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含饴弄孙的日子正快活得如仙似醉,济南的一封来信却让他皱紧了眉头。信是鱼阎王的,说麦穗儿因病去世了,临死拉着他的手说想娘,想姐,死后定要和她们作伴,即便火化,骨灰盒也要埋到娘和姐的身边。他不能拂了妻子的遗愿,可自己毕竟是夏家窝棚的死人了,突然回来,岂不像鬼临人间?一再恳请老三帮忙想法,看如何妥当。

  齐雅兰得知此事大吃一惊,这可真是瞒天过海的一场闹剧,而且一唱就是几十年哩。

  王老三说:“阎王当时也是不得已呀,不如此又能咋样哩?”

  齐雅兰点点头,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回来也没什么嘛,毕竟当年那些主理此事的老人们都过世了,年轻人谁会在乎呢?只是唐僧,突然平空冒出个爹来,怕接受不了哩。干脆你先去济南看看情况再说。”

  王老三说:“俺知道那老哥的脾气,他不会违拗妻子的遗愿哩,人是定要埋回夏家窝棚了,俺去也是接他一下。还是先给唐僧透透风的好,死人不可进家,那坟坑若不提前挖好到时岂不抓瞎?”

  唐僧正为今年清明没发现奶奶坟前的纸灰而纳闷,听王老三一说,大惊失色的同时恍然大悟,记起当年关于爹的传言,他确实带着个漂亮的小娘儿们去了济南,借挑堤抛妻别子离家出走,这个狠心的老东西!

  王老三安排好,提了些鸡蛋糟鱼正准备到济南顺便看看家旺之时,一辆绿色的军用救护车已将郑家旺送回来了。有人说看见那车在河堤上行驶的十分缓慢,从看到车的影子到驶下大堤,足足有半个小时。人们哪里知道,那时郑家旺正强撑病体依在秋枝怀里,深情地凝望着车窗外缓缓北去的马颊河水双泪长流哩。

  透过濛濛泪水,他看到了那片灿若朝霞的桃花,那颜色多像盛开的金达莱呀!他仿佛看到那美丽的朝鲜姑娘正从云霞里款款走来,像驾朵祥云飘然而下的观音菩萨,又像一朵迎风起舞的金达莱……

  齐雅兰去看家旺,见他脸色惨黄,双眼陷进坑中,握着他的手说:“家旺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组织上一定尽力而为。”

  家旺说出的要求令她啼笑皆非,“齐县长,请你去酒厂,给俺弄坛,最好,最好的原浆。俺答应过连长,俺欠他一顿酒哩。不,不然,咋好见,见他……”

  家旺莫非真病迷糊了,何时了还惦着喝酒?这个家旺呀!可她不想拂他最后的心愿,回去即给县酒厂厂长打了电话。

  王老三没了再去济南的心情,拍电报给鱼阎王,请他把麦穗儿的骨灰送回夏家窝棚,事情他已安排妥当。

  当鱼阎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头大堤上,王老三愣了,鱼阎王一身浅灰色的直缀,胸前挂串长长的佛珠,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俨然久居深山的老僧。唐僧拼命从记忆里搜索爹以前的影子,个子还那般魁梧,脸还那般黑,只是多了些皱纹,眼睛里早没了以往的炯炯神彩,步履也迟缓了许多。这个曾令他那般思念过的爹,如今就像梦一样站在面前,抱着黄绸包裹的骨灰盒,让他感觉如梦如幻,眼前的情景仿佛曾在睡梦里见过一般。

  王老三说:“小子,咋傻了哩?把你爹怀里的盒子接过来呀。”

  唐僧这才怯生生地上前,伸手接过骨灰盒,轻声叫道:“爹,您可好哩?”

  鱼阎王说:“好,唉,你也老了哩。”

  王老三问:“大哥,你咋这身打扮?出家了?”

  鱼阎王点点头:“是哩,你嫂子一死,俺是万念俱灰,那夜忽然梦到一个老和尚,问还记不记得四十五年前的约定,俺这才想起那年在这河边和一个过河的老和尚开的玩笑,就是碰到你和马司令那天哩。闲来无事,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去千佛山散心,碰上个老和尚,是不是那年在此渡河的俺记不清了,跟梦里见的倒有些相仿。他一见俺就呵呵地笑,说俺与佛有缘,让俺在那庙里削发为僧。唉,闺女成家了,麦穗儿走了,一个人在家孤单单也没意思,出了家也好为麦苗儿,为麦穗儿,为死去的亲人超度,为俺以前作的孽赎罪哩。”

  唐僧听着,将信将疑,嘴角挂上一丝嘲笑。

  鱼阎王看看河堤下的夏家窝棚,感慨地说:“这么多年,都是夜里来夜里走,从没在白天看这景色,变化真大呀。”又问唐僧,“咋没见你媳妇哩?”

