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走出看守所回到夏家窝棚,上面一直没人找他谈话,只是齐雅兰回家顺便来看了看,把武书记的意思婉转地说了。鼓励他莫计前嫌,重新振作起来,带领夏家窝棚继续往前。郑家旺对自己入狱后太岁和大家所做的一切十分感激,在家大摆一桌喝了个一醉方休,又提了点心去看五奶奶。虽然上面对他的做法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对他入狱两月是对是错也没结论,可只要夏家窝棚的广大群众认可就没错。他懒得追究专案组的所作所为,更不想兴师问罪讨个说法。过去的就过去了,只要默许夏家窝棚的做法,百姓能得实惠,自己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太岁说:“家旺哥回来了,姜太公到此,诸神归位,俺可该松口气歇歇了,这支书也甭代理了,大家该干嘛干嘛吧。哈哈。”

  家旺说:“你小子甭想躲清闲,这大队长一角非你莫属哩。”

  王书记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脸红红的拿了酒和烧鸡跑到郑家和家旺嘻嘻哈哈对饮了一场,酒酣耳热,握紧郑家旺的手连连抖动,说:“我这人头脑简单,是有名的大炮,可喜欢直来直去,在部队首长就说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张开嘴就能看得见肛门。呵呵,老哥呀,咱都是当兵的出身,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我哪儿做的不对老哥尽管指出来呀。放心,我一定能做到闻过则喜。”这算不是道歉的道歉吧,家旺抿一口酒,摆摆手一笑而过。

  马颊河的水浑了清,清了浑,树上的叶子黄了绿,绿了黄,时光就像马颊河的流水慢慢悠悠却不舍昼夜,一年一年过得好快。

  这年,王书记又从报上看到安徽小岗村搞包产到户的事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拍着桌子大叫一声仰靠在椅背上,捶着脑袋懊丧不已,悔不该当初听信唐僧之言对夏家窝棚的改革又打又压,不然,今天这报上登的就是夏家窝棚而非小岗村了,一个展示才干和远见的大好时机失之交臂,就因了自己的短视、胆怯和左倾,不仅险些让郑家旺冤沉大狱,还差点把夏家窝棚的改革毁于一旦。不然,自己必定会因支持夏家窝棚的改革而官运亨通名垂青史呀。他一个人喝了半夜闷酒,揪着头发骂唐僧,恨自己,责怪专案组小题大做。机会已失,如流星划空,过了,就没了。他躺倒在床仰天长叹:唉,认了吧,这就是命!命里没八两,休想得半斤呀。

  秋庄稼刚刚登场,各级政府突然像抽风一样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上上下下异口同声大谈特谈起了包产到户,好像得了一剂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足以药到病除起死回生。在那久久不息的隆隆雷声里,老天终于洒下一场甘霖,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文件一级级传达下来,连广播报纸上也连篇累牍播了又播,登了又登,四面八方一片喝彩之声。

  王书记从县里捧着文件回来,越看对郑家旺的先见之明越是佩服有加。他召集各队干部开动员会,之后留下郑家旺,邀到饭店,要了一荤一素和一瓶白酒,两人推杯换盏东拉西扯,直到有了飘然若仙之感,才抓住郑家旺的手,真诚地要他说说对中央文件的见解和对农村今后工作的想法。

  家旺抹抹嘴,狡黠地一笑,说:“就知道你王书记的酒不能白喝,呵呵,既然你问,咱就直说,不过话哪说哪了,说的不好当我没说,你可千万别罗织成我的第十一大罪状哦。”

  王书记满脸尴尬,拱拱手,羞惭地说:“老哥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上面的政策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兄弟一时吃不透,心里没底,是真心向老哥讨教呀。”

