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还在值大夜吗?辛苦啊!”秦苹关心地问,笑意盈盈,温婉可人。

“还好!”我像只笨鹅,只会点头,心里想着拥她入怀,却再没话语,向着粽子堆仓皇而逃。

有次在食堂,我离秦苹很近,见她接听电话,声音亲切温暖,像一块具有魔力的海绵,能把海水吸干。那天她系条绿色丝巾,把我看傻了,要知道那正是冬天,天地间绿色皆无。

好景不长。健康之声的粽子搬完了。我一直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包括跟贺玲玲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忘掉了。时间太霸道,我无法阻止它。那头姜船也帮浑河之声忙完了。我擦着汗,跟米诺和秦苹说再见。她们一直说着谢谢,而我没想好说些什么能让我在秦苹面前多站一会,只好走掉,跟姜船会齐。

姜船说:“小一你回办公室打张通知贴在告示板上,让大家到大厅取粽子;再打一张‘娱乐之声’字样放到咱们的粽子堆上。我那份归你。”

“不,姜哥!我不吃粽子。我从小就不吃粽子;一吃,脸上就起包。”

“呵呵!上回分元宵你说不吃元宵,一吃就起包。这回又说不吃粽子。你以为我信你?一定拿走。我们家有刘璐蕾那一份就够了。听我的小一。”

这就是姜船。我心里挺感动的,但是我没表示什么,办完他交代的事儿,我拎着两盒粽子放到我的办公桌上。

我没有标准办公桌。

我进电台到现在,一直使用一张废弃的电脑桌,据说是台里资历最老的一张电脑桌,银灰色,原来只剩三条腿,后来姜船找来一位行政处老哥修理一番,补钉了一根绛紫色木方,虽然颜色不一样,但桌子绝对结实,上面坐个二百斤胖子一点问题没有。

桌面斑驳,稍有不慎就掉木屑,这是密度板时代的特征。姜船本来要找人换个桌面,我说不用,找了一块略显窄小的玻璃板铺在上面,玻璃板下铺了一张格瓦拉画像。我用的大头电脑,据说也是台里资历最老的电脑,一直在二十三楼杂物间放着。吕向东叫人把它搬来给我用。我把大头电脑抬到卫生间,洗净抹布擦净电脑上的灰尘。姜船请来一位技术处老哥,黑色套头衫、牛仔裤,很乔布斯范儿,手艺果然高超,不到一天就收拾好了,不仅能打字,还能上网,每次登陆用不了两分钟,看微博聊QQ很方便。听说杂物间还有一台大头电脑,有天我闲,把它也搬到卫生间,洗净抹布擦净电脑上的灰尘,把它搬到技术处请求修理。赶巧那天“乔布斯”也闲得想死,接手这活,不负我望,不到三天就修好了,能打字,能上网,每次登陆用不了三分钟,看微博聊QQ也都没问题。电脑修好后没人要,娱乐之声人手一台平板电脑,都不肯留下这台老爷货,技术处说什么也不回收,于是我的电脑桌上放着两只大头电脑,使用面积有些紧张。我是说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地方写字了。幸好如今主持人都很少写字,像我这样的夜班主持人正常情况下一个月也写不上一个字。我的办公位置很特别,电脑桌紧挨门口,正对女洗手间,每天,我对谁上厕所不洗手的情况一听了然,谁上厕所后洗手,谁用水量大,谁是简单一冲,谁从不洗手,从不用水龙头,谁甚至不冲厕所,我都一清二楚。

我默默向所有喜欢洗手的姑娘们致敬,首推花小青。

厕所门外墙上,最近贴了大红条幅:团结起来,捍卫收听率。车展之后娱乐之声收听率上升到第四位,战果辉煌。吕向东看到了曙光,看到了蕴藏在大家平凡体格内的莫名潜能。她提出新口号,要在年底前保四进三。口号喊出后她眉头紧锁,嘴角下沉,特别适演苦情剧,或出席葬礼。我理解,她老人家其实是神经紧张,也因此心情总是不好,擦枪走火时有发生。她不是一个人在努力,也渴望带动所有人。最近一次例会上,她要求所有员工不得休年假,所有年轻员工只许恋爱不许结婚;已经结婚的,三年之内不许生孩子;若情不自禁怀孕了,自行了断。每周例会只开五个小时,尚不到晚间七点就能散会。之后,她会立即电话宋台,汇报开会情况,主要是下周频率活动计划,这让已经回到家里吃完晚饭接茬看新闻联播的宋台觉得自己太不敬业,因此常来娱乐之声看望吕向东,夸她是以台为家的模范。