  唐僧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呵呵,脾气不合,离了。”

  鱼阎王双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王老三就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你老哥穿这身儿咋看咋不像佛家弟子,倒像那大闹五台山的花和尚鲁智深哩。”

  鱼阎王说:“那是俺修行不到,更得好好潜心向佛才是哩。”

  唐僧早在坟地边备下了一口棺材,坑也挖好了。鱼阎王将那骨灰盒紧紧抱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棺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声。看着棺材徐徐落入墓坑,他拦住众人,拿起锨,自己一锨一锨地往坟坑里填土。他用将土拍细,一点点往棺材上洒。唐僧和建国跪在一边默默发呆。鱼阎王好像并不急于将棺材埋起,一锨锨填得沉重而缓慢。沉沉的土落在棺盖上,像砸在人心上。那坟直到黄昏才算埋完,他用锨将坟拍得光溜得像用抹子抹过,这才合掌嘟念一通,旁若无人地转身去了。

  鱼阎王葬身马颊河几十年死而复生!这个曾有大恩于夏家窝棚的传奇人物仿佛忽从天降,在村里引起不小响动,纷纷猜测他如何死里逃生,又为何要流落异乡隐姓埋名?当年究竟是他以身堵漏被水冲走还是因挑堤放水避人报复? 是因拐带了尚家女人还是灭了韩家满门怕人寻仇?众说纷纭,没有确切答案。一些老人赶来看他,只夸他当年如何厉害,水性如何好,被那么大水冲走竟没送命。毕竟,并没多少人知道当年挑堤放水的真相,但村里人都知道是鱼阎王救了夏家窝棚,使一村人免遭灭顶之灾,人们只念他的好,感他的恩,那些情债血债比起救命之恩只能算鸡毛蒜皮,管他做甚?猜测、评说里没有恶意,只是过过嘴瘾,或显示一下自己的分析能力非同一般而已。毕竟,消息灵通人士在村民眼里皆是不同凡响之辈哩。

  鱼阎王对众多问询淡然一笑,诵声阿弥陀佛,说:“好汉莫提当年,傻事都是聪明人做下的,过去的就像马颊河的水,逝而不复,毛主席说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乡亲们才真正是当代的风流人物哩,呵呵。”

  于是人们便说起夏家窝棚的现状,言谈话语间多是对郑家旺的赞美和钦敬。当然,人们也夸赞唐僧,鱼阎王听出那多是客气敷衍之辞,明白以前王老三所言不虚。儿子不像自己,像自己的倒是徒弟家旺。

  那夜鱼阎王没睡好,躺在这座青砖大瓦房里想娘,想麦苗儿,想彩霞,想杨柳,也想刚刚死去的麦穗儿。后来又想夏爷——那个对他一直关爱有加的长者。感念夏爷对唐家的恩德,就想明天到他坟上祭奠一下。

  夏爷家人皆已背井离乡,好久没人前来给他上过坟了。三块残砖支起的小龛埋没于荒草丛中,压在坟尖上的黄裱纸已经没了纸样,仅从砖底显露着白森森的一点。那坟小得像个窝头,层层枯草之间长着新草,凄惨惨的样子让鱼阎王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狠狠瞥唐僧一眼说:“为人不能忘恩哩,夏家没人了,你就该每年来坟上烧点纸祭奠一下,把坟清理清理哩。没有夏爷,哪有咱唐家哩?”令唐僧赶紧去扛张锨来,他要亲自给坟培土。

  从夏爷坟上回来,唐僧壮起胆问:“爹,那个刘大胆家的三黑子,是不是俺同父异母的兄弟哩?”

  鱼阎王略略沉吟,说:“罪过,罪过呀!那段孽缘,不提也罢。”诵声佛号,低下头,不再说话。

  唐僧不好再问,跟着爹默默前行。

  快进村时,鱼阎王突然问:“咋没见家旺哩?他该不是早把俺这师父忘了吧?他还当支书不?”