  郑家旺摆摆手:“玩笑玩笑,咱们都是军人的出身,军人说话直截了当,掏心窝子说,这文件的确是好文件,下得及时,非常适合那些生产相对落后,集体经济尚不发达的地区的改革。不过再好的文件全盘照搬照套都会出现负面效应。人参虽好,不能包治百病,得对症适量,吃错了吃多了轻则七窍流血,重则一命呜呼。呵呵,只是咱中国忒大,各地情况不同,可怕的是咱们现在早已习惯了对上级文件的上传下达囫囵吞枣,不经过自己的消化吸收而简单执行,凡事一窝风,大呼隆,只求热闹,不管效果。地方毕竟不是部队,即便在部队,大的作战方针制定了,咱到了战场还得相机行事不是?方针制定时的目标是取得战斗的胜利,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你临机如何行动都是可以的。”

  王书记给家旺斟上酒:“老哥言之有理。”

  “上面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先富带后富。你以为可能吗?咱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你见过有地主富农和财主帮助带动贫下中农发家致富的吗?”

  “呵呵,那不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吗?”王书记说。

  “远的不提,咱就说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家家分到了土地实行单干,会经营的,很快把日子过到了天上,而不会经营或者家里缺少劳力又有病人的,日子则越过越穷,最后不得不卖地卖房,很快就沦落成了地无一垅房无一间的赤贫,可那些先富裕起来的人可曾伸手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或者授之以渔让他们能够自救逐步摆脱困境?非但不会,反而会落井下石,贪心不足地将他们最后一点点财富攫为己有,让自家更富,让别家更穷。这是人性恶的一面呀!经过十年动乱,现在人的思想觉悟又会比以前提高多少?多年积贫积弱,人穷怕了,对于财富的渴望就像一年没吃没喝的饿狼,岂会把到嘴的肥肉拱手与人?不把别人一齐吞进肚子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能指望他们带动后进和他一样富有?财富是有限的,而人的贪心是无限的呀。毛主席可是一直希望彻底消灭阶级哩,老人家虽然没能彻底达到他的理想,但提倡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俺看没错,只有这样,一盘散沙的中国农民才能团结一心,摽起膀子往前走,在党的领导下互帮互助,一同致富。像目前上面提倡的包产到户,并没说要求把集体拆散分光,可县里的文件却明确要求下面把生产资料全都分到社员手里,这是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样集体还存在吗?没了集体,农民不依旧和解放前一样各自为政自顾自了吗?那些军烈属,五保户和老弱病残之家谁来照管?政府目前有这能力吗?富起来的人家会发善心,像现在的集体那样帮助他们吗?这政策就目前来说确实有助于提高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增加财富积累,可长此以往,是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致力消灭的阶级重又死灰复燃了哩?贫富差距的拉大,必然造成严重的两极分化,矛盾肯定随之会逐步激化,冲突就不可避免,社会还能安定吗?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还侈谈什么生活的幸福和人性的尊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不就荡然无存了吗?富而忧不如贫而乐,我们的目标是让大家一同即富且乐,让老百姓生活的无忧无虑,这才是兴国之策呀。不然,对财富的盲目追求必然导致严重的两极分化,造成社会动荡,国家的根本基础也会随之动摇,这能是中央政策的初衷吗?王书记,不管上面怎么说,用心都是好的,目标也只有一个,就是给大家以充分自由,各展其能,让老百姓生活尽快富裕起来,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俺看方法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大家脱贫致富,只要达到这一目的,集体单干都无可厚非。还是咱邓总理那句话: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你说是不是?搞绝对平均主义不好,但古人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想让咱中国真正稳稳当当地兴旺发达并长治久安,不走共同富裕之路,俺看就是富了也不会长久哩。王书记,你想在全公社怎么搞俺不管,是不是能给俺夏家窝棚以充分的自主,让俺们根据全体社员的意见因地制宜呀?与全县其它队相比,俺村算是比较富裕的,文件中说的有些俺们已经先行了一步,目前俺村社员对社会主义农业集体化很有信心,都愿意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但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而且也应该做得更好。老哥奉劝你一句,全公社应该如何落实好中央文件,要视各村具体情况而定,不能搞一刀切,一锅煮,更不能强迫命令,要多做工作,要经过群众讨论,让各队从实际情况出发,因地制宜地将政策逐步落实,可不能操之过急,急则出错哩。”

