独自回味着她表兄的亲吻,格蒂沉浸在思索之中出神。他以前也亲吻过她——可是却没有象这次这样嘴上还说着别的女人。如果他是爱惜她的话、她就可以安静地沉入水底,接受那黑色的波涛把她淹没。可是现在这波涛是裹挟着荣耀的成分奔流出来,而且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溺水是要难于在黑夜的时候的。格蒂捂着她的脸避开阳光,可是它却穿透她灵魂的罅隙而入。她曾经是如此的满足,生活似乎是简单而充足的——为什么他要以新的希望来打搅她?而莉丽——莉丽,她最好的朋友!太女人了,她指责这个女人。也可能这不是针对莉丽本人的,她喜欢幻想的本性造成这样的事实。塞尔顿总是很喜欢她——总是对她不得已的寄居生活加以理解和同情。他作为一个具有衡量一切事物可以很好取中、观点并不偏颇苛刻这样声名的人,从来对她的看法都很直白、不加责难的:他的聪明智慧从未使她感到拘谨、因为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体会他的内心。可是现在她被排挤出来了,她被挡在了门外、那就是莉丽的手!莉丽,为了她能够进入其中、她自己还曾祈求过!情形一目了然了、却是通过讽刺一样的沉闷一闪。她知道塞尔顿——她意识到了由于自己对莉丽的信心、正是帮助他打消迟疑犹豫的力量。她也记得,莉丽是怎样说起他的——她明白了是自己把两者撮合到一起,使得两个人达到互相心知的。作为塞尔顿来说,无疑的这样的伤害他是并不会意识到的;他从来不会去在意她的这些愚蠢的私密之事;可是莉丽——莉丽是一定会知道这些的!当遇见这样的事情,一个女人的观察力会失灵吗?如果她知道了这些,那就意味着她刻意地掠夺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以不道德的行为,因为就算以格蒂突然萌生的嫉妒闪念来看,似乎也不可能是莉丽想着要成为塞尔顿的妻子。莉丽可以是不能够为了金钱而结婚,但她同样是不能没有金钱而生存,而塞尔顿为了家居生活的小花销都斤斤计较地算计、这让格蒂觉得他被别人巧计蒙骗不亚于自己。

  她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呆了很长时间,已经是火残灰冷,油灯也在明快的阴影里面显得无精打采起来。就在灯光的下方就是莉丽.巴特的画像,君临在那些廉价的粗劣装饰品之上,在那小小房间里那些局促的家具之间。塞尔顿可以想象出她在这情形里边的样子吗?格蒂感觉到了贫穷,家徒四壁、无关紧要:她可以从莉丽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生活。而莉丽对她残酷的评判沉痛地击打在她的记之中。她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以自身本性的意志出发来妆点她的偶像。莉丽可曾有过真的感觉到这份苦心,或者怜恤和理解的时候吗?所有她所欲望的、就是新经历的体味:她好像是某种残忍的动物、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

  那座淡红色的挂钟又一次击响了时间,格蒂从沉思中惊醒站了起来。她明天早晨有一个很早的约会、要跟一个街区参观者到东区那边。她把油灯熄灭,盖住炉火,进到卧室里面脱衣服。在梳妆桌上方的小镜子里边、她看见自己的脸庞反映在房间阴影之中,泪光闪闪已经点缀在镜面上了。她有什么资赋可以去做甜蜜美梦呢?一张平庸的脸面就只会有平庸的命运。她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无声饮泣着,一边习惯性地把衣物准确放在该放的地方,把一切都按明天需要的秩序安放,因为惯常的生活必需依照过去的样子没有中断地进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仆人直到八点钟才过来,她已经自己准备好茶盘、放在床边了。然后她把寓所的门锁上,熄掉灯火躺下来。可是在床上却全然没有睡意,她就平心静气地想着她对莉丽.巴特的怨恨。在黑暗之中、就象是有某个无形的魔怪暗中和她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搏斗。理智,判断,自制,所有这些在天光之下清醒的神智,都在自我保护的竭力斗争之中被击毁了。她希求快乐幸福——象莉丽一样强烈到不能自制的程度,可是没有跟莉丽一样的获取能力。自知无助的她躺在那里颤抖着,切齿痛恨着她的朋友——


  一阵门铃的声音把她唤了起来。她打着了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她的心脏乱跳了一会儿,然后她意识到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惊慌,记起来在她的慈善工作之中、有人这样拜访是不算稀奇的。她披上睡袍去回应召唤,当她打开门的时候,面对面看到的是光彩照人的莉丽.巴特。

  格蒂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些嫌恶。好像觉得莉丽的出现、又突然映照出了她的不幸命运、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这时她听到她哭泣着叫她的名字,就看了她的朋友脸上一眼,同时被紧紧地抓住抱在了怀里。

  “莉丽——怎么回事?”她吃惊地嚷道。

  巴特小姐把她松开,急促地喘息着站在那里,象是一个人长途奔逃以后终于找到了庇护的地方一样。

  “我要冻死了——我回不了家。你这里有火吗?”