  唐僧淡淡地说:“哦,病了,干不了了,让给三叔家的几乎儿了,他刚从济南住院回来,怕是凶多吉少哩。”

  鱼阎王有些不满地瞟他一眼:“好像你们俩不似小时那般要好了哩?”

  唐僧连忙辩解:“哪里,好着哩。”

  鱼阎王用鼻子笑了一下:“俺得去看看他,说嘛他也是俺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哩。俺了解他的脾性,那是个正派、厚道、实诚人,他心里有佛,是个不是佛家弟子的佛家弟子哩。”

  夏家窝棚这几十年闲话杂事还是王老三告诉鱼阎王的。他听了叹息连连,至此方才明了郑家旺和唐僧这两兄弟间的是非恩怨。他再也坐不住,要即刻见到这个危在旦夕的爱徒。

  鱼阎王进得郑家高诵一声佛号。那佛号深沉悠长,昏迷中的郑家旺睁开双眼,恍惚看到一位老僧立于炕前,以为还在梦中。在方才的沉睡里,他梦见自己跋涉在松柏蔽日的深山中,密林深处有黄顶红墙的庙宇隐约可见。一位老僧双手合十,迎着他拾级而下,近前,那老僧竟是鱼阎王。他抢前几步,叫声师父,双膝跪地,师父口诵佛号,扶他起来。他睁开眼,方知自己躺在炕上,看师父正俯身炕前,口中念念有词。他身子动了动,想起身施礼。鱼阎王按住他说:“孩子,躺着,躺着吧,师父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郑家旺问:“你真是师父?俺不是做梦吧?刚刚俺梦见你好像在一座山上,正跟俺说话。”

  “佛祖有灵,让咱爷儿俩在梦中相遇,又在现实里相逢,这说明你与我佛有缘呀。”鱼阎王握住他的手,“孩子,佛度有缘人,死是生的继续,俺知道你的病,放心,这是佛祖要引领你早脱苦海,去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哩。”

  郑家旺笑笑:“师父,俺不迷信,您别安慰俺,俺明白,生命有始就有终,俺没死在战场上已经是赚的了,有嘛好怕哩?”

  “孩子,不管你信与不信,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按佛祖指引干的。好人都与佛有缘,相信吧,佛祖不会丢弃自己的孩子。我会天天为你念经,祈求佛祖保祐你的。”

  郑家旺说:“师父,俺当年曾在你坟前发过誓,要像你那样,为人一世造福一方,为咱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的平安幸福豁上性命,俺尽力了,只是做得不好哩。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俺兄弟……”

  “孩子,俺的儿子俺了解,他从小小心眼,为此,俺从前才把捐给学校的钱寄到你的名下,就是怕他节外生枝哩。你们的事你三叔都对俺说了,你做得比师父好,师父不如你哩。你完全对得起师父,更对得起唐僧。是他心窄量小,有负你对他的重托和好意,对不起你这哥哥。为师替那不肖之子向你道歉了,这也是孽缘所致哩。”鱼阎王说着,眼圈红了。

  郑家旺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对守在身边的秋枝和凤凰说:“刚才俺做了个梦,梦见师父鱼阎王了,他穿着袈裟,还拉着俺的手掉泪哩。”

  秋枝就哭了:“他爹,那不是梦,是真事哩,他确实来看过你哩。”

  家旺笑笑,师父去世已近四十年,哪能起死回生哩?他肝部又一阵剧痛,额上冒出冷汗,皱皱眉头,示意秋枝快拿酒来。

  秋枝说:“大夫可是让你绝对禁酒哩。”

  郑掌柜说:“随他吧,只要他能少难受些就好哩。”

  秋枝抹把泪,给男人倒了杯酒,扶他坐起,一口口喂他。几口酒下肚,家旺灰白的脸色就有了血色,秋枝这才说:“他爹,小宝来信问你的病哩,要回来看你,说给你买了蜂王浆,营养得很,对你这病可好哩。”

  家旺说:“小宝知道疼舅舅。孩子有出息,给高粱秸争气,给俺这舅舅长脸,让他好好安心学习,告诉他,俺没事,别挂俺,放假再回来吧。唉,俺何尝不想孩子哩?”