  令郑家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所担心的一切在他身后不久便一一应验。人们贪欲的恶性膨胀吞天噬地,良知尽失,道德沦丧,人与人之间除却赤裸裸的金钱别无其它,两极分化的程度以及对政府的严重失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达到了史所未有的程度,随之而来的社会问题则如遍布的火山蠢蠢欲动,它们在地下不断积聚着能量,冒出难以抑制的滚滚浓烟,并不时在这儿那儿小小地喷发一下,可谁又能说清哪天它们会突然之间一起爆发呢?

  王书记连连点头,伸出大拇指说:“老哥高见,确实高见,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水平问题呀。谢谢老哥提醒,不然我又要犯急性病,我原本想下令各队必须在入冬前将土地统统承包到户,力争拔全县头筹,率先实现全公社包产到户呢,呵呵。”

  夏家窝棚依照中央指示精神,对现行的一些方法做了适当调整,波不兴澜不惊地渡过了那个对各村都像横胎难产一样的困境。郑家旺忧心忡忡地听说,此举于有些大队简直就是一场浩劫,闹腾得像当年土改时斗地主分浮财,多年贫困积累起的贪欲让一往规规矩矩的社员突然暴露出对集体如对地主一般的刻骨痛恨和对财富的极端渴望,眼红如兔,暴动似地蜂拥而上,强盗一样将集体的财产片刻抢光,胆敢阻拦者就地放倒。保守些的也把集体所有统统瓜分尽净,队里的猪羊一律宰了分肉;大牲口分不过来,干脆卖掉分钱;机器拆散,每家分几个零件;就连集体的树木也全部刨倒,锯成小段分到各家各户,栋梁之材屈为柴薪。队干部们则像当年被斗倒的地主,灰溜溜大气儿不敢多喘一口。还有的地方为了争到好点的田地甚至大打出手闹出了人命。以往的建制打乱之后,一时无法无天,人多势大的就开始欺凌弱小,霸占一村最好的良田和水利资源。那些五保户没了依靠,生活无着,只好投亲靠友或沿街乞讨。公字一旦废除,农民的私欲便恶性膨胀,共产党好像已经不再追求共产,一个全面私有制社会的雏形正在模棱两可的默许之下如春天的蛰虫蠢蠢欲动,一切都回到了合作化以前,回到了土改之初,除了人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蛮不讲理贪得无厌,几乎没什么变化。

  形势的发展令郑家旺十分苦闷,却也更加坚定了决心,在社员大会上,他义正辞严地历述单干之苦之害,让上些年纪的人追昔抚今,并用夏家窝棚的发展事实和辉煌前景告诉大家,中国的农民,只有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才是唯一明智的之选。然后让各家派代表投票决定夏家窝棚何去何从。经过几天激烈的争论酝酿,除几户劳力多又有一技之长的人家想独立单干外,其它人更愿意按部就班,认为在郑家旺的带领下抱成一团儿干更有底气,更有前途,人多办法多,力量大呀,关键是他们坚信跟着郑家旺走没错,只有他才能给大伙带来比现在更加美好的生活。

  很快,地委就下发了一个《远学小岗村,近学夏家窝棚》的文件,省报,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蜂拥而至,村里村外到处晃动着记者的身影。王书记几乎每天必到,热情地向采访的记者介绍夏家窝棚经历的风风雨雨。他的身影也就不时出现在报纸上,声音震响在广播里,笑容展现在荧屏中,很是露了把脸。