感谢向东兄分完粽子之后没再找我,让我当天中午回到宿舍后一直睡到傍晚六点,睡得猪狗一般,不知魏晋。我一天没吃饭,省下许多粮食,中间去了趟厕所后回头继续睡,当天的大夜值班很顺利,一个瞌睡没打,第二天早晨收工后倒头即睡,直到中午。时差总算调整到位。我心里很高兴,想起分粽子那天与秦苹的亲密接触,盼望着台里再分些什么东西,无论黄豆,还是花卷。也许要等到夏末秋初,台里会分东山发射台种植的玉米和山楂,或等到秋天分月饼,或到冬天分些年节礼物。这样想着,有了长远希望,我心满意足。

那天下午,我拎着姜船送我的两盒粽子回家。明天就是端午节,粽子必须今天拎回家。我妈见我拿回单位分的粽子,高兴得满屋乱走,夸我出息了,找到了好单位,然后不忘给她的姐妹们打电话,高调讲述我的反哺之情,提醒她们留神身边大龄未嫁女,及时替我张罗相亲,说什么长相身高都不重要,身体、脾气和家庭最是马虎不得,说什么丈母娘的学识很关键,有什么样的丈母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说女方家的锅台很重要,看这家人是不是干净利落,主要看锅台,说什么妈妈邋遢的,女儿利索不到哪里……

我想我这辈子能认识我妈真是太走运了,她咋那么有思想呢!               

端午节后的一个中午,我快一点钟才睡醒,没替花小青去占位,估计德飞、孟坚会大显身手。会大打出手吗?起床洗脸后我直接去食堂吃饭,刚刚坐定,贺玲玲就坐了过来。她指甲涂了一种很神力的颜色,像凝固的鸭血。

她看出我的凝视,问:“好看吗?”

“嗯!还行!”

花小青随后进来坐下。奇怪,不是一直先吃饭再打球吗?真是女大十八变。她头发湿漉漉,明显锻炼后沐浴过,淡淡的薰衣草香让我迷幻。

贺玲玲一脸神秘。

“知道吗小一!台里马上要研究小时工签约转正的事儿。我听说总监的意见很重要。你赶紧找吕向东说说情由,别空手,联络联络感情,赶这一趟车把小时工问题解决了。”

花小青好像缺心眼似的,问:“干吗?送礼呀?小一工作好好的,肯定能签。”

“我发现小青你真幼稚,工作好坏与签约有关系吗?告诉你没关系。你得联络感情。你得要啊,你不要,感情又不到位,凭什么签你?”

我赶紧解释:“我跟吕向东年龄差太多,感情到位很困难。”

花小青笑着帮腔:“就是。有礼送我吧。”

贺玲玲无奈地看着我,暗示我很白痴:“又不是让你爱她。不过是表达忠诚。”

我故意气她:“她是党吗?”

贺玲玲挖掘一些耐心,努力引导:“为了生存。”

花小青喝了一口海带汤,语气肯定:“小一早就不想活了。”

“知我者,师傅也!”

“你俩就幼稚吧。得!爱怎么着怎么着,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呀小一!”

“谢谢姐姐!”

“对了,小青!你们林西快生了吧?我听说健康之声的万年调到你们频率了,预备接替林西上节目。”

“万年早就来一万年了。但大家一直都传薛海鸥要接林西,是吧小一?“

“好像是。”

“我觉得小一应该接。林西那档《音乐随身听》不错。小一!你要争取拿下。”

“我?我又不懂音乐。”

“我发现你的傻真不是装的。上音乐节目跟懂不懂音乐有关系吗?告诉你们没关系。小一你得要求接替林西,跟吕向东要求。你得要啊,你不要,那么多人想要,凭什么给你?”

“问题是我从未想过上音乐节目。”

“你也真够实在的。这不过是个逃离大夜的好机会。反正我提醒你了,你应该争取。你不是刘璐蕾总监介绍来的吗?她跟吕向东关系杠杠的,又是姜船老婆。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了,干吗不争取?争取一下,先签约,后换岗。签约竞争再激烈,也不能不争取。努力过,成败难测;不努力,必败无疑。要么签约,要么换岗上白班。你张一回口,他们总得对你有所交代。小青你也是,白当回师傅,也不说替徒弟挣口袋。”

“玲玲你行,有韬略,安排得头头是道。你干嘛不上台人事部工作啊?”

“我是闲操心。还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呢!”

“领情!我领情。谢了!但我现在挺好,签约一事我尚未考虑,白班我是肯定不上。”

“为什么?傻啊?难不成真要干一辈子小时工,上一辈子大夜?”

“我说过要一辈子交代给电台吗?”

“别忘了你是学播音主持的,不干电台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

“就是。”

“瞧你俩这一唱一和的,真不愧是师徒。我可是好心!得!算我什么也没说。”

“吃饭吃饭!”