  秋枝拿出刚刚收到的栓子的彩色照片给他看。照片上的栓子头戴钢盔,一身戎装持枪挺立在老山主峰,像个百战荣归的大将。

  “太像连长了,太像了。”他微微点着头,泪花花在眼圈打转。

  秋枝说:“栓子一打完仗马上就来看你。孩子说了,爹是英雄,连凶恶的美国鬼子都能战胜,还战胜不了这小小的病魔?还说要拿敌人一面军旗给爹哩。瞧瞧,孩子说得多好。”

  家旺笑了:“好,好,虎父无犬子,是俺连长的儿子哩。”

  鱼阎王走时没让人送,像个行脚僧那样天蒙蒙亮就离开了唐家。他在马颊河大堤上徘徊许久,眼看着东方天幕由鱼肚似的青白渐渐变成玫瑰般的紫红,金光灿灿的启明星淹没在半天红霞里,那霞还似以前那般如火似血,过去,有多少个黎明自己就迎着这样的霞光扛着船篙走上这大堤,河面上同样飘浮着淡若青烟的水气,掩映于绿树丛中的夏家窝棚同样刚刚醒来,鸡鸣犬吠似乡间小曲般悠扬动听……对岸那红霞的大幕下立着那个嫚妙的身影,正将荡人心魄的豫剧清唱付于流水清风……

  他隐隐听到好像有一阵乐声缓缓飘来,从霞光里,从蓝天上,从晨雾朦胧的四野八荒飘来。他精神一振,迈动双腿飘飘如飞。他觉得这记载了他风雨一生恩恩怨怨的河水、村庄、以及那不堪回首的一切,正随流水涌往大海,随炊烟升往长空……

  就在那天夜里,家旺突然握住高秋枝的手说:“这辈子,苦了你啦。对不起哩……”又盯着炕角起那口深棕色的旧木箱说:“那里,有,有套军装,给俺穿上吧……”之后便陷入深度昏迷。

  凤凰和秋枝打开箱子,从一个白布包里找出那套淡黄色的旧军装,流着泪给他穿上。包底还有双绣有鸳鸯的红色鞋垫,两人默默对视片刻,秋枝就明白了一切。她把鞋垫仔细垫入自己刚给男人做好的布鞋里。

  凤凰眼瞅着自己当年精心绣出的鞋垫如今竟陪伴着心爱的人踏上黄泉百感交集。她抢过那双新鞋,捂在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凤凰、秋枝每人抱着家旺的一只脚,小心地给他穿上,滴滴泪珠噗嗒嗒落在那黑色的鞋面上。

  郑掌柜叹口气,泪眼巴巴地说:“俺儿的苦熬到头了哩,请人来张罗后事吧。”然后跪那尊菩萨像前磕头不止:“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你是接俺儿去西天极乐世界的吧?俺儿是个好人,求您多多保佑他呀……”

  干部们闻讯全赶了来。大家围定家旺,看他像死去一般,只留一丝鼻息,难过得长吁短叹。太岁带着哭腔说:“家旺哥,你得挺住哩,香草给你买的特效药马上就从日本寄来啦。你吃了那药病就好了,就能跟俺一块喝酒了。家旺哥……”他咧开大嘴哭了。

  几乎儿抱一酒坛放到家旺炕头,流着泪说:“家旺哥,这是俺娘从酒厂给你要的原浆,你喝口再走吧。”

  或许是被那浓郁的酒香唤醒,郑家旺突然微微睁开双眼,轻声说:“嗯,俺闻到了,是,是好酒,记着,给俺带上,连长等着喝哩……”

  大金鹿难过地蹲在代销点门前,架着二胡发呆,支愣起耳朵聆听从郑家传来的动静。他抹把泪,吸溜着鼻子,拉起了他好久不拉的《江河水》,如泣如诉的琴声,随凄凉的晚风远远荡开,像深秋冰凉的河水颤颤地流进每个人的梦中。

  凤凰跪到炕前,紧紧握住了家旺的手,不顾一切地呼喊:“家旺哥,家旺哥,醒醒,你醒醒,大伙儿都来看你哩!”