  武镇国亲自主持了在夏家窝棚召开的全区农业改革的现场会。

  武书记说:“农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是我国走向全面改革开放的重要一环。目的只有一个,给大家以充分的自由,发挥出个人的能动性和积极性,挖掘潜力,创造更多财富,让大家真正富裕起来。在这方面夏家窝棚给全区带了个好头,郑家旺同志敢为人先,立足于夏家窝棚现状因地制宜大胆改革,既稳定夏家窝棚的集体经济,又充分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集体个人刘发展,进一步促进繁荣了夏家窝棚的经济,值得全区各级领导学习。民富才能国强,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一个细胞,只有每个细胞都是健康的,强壮的,我们的国家才更强大。今后,农村的党支部和干部的工作重点要放在狠抓农、林、牧、副上,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要实实在在地干正事做实事,为广大社员服好务,当好大家的公仆,凡事和大家商量着来,只有大伙想通了,认识上去了,工作才好开展。绝不能损害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搞弄虚作假那套。要在党的领导下努力把生产搞上去,让群众切切实实富裕起来,这样才能体现党的富民政策的好处,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今后我们各级党委和政府也要努力扭转工作作风,把管理改变成服务,做广大人民群众的贴心人,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做人民群众忠实的仆人。在党中央新政策指引下,把农业改革做好,一切为经济发展服务!夏家窝棚近年来的工作是有成效的,郑家旺带领大家走的路子是正确的,取得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可夏家窝棚不是死水一潭,也走了不少弯路,也有不和谐的音符存在,但主流是好的,有郑家旺同志在夏家窝棚掌舵,上面领导是放心的,我武镇国是放心的。夏家窝棚的基层组织当年是我和齐县长亲手建立起来的,我们是亲眼看着夏家窝棚一步步走过来的,我爱夏家窝棚,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位乡亲,夏家窝棚就是我武镇国的第二故乡,我相信她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和富裕。哪天我退了休,就和杨柳一起回这里安家落户,当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旺呀,可想着留下一亩三分地让我养老哟。”

  唐僧出事不久凤凰便和他离婚,搬回娘家跟太岁杏花一起过了。唐僧像经历了一次艰难蜕皮的柞蚕,渐渐从颓废绝望中苏醒,开始接受家破妻离的现实。闷在家里大门不出未免坐吃山空,家里面缸米坛慢慢露出底来,他没脸出去,只好煮玉米粒就老咸菜。建国偶尔回来也没好气,晚上来一早走,摔摔打打像欠他二百吊钱。

  郑家旺把村里工作理顺后前来看他,请他回大队继续工作,说村里人仁厚,没人会老记着那些鸡毛蒜皮哩。唐僧觉得家旺是可怜他,忿忿地低头不语,最后说了句“俺现在挺好,就想老老实实种地,谢谢老哥了。”只是从那天起,他走出家门,扛上农具开始下地。包产到户一兴,他找到郑家旺,羞羞惭惭地提出想自己单干,希望能分些离家近些的地亩给他自耕自种。家旺理解他的心思,吩咐小队将村东离他家最近的好地划出数亩承包给他。唐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只独孤的小蛐蛐,赎罪般干得风风火火,规规矩矩按时按量上交应交的提留和公粮,年底参加大队的分红,东家不亲,西家不近,素素静静悠然自在,感到这辈子从没如此心净舒坦。偶尔想起过去,好像就是一场恶梦。

  三呱呱这两年春风得意,在院门几面大匾下又挂上一个白底黑字的小匾:“夏家窝棚大队鼠药厂”,自封厂长,光明正大地搞起了鼠药加工。那药也不再是小纸包的简易包装,换成了印有老鼠图案注明用法和生产厂家的塑料袋。产品不仅自销,而且批发,生意不断扩大,为此还招收了一个胖乎乎的傻小子当徒弟。赶集时让徒弟背着死耗子和药匣子前面走,自己叼着烟卷儿倒背着手,牵着种羊在后面踱方步,与人相谈必称本厂长如何如何。猪八虽然不是他中意的女婿,可勤快能干,没事就跑来帮他干活陪他喝酒,左一声爹右一声爹叫得蜜也似地甜,看红杏抱着刚生的大胖小子幸福得红光满面,也就将就了,闺女毕竟不是头茬货哩。