  格蒂怜悯之心的同情,因为习性中迅速的反应,把她所有的不情愿都扫到一边去了。莉丽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管是什么缘故,已经没有时间迟疑、猜测:素习之中的同情遏制住了格蒂没有说出嘴的惊异,也没有说话就拉着莉丽进入到起居室里、把她安顿在已经灰暗下来的炉火边坐下。

  “这里有一些引火柴:炉火一会儿就会旺起来。”

  她跪下去,火苗在她利索的双手之间跳动起来。透过火光,泪光仍然星星点点奇异地闪烁着、模糊了她的双眼,却灼痛了莉丽脸上苍白的残痕。两个姑娘无言地互相注视着;莉丽又说了一遍“我回不了家了。”

  “不——不——你来这里,亲爱的!你冷了也累了——坐着别说话,我给你弄些茶喝。”

  格蒂不觉间采取了她职业性安慰的语气:所有个人的情感都消弭于职责所在之中,经验告诉她、在探看创口之前、必须先把血止住。

  莉丽静静地坐着,靠在火上取暖:身后茶盏叮叮的碰击声使她平静下来、就象熟悉的声音可以让寂静中不能安眠的儿童安静一样。但是当格蒂把茶端来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却用手推开了,转而用疏远的眼光打量着这熟悉的房间。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不能忍受孤独,”她说。

  格蒂把茶盏放下、俯在她的身边。

  “莉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能忍受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失眠到早晨。我痛恨自己在婶娘朱利娅家的房间——所以我来这里了——”

  她突然惊跳起来,不再是冷漠的状态,又一阵恐慌的发作中紧紧地抓住了格蒂。

  “哦,格蒂,复仇女神们……你听到过她们翅膀的声音——孤独的,在深夜,在黑暗当中?可是你不会懂得——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觉得黑暗的可怕——”

  这些话语,一时间让格蒂回想起过去的几个小时,不禁使她低低地发出一连串嘲讽的嘟哝声;可是莉丽由于处于自身痛苦的爆发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已经感受不到了。

  “你会让我留下来吗?我不在乎晨光已经来临——太晚了吧?是不是夜晚即将过去了?不能睡去肯定是很痛苦的——一切都站在床边注视着你——”

  法瑞施小姐抓住她失措的双手。“莉丽,看着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场事故?你被吓着了——是什么吓着你了?要是可能的话告诉我——一两句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莉丽摇了摇头。

  “我没有被吓住: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能想象某天的早晨看镜子的时候、看到形容憔悴败损——可怕的变化已经在你睡着的时候悄悄来临?唉,这就是好像在说我自己——我不能够面对自己的思想——我痛恨丑陋,你是知道的——我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可是我不能向你解释——你不会懂得的。”

  她仰起头来、目光落在座钟上面。

  “夜晚怎么这么长!我知道自己明天不会睡了。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经常躺着睡不着、想可怕的事情。他其实不是恶毒的,只是太不走运了——现在我明白了、他一定非常煎熬,一个人躺着想心事!可我不好——一个坏姑娘——我的所有想法都很坏——我的周围总是有一些坏人。这是借口吗?我觉得我能够把握自己的人生——我是高傲的——高傲!可是现在我落到跟他们一般了——”

  呜咽使她颤抖起来,就象一棵树木在无雨的风暴中弯腰屈服下去一样。

  格蒂在她的旁边俯下身子,等待着,以她经验中产生的耐性,直到这阵痛苦的暴风骤雨发泄过去、可以平缓下来说话。她最初以为是什么外界的冲击,是在拥挤的大街上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因为可以认定莉丽是在从凯莉.菲舍尔家回家去的路上;但是现在她看出来是别的神经中枢遭到了重创,她心里因想到什么事情而战栗不止。

  莉丽的抽泣停止了,她抬起头来。

  “在你的贫民居住区里有一些坏姑娘。告诉我——她们是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的?我一时忘了,觉得她们以前是这样的?”

  “莉丽!你不该这么说话——你在做白日梦。”

  “难道她们不是一直在变得更坏吗?没有回身的路的——你过去的自己拒绝了你,把你关在门外了。”

  她站起身来,伸展开她的手臂、好像体力上疲惫至极的样子。“睡觉去,亲爱的!你工作这么辛苦、起地还这么早。我要在这里火边看着,灯这么开着行了,门也开着。我就希望觉得你在身边。”她把双手放在格蒂的肩膀上,脸上带着笑意、情形犹如一片残骸的海面上升起了朝阳。

  “我不能离开你,莉丽。来吧,躺在我的床上。你的手都冰透了——你必须脱下衣服来暖和一下。”格蒂突然因为懊悔而停住了。“可是宾尼斯顿夫人——这都过午夜了!她会怎么想呢?”