  雪亮的电灯,照在一张张焦急痛苦的脸上。郑家旺缓缓睁开双眸,眼前似有阵阵时浓时淡的硝烟飘过,浓时漆黑一片,淡时便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是伤的连长正和那些无名高地死去的战友们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向他蹒跚走来。他能看见他们刚毅的脸,能看到他们脸上那视死如归无畏无惧的笑容,脏污的军装开着花、抹着血、染着烟,像一群年代久远的青铜雕像……

  朝鲜姑娘口中哈着团团白气,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呼唤着他的名字,淡绿色的长裙在风中飘舞成一面绿色的彩旗,又像一棵葱翠的松柏,一片风中的青荷……

  家春和高粱秸还站在雪后的马颊河堤上向他招手,那雪好白,灿灿的耀人眼目,妹妹胸前的红纱巾还是那般鲜艳,像跳动的火苗。她还那么年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红扑扑的脸上有惜别的泪水和爱情的幸福;高粱秸却明显老了,抿紧嘴唇,笑着,眼里有泪光闪动……

  他看见师父鱼阎王飘然在前,红色的袈裟灿烂如霞,袈裟上闪烁着点点七彩宝光。师父笑微微地回头,示意他快快跟上……

  无名高地上的金达莱开得一片艳红,那艳红渐渐漫红整个天空,一对色彩艳丽的鸳鸯喁喁相偎着从那片鲜红中款款游来,那只棕色的鸳鸯咋会是凤凰哩?

  他陡然间睁开双眼,他想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他看到了凤凰悲痛欲绝的脸,后面挤满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抓住她的手,用力握握,笑笑,想安慰她,双唇动了动,可没发出声音。凤凰感觉手心一阵发热,郑家旺要说而未说的正通过他渐渐发凉的手脉流进她的心间,她的心正和他的心一脉而动。恍惚间她好像正和他畅游在映满红霞的马颊河上,颈颈相交,喁喁而鸣……她将他冰凉的手贴在脸上,不由得泪水滂沱。那泪顺着郑家旺的手流下,滴落在炕沿上。她觉得那只手在微微地颤动,似乎要为她擦拭脸颊上的泪水,像几十年前夏家菴屋里那个飘雪的冬夜……

  她再也控制不住,捧着家旺枯干的手,声声呼唤着,放声大哭。

  秋枝扑到男人身上哭喊:“他爹,他爹,你不能走呀!你再睁开眼看看俺,看看孩子,俺们不能没有你哩。”

  郑家院子里渐渐站满村民,人们叹息、啜泣,忧心忡忡地谛听屋里的动静。假貂蝉倚着枣树没敢进屋,死盯着窗户上凝固的人影发呆,窗子透出的灯光映得她满面泪水闪闪发亮。

  阵阵哭声在郑家旺耳边缥缥渺渺,像久违了的熄灯号若隐若现,那么熟悉亲切,又那么遥远陌生,好像来自云蒸霞蔚的绚烂的另界:嗒——嘀嘀——嘀嗒——嗒嗒——

  与这号声相伴的,是飘飘忽忽起于村东的哭声,还有凄婉如水的琴声,他仿佛听到了早年马颊河时有的春汛,绿色的河水挟带着翠玉似的冰凌,一路跌跌撞撞向北奔涌,他的烦愁,担心,牵挂正一点点冲入马颊河里,随水北去,涌入汪洋大海,再也没了踪影……他终于挣脱了久缠于身的层层枷锁,像当年持枪跃出战壕,在那团耀眼的红光里腾空而起,身轻如烟,似要随风飞去。俯瞰下界,苍茫茫一片墨绿,雾霭缭缭,炊烟袅袅,身边有那么多燕子在绕着他飞……那端立云中,笑呵呵大张双臂的是你吗?我亲爱的连长!你没见老,还是当年那副模样。

  他欣慰地吐口长气,松开了紧握凤凰的手,喃喃地说:“听啊,熄灯号响了,俺该睡了……”

  那天半夜,一直在扬水站盯着给三队放水的猪八和王喜来一前一后出来,眼前的情景把满脑袋的昏昏欲睡惊到了九霄云外:密密麻麻无数盏灯火正自天外悠悠而来,如同夏夜的萤火虫。两人相视一愣,同时狠狠揉揉眼睛,这才看清,黑黝黝的马颊河河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河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淡淡月光下,盏盏河灯闪闪烁烁,漂漂荡荡,悄无声息地顺流而来。两人惊疑地张大嘴巴,想喊人来看,却喊不出声。但见点点白色的船灯簇拥着一盏粉红色的巨大花灯,烛光水光星光月光粼粼相映,衬得花灯如燃烧正炽的烈焰,似不弃不离的鸳鸯,像并蒂盛开的金达莱花……

  猪八不由双膝跪地,对着满河缓缓漂过的河灯双泪长流……

  2008-7-15 初稿于钞关

  2011-3-20 终稿于闲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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