  据老辈人讲,早年宋家集对岸曾有座教堂,石砌的钟楼又高又尖,青黢黢直插云霄,黑色的十字架似展翅欲飞的老鹰,十几里外就能看见。闹义和团那年,教堂烧了,两个大鼻子蓝眼睛的神甫给义和团塞入麻袋扔进了马颊河里。教堂烧剩的砖瓦木料被人瓜分,成了百姓家草屋茅舍的屋基和门窗。多少年过去,人们已然忘记了它曾经的存在,可突然之间,那教堂犹如神助,似雨后春笋眨眼间从那旧址上拔地重起。青砖红瓦,原木的十字架,架的顶端有盏红灯。耸立在一片参差破旧的平房间,像个身高马大的洋人挺立于一群寒碜畏缩的中国百姓面前,骄傲而且霸气。仿佛上帝老头真真坐在里面要给他可怜的中国子民舍财施福一般。静谧的黄昏,那催人晚祷的钟声肃穆庄严,悠悠然声飘十里。十字架上时明时暗的红灯似上帝老头正蹲在那里吸烟,耐心等候着听信徒们祈祷。周边村子里开始奔走着布道传教的善男信女,起初还有些鬼鬼崇崇,后来就明目张胆了,捧着黑皮金字的《圣经》大大方方地叩门敲户。那其中就有小飞鸽。

  她自从那年游街被满囤抢回,便洗心革面,死心塌地跟着男人安安生生过起了日子,天塌地陷也不闻不问。周末骑上已经陈旧了的飞鸽车子赶到教堂做礼拜,虔诚地跪在耶稣面前嘟嘟囔囔泪流满腮。

  满囤早就不再大队当保管了,回猪八队上做了牲口把式。小飞鸽在上帝怀抱里重又焕发了青春,亢奋的好像吃了药的耗子,天天捧着《圣经》东家走西家串,喋喋不休地引经据典,劝人信奉耶酥教。老百姓听不懂,只说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听那“野猪叫”哩?再说,一个破鞋娘儿们信奉的能是嘛正经玩艺儿?若真好,郑支书早在喇叭里号召了哩。

  大筢子对她没生一儿半女很是不满,一见她呲着满嘴白牙捧着那书叨叨唠唠就说:“奶奶的,咱土和尚保佑不了你生儿育女,那洋和尚就能保佑?”

  喇叭花本十分看她不惯,妯娌俩一直龃龃龉龉,此时竟成了最好搭档,亲昵的如同一奶同胞,时常跪在一处唱赞美诗,边唱边相对流泪。两人都从中找到了心灵的寄托,默默地祷告忏悔,祈求天父的宽佑。她们像得道的高僧,平静和气,不再争强好胜说张道李,对身边人家日新月异的变化闭目塞听,只是满脸幸福地吟唱:

  金山银山让别人去抢吧,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年天一交冬,家旺突然感觉肝区疼痛,打不起精神,而且食欲锐减,每顿只愿喝酒。气得秋枝摔盆打碗,打架似地夺他酒杯。郑掌柜不满地在凳腿上磕着小烟锅说:“男人嘛,喝点酒怕嘛?值当得大惊小怪?光信大夫的,饭也别吃了哩。”家旺有了仗势,笑道:“你老娘儿们不懂,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哩。”秋枝看他时常疼得额头冒汗,可两杯酒下肚,就倍加精神,有说有笑,相信这酒的确比药管用,就不再阻拦。

  四眼儿早摘掉右派帽子,神气活现地回省城医院上班了。他念着家旺二十年来对他的好,惦记他的身体,特意跑来探望。顺便给家旺做了通检查,要他跟自己去省医院仔细看看。

  家旺说:“用不着大惊小怪,俺没那么蝎乎,俺的身体俺有数,放心,忙过这段儿,俺会找你去哩。”