  “她睡觉了。我有一把外面的门锁钥匙。这没有关系——我不能回到那里去的。”

  “这个没有必要:你要呆在这里。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去哪里了。听着,莉丽——这会帮助你把事情说明白的!”她又抓起了巴特小姐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边。“慢慢地告诉我——你可怜的脑筋就会清楚的。听着——你是在凯莉.菲舍尔家里吃饭。”格蒂停了一下、突然闪现的英勇使她接着说:“劳伦斯.塞尔顿从这里去找你。”

  听到这句话,莉丽的脸上绷紧的苦楚融化了、显出了孩子般的痛苦委屈。她的嘴唇颤抖着、张大了满含泪水的眼睛。

  “他去找我了?可我没见到他!哦,格蒂,他是想去帮助我。他告诉过我——他很早以前就警告过我了——他预料到我会变得让自己痛恨!”

  这个名字,正如格蒂痛楚地感觉到的,已经使她朋友干枯的心泉里边释放出了涓涓的自怜之水,而且莉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倒出了自己痛苦的容量。她已经在旁边格蒂那把大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她的脑袋埋在不久前塞尔顿依靠过的地方,使她有一种不顾所以的美丽、这让格蒂哀切地感觉到了自己不可挽回的失败。啊,对莉丽来说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企图、她就能够剥夺她的梦想!看着她俯伏在那里的娇怯可爱、就是看到了不加雕饰的自然力,就是确认爱和力量一定是属于莉丽这样的人的,而那些被掠夺的人就只有臣服和侍奉的命运了。但是如果塞尔顿的迷恋象是一个致命的需要的话,提到他的名字所产生的效果、就使得格蒂坚定的意志因为刚才的懊悔发生了动摇。男人经历这样超人的爱、日后渐渐就会淡忘:他们的尝试是内心屈服于人性之欢的结果。格蒂是怎样愉快地接受了自己安抚的职责:是怎样全心全力地把受难者平复、使其回归到可以容受的状态!可是莉丽的自我表露把她最后的这点希望也掠走了。岸上那悲绝的少女无助地看着海中塞壬女妖猎取她的所爱:这猎物在经受历程漂浮回来时已经死去了。

  莉丽突然跳起来双手使劲抓住她。“格蒂,你知道他——你理解他——告诉我;如果我去找他,如果我告诉他所有事情——如果我说:‘我已经坏透了——我想得到欣赏,我想得到快乐,我需要金钱——’是的,金钱!这是我的耻辱,格蒂——这个人们知道的,人们这么说我——男人们就是这么认为我的——要是我把这些都跟他说的话——告诉他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明明白白地说:‘我几经堕落到不能再堕落了,因为我已经取得了他们取得的东西,却没有象他们付出一样地付出’——哦,格蒂,你知道他,你可以替他说:如果我告诉他所有事情、他会嫌恶我吗?或者他会可怜我,理解我,帮助我不要厌恶自己?”

  格蒂无措地站在那儿、整个都冰透了。她知道自己试着出手的时候到了,她那可怜的内心激烈地跳动着、命运已成定数。就像一条暗河流过的时候、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她因诱惑的一闪、她看到了在波翻浪涌中抓住快乐的机会。是什么没让她说出来:“他是和别的男人一样吗?”她对他并非如此的确定,不管怎么说!可是这么做就象是亵渎了她的真爱。她不可以把他置于自己心中任何的地位、除了那最光明最高贵之处:她必须以自己至高的衷情相信于他。

  “是的:我知道他;他会帮助你的,”她说;这个时候莉丽也因动情而泣、感动肺腑了。

  可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格蒂在帮助莉丽宽衣解带、并劝说她喝过热茶以后、两个姑娘就一起紧紧依靠着躺了下来。灯火熄灭了,她们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格蒂努力地蜷缩到窄榻的最边缘、以免挤到和她共眠的人。她知道莉丽不喜欢被别人爱抚,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克制自己对她的朋友示爱的冲动。然而今晚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因莉丽的接触而抽缩着:听到她的呼吸声简直就是痛苦的折磨,都能感觉到被单因之而拂动。当莉丽转身的时候,更加舒适地安卧下去,她的一缕发丝带着芳香拂在格蒂的脸颊上。她的周身都是温软而馥郁的:甚至她忧伤的点染、都象雨珠抽打着玫瑰一般、都成为她自身的妩媚。而当格蒂躺下来、手臂伸过她身旁的时候,在这平静如瘦怯的塑雕一样的身躯里,她隐隐地感到了身边一丝啜泣的抽动送来的温暖气息,莉丽急切地伸出手臂来,摸索寻找着她朋友的手,然后紧紧抓住不放。

  “抱紧我,格蒂,抱紧我,要不我会乱想的,”她呜咽着说道;格蒂轻轻地把一只手揽着她的身子,象母亲给一个闹夜的孩子营造安静的窝一样、把她的脑袋放进深深枕头的里面。在温软的枕头里边、莉丽躺平了身子、呼吸变得低微顺畅下来。她的手臂依然紧紧抓住格蒂的手臂、好像是为了逃避噩梦一般,可是她手指的力度已经放松下来了,她的脑袋深深地沉入庇护之中的样子,格蒂知道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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