我知道贺玲玲对我有期望,恨铁不成钢。但为签约而送礼或为签约去跟吕向东联络感情这事我没想好,关键是我不想在电台干一辈子。我只是喜欢目前上夜班的状态,悠闲、自在,运气好的话还能遥望下秦苹。从我进电台起,贺玲玲没少指导我上进、发展、成长,执着与真诚超过我妈。我真不知道这辈子如何报答她。

不到一分钟,贺玲玲又说话了。

“小青!听说林西比她老公大两岁,是吗?”

“是吧。”

“其实男女上下差五岁都属正常。”

“嗯!我也觉得年龄不重要。”

“小一!如果女生比你大些你在意吗?”

我无知而天真地看着贺玲玲,说:“要看干什么。”

花小青嘿嘿笑着说:“干什么?洗碗、做饭、带孩子。”

“那……女生比我越大越好,多个妈心疼我。”

贺玲玲不屈不饶:“说真的,小一!你知道你现在除了身份不好以外哦,什么都好。要知道咱们电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龄未婚女。听说好几个女生已经瞄准你了。”

“不会吧。有那么缺心眼的丫头吗?我一没身份二没靠山三没前程四没钱,穷小子一个,天天夜班,人家午饭我早饭。电台的丫头们一个个可都瞄着那些采访中、节目中认识的处长局长市长董事长什么呢,谁瞄我?缺心眼吧她?”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个个可都’?”

“就是。自我贬低就够一说了,还贬低别人。真是的!”

两人一齐不高兴了。

“不是说你俩!不敢说你俩呀!但八九不离十吧!大江南北好些个未婚女主持,首选公务员,最好是个局长、处长,死过老婆离过婚不要紧,关键要有前程;其次是财团企业银行诸子百家伍的,年龄大些没关系,关键要有钱;实在不行就找卖药的,文化低没关系,家里有个千八百万能过上舒服日子就行,娘家也可以就此脱贫。”

“哼!”花小青冷笑,“知道吗!小一!你可不是你平时表现的那样老实厚道。咱电台就数你心眼歪歪。你就出息吧!”

“就是,小青!以后咱不理他了。”

当时食堂里人已经不多,大多数人都吃完了,顶多十几个人就餐。我环顾一番,未婚未育的大龄女生果然不少。而且……老天,秦苹进来了,轻轻巧巧一路走来,黑色小褂,墨绿色亚麻长裤,刷完饭卡,轻柔地拿起托盘,又拿筷子,再拿汤碗,柔曼的手臂舒展婉约,舞蹈一样,韵味弥漫,换是别人需要练就一百年。而她,肯定是天生的,天然生就跳舞一般的功底,举手投足处处不凡。我想我要昏厥了。那一刻我觉得大夜、签约、音乐节目什么的都离我很远,觉得电台待我已经不薄,觉得工资、身份都不重要,只要秦苹在我面前晃,只要让我看见她,别无他求。天!如果有人问我是否信教,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信仰秦苹。

我想起分粽子那天她的问候:“小一还在值大夜吗?辛苦啊!”

多么贴心的话呀!“小一!”谁这样语气叫过我?她目光温暖,仙子一样看着我,纯净的灰色眼眸承接下我的所有不安和爱慕。天!如果能让眼前的贺玲玲换成秦苹,我宁愿减寿十年,甚至更多。

“哎!什么眼神?看谁呢?醒醒!”花小青提醒我。我脸刷地红了,赶紧低头吃饭,不知其味,形同嚼蜡。花小青眼神冰冷,没再言语。贺玲玲似乎没看出我的不安和花小青脸色的变化,依然说个不停。她已经从男女年龄差距说到了食堂当天供应的过季苹果,边吃边说,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生。

贺玲玲不知道我心事,也没注意到花小青脸色有变,开始执着地问我一些浪漫的事情,比如家里有没有帮我相亲啊,找对象的标准什么的。我注意到姜船走了进来,与秦苹坐到一起,谈笑风生。我心里充满羡慕,顿时胃口全无。

第二天上午,我做了一个可爱的梦。梦中,我被秦苹一枪打死,然后我就醒了。醒后我为自己没有真的死在秦苹枪口下而无比懊丧。我希望她补上一枪,一枪毙命。如若不能,让我为她堵枪眼也好,一枪被其他人打死,然后她思念我一辈子。被秦苹思念,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理智告诉我,我不在秦苹视线里,从来没在过。神仙一样的她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我只能在意象中嗅到她散发的香气。我不认为那是香水的味道,那一定是她的体香,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那香气是蒙汗药,我希望自己立马被蒙倒地,只为换她一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