  四眼儿没法,只得去找太岁。四眼儿是个不记仇的人,早忘了当年太岁对他的穷追猛打。不巧,太岁跟杏花去猪场了。凤凰看他脸色凝重,追问再三,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郑支书这病非同小可,得赶紧催他去省院检查检查哩。”

  凤凰担心地问:“郑支书得的是嘛病呀?瞧你说的这个吓人。”

  四眼儿说:“别告诉郑支书,我怀疑是肝癌,怕已经是晚期了哩!这病初期没感觉,有了感觉就晚了。唉,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老天爷咋老跟好人过不去哩?”他给凤凰留下自己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心神不安地告辞走了。

  凤凰从坛子里拾出多半篮子鸡蛋,带上门急慌慌去了郑家。进门见家旺正歪在炕上半倚着被垛打瞌睡,悄悄将鸡蛋放到桌上,然后悄悄坐在椅子上端详家旺。几日没见,他好像比以往消瘦了许多,面色发黄,额上的皱纹密了深了,头上也有了斑斑白发,哪还找得见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哩?她鼻子发酸,泪水涌满眼眶,家旺的面庞一下朦胧起来,仿佛隐在了水里,又像没在了雾中,让她想起三十年前时常做的那个恶梦……她抽下鼻子,抹一把流下的泪水。

  家旺被她那声抽泣惊醒,睁眼看见凤凰,就有如梦如幻的感觉,方才他确实梦见了她,好像还是几十年前,两人立在晚霞满天的河堤下,又像是大雪初霁的河堤上,梦里的凤凰也在流泪。

  他赶紧坐起,担心地问:“咋啦?是不是家里有嘛闹心的事?”

  凤凰挤出笑,抹干眼泪回答:“没咋,没咋,你这屋里有点烟哩。”又说:“老没来了,怪惦着的,俺给你拿了点鸡蛋,你每天早晨用开水冲两个喝,营养着哩。”

  家旺点点头,问:“凤凰,你看唐僧孤单单的也怪可怜,都这岁数了,能原谅就原谅他,没必要这么较真儿哩……”

  凤凰没让他说完就说:“家旺哥,你别净替别人操心,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俺看你近来脸色不大好,现在四眼儿在省医院当主任大夫,能帮上忙,俺看去他那里瞧瞧吧。”

  家旺问:“是不是四眼儿说嘛了?”

  凤凰矢口否认:“他说嘛?俺没见着他呀,他回来啦?”

  家旺低头一笑,没说话。

  太岁回家听姐说四眼儿让家旺去省里检查,火上房似地说:“走走走!还等嘛?赶紧送家旺哥去呀!这可是人命关天哩!”

  凤凰一把拦住他说:“人家四眼儿可是让咱保密哩,你咋这岁数了还沉不住点气,跟个毛张飞样?四眼儿只是怀疑,催着去省城大医院检查。你先别乱咋呼,家旺哥家人知道还不吓坏了哩?”

  太岁想起四眼儿那年给自己造下的麻烦,说:“他的话有嘛准头子哩?”

  凤凰说:“人家现在可是省城的大夫,听说还当了主任医师哩。那人可从不胡说乱道呀。”

  太岁再也坐不住,不肖半天,村里干部几乎尽人皆知家旺得了重病,而且必须送往省城。大家鱼贯来到郑家,让正在喝酒的家旺莫名其妙,看他们神情怪怪的,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就问:“怎么啦这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就该干嘛干嘛去。”

  太岁说:“家旺哥,现在咱村里大局已定,俺看你该去医院瞧瞧病啦。”

  麻子说:“是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光顾工作,折了老本可就赚不回来了哩。”

  几乎儿说:“这事俺看你还别不当回子事,看你面黄肌瘦的,大白馍馍俺们也吃着不香甜哩。”

  家旺问:“呵呵,这是哪个背地里造谣哩?你们听着嘛信儿啦?这是约好一块儿来咒俺哩?你们又不是俺肚子里虫儿,咋比俺还清楚明白哩?”看大家不言语,就说:“哥几个要没事就都坐下喝两盅,咱唠扯唠扯。”

  太岁夺过家旺的酒杯,仰脖儿喝了,说:“俺的哥唉,你这身子可不数于你自己个儿,是属于咱夏家窝棚老老少少千把口子人的哩。可不是俺吓唬你,四眼儿说了,你这病再不住院就活不长了哩!”

  秋枝拉住太岁的胳膊问:“兄弟,你说的可是真事儿?你可不兴吓唬俺哩!”

  太岁自知说漏了嘴,忙拉她到一边,小声说:“嘿嘿,别信俺,嫂子,俺这是吓唬家旺哥哩,让他注意休息,少喝酒,别累坏哩。”

  秋枝疑惑地看看他,用手背擦擦脸上的冷汗,哆哆嗦嗦地去厨房了。麻子冲她背影高声说:“嫂子,太岁嘛人你还不清楚,别听他胡唚哩,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太岁难堪地笑笑:“麻子嘴里才长象牙哩。”

  家旺明白,太岁的话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自己也觉得此番病情与上次不同。身上没了气力,心劲儿也消落不少,感觉有些空虚迷茫。他微微笑道:“没嘛可怕,死,俺见得多了,要说,三十年前也就该死了,只是有了那个朝鲜姑娘,俺才多活了这三十多年,能和弟兄们一起把咱夏家窝棚弄成现今这样,让家家户户有吃有穿有花有用,又有了这一大家子人,还把宝子培养进了清华大学,值哩。”

  谁也不曾料到,那场酒后仅仅几天,郑家旺就彻底躺倒了。他让秋枝通知支委们来家,说:“目前咱村情况尚好,眼看大家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俺心里高兴。可近来俺感觉不大好,估计得找俺高粱秸兄弟喝酒去了哩。夏家窝棚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俺身体不好,该把班交给年轻人了。根据多年的观察和考验,俺觉得几乎儿这人正派,热诚,有脑子,有干劲,能团结同志,为了咱支部的工作不至于中断,让咱夏家窝棚不断发展,俺提议,让几乎儿接替俺当支部书记。同意的请举手!”

  这个时候,面对家旺的提议,有谁会不举手哩?

  几乎儿感动地趴到家旺炕前,咧开嘴哭了。

  家旺招呼太岁和麻子到炕前,拉住他们的手说:“好兄弟,你俩都是聪明人,咱们老了,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你们今后一定要好好辅佐几乎儿,也别忘了唐僧,能帮就尽量帮他,说嘛他也是咱们的兄弟呀……”

  家旺深情地望着那一张张脸,慢慢地说:“大家记着,咱们不管姓王姓刘还是姓郑,一村人就是一家人,人人都是咱们的父老兄弟姐姐妹妹,要像尊重自己的爹娘兄妹那样尊重他们。已经分开单干的,咱不勉强,他们搞得好,咱高兴,有困难,咱们还是要帮,他们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要无条件地欢迎。俺坚信,咱集体的力量是能移山填海的,一定要做出个样子让他们瞧,证明集体永远胜于个体。如果把夏家窝棚比做水泥铸件的话,那咱党支部一班人就是里面的钢筋,要让这铸件坚如钢铁,就得团结好周围的水泥沙子,凝结成一体,真正成为社员们的主心骨。咱要坚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能让一家一户掉队。船大才好抗风浪呀,咱虽然不能逆潮流而动,但也不可随波逐流,而要做中流砥柱,凡事要有主见,要重视群众的意见,时时倾听群众的心声,咱们的任务就是让家家户户过上比当年夏爷家更好的日子。记住,群羊走路看头羊,咱往哪带,大家往哪走,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迷糊。切记,无论我们生活多么富裕,大家都要廉洁奉公,和群众同甘共苦,工作走在社员前头,享受跟在社员后头,只有这样人家才能信服咱们干部,信服咱们的党。另外,你们要善待佟技术员一家,他是咱们的宝贝,咱村的农业机械化和自流灌溉要多多向他请教。希望夏家窝棚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牛奶面包的生活,能在你们手中实现。当村里人家家住上整齐划一的小洋楼,群众会该多么高兴啊,他们会从心里怀念咱毛主席,感谢咱共产党,夸咱社会主义好哩……”家旺说着,喘口粗气,双眼涌出泪来。泪水朦胧里,他看见一排排小洋楼挺拔于绿树婆娑之中,街道像城里一样全是水泥铺就,一群满脸阳光穿戴时髦的姑娘小伙正说说笑笑地迎着他走来……

  几乎儿把家旺的病告诉了齐雅兰,齐雅兰回到县里又给武镇国打了电话,武镇国马上让秘书给地区医院挂电话,让他们立即派救护车和医生随他去夏家窝棚;等候救护车的空间又给省医院的四眼儿通了电话,让他做好安排。

  凤凰近来时常来郑家帮秋枝打理家务,服侍家旺,她本想跟救护车同去,可秋枝拜托她照料家,她不好推辞,只要为家旺,做什么心里都高兴。

  黑压压的干部社员拥挤在郑家胡同口,簇拥着救护车缓缓驶出,爬上大堤,拉响急救警笛呼啸而去。那天半夜,一阵嚎啕之声从村东响起,不少人奇怪,寻声找去,却是唐僧蹲在门槛上正像大老婆似地絮絮叨叨地哭嚎。

  听说郑家旺病重去了济南,他木木的心就是一震。晚饭没吃,找出瓶酒,人嘴对着瓶嘴,本想喝两口就得,可酒入愁肠,就有了别番滋味,就着回忆喝了一口又一口,渐渐就瓶底朝天了。从小到大的往事林林总总像过电影。有生以来他从没这样大醉过,也从没如此清醒过。他觉得自己正遥遥立在院外那棵大杨树的树梢上,冷冷审视着倚着门框昏昏欲睡的自己。那是一个可鄙可怜的人,浑身散出乌蒙蒙的黑气,而一颗扑扑跳着的心也为烟瘴所笼罩……难道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几十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圣洁的天使,从没检讨过自己,以为其心苍天可鉴,足以对得起天下人,过错统统出于他人的无知或心术不正,人人都欠他的情,应感他的恩,戴着老爹的光环不愿摘下。忘了风里雨里身边默默撑着雨伞陪他前行的大哥,不管他如何恶作剧般故意溅起泥水,都毫无怨言地微微笑着,不松开搀扶他的那只大手。若非人家或明或暗处处关照,自己也许早已万劫不复了。近来的霉运若非郑家旺因他举报进了监狱,岂有自己和小飞鸽臭满大街身败名裂的一出?万事前有因后有果,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如今这个他曾深深伤害过的童年好友就要舍他而去,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从此,他将如同一只因伤未能南迁的孤雁,凄慌慌,悲惨惨,结局必是冻死在茫茫荒原上……这一生,真正与自己相知相亲的并非王凤凰,也不是杨柳,却是他一直视做眼中钉的郑家旺呀!他抑制不住满心的痛苦,由泪流无声转而号啕大哭起来……

  郑家旺在省医院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立即做了手术。

  病好随军的小娃娃按三黑子的要求天天在医院帮秋枝服伺家旺。毕可法从军区医院请来专家给家旺会诊,又给老团长写信说郑家旺是咱们军区的老英雄,部队不可不管。老团长给军区党委作了汇报,然后下令把郑家旺转到了军区总医院,按团级待遇,费用全免。老团长代表军区首长前来探望,要求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把郑家旺同志治好。他握着家旺的手老泪纵横,说:“家旺呀,你是真正的英雄,有情有义,是我们军人的楷模,我身为你的老首长,为有你这样的下属而倍感自豪呀!”

  已经毕业当了团长的栓子此时正带着他的部队往南开拔,参加一场捍卫国家尊严的博杀。他是在行进途中接到毕可法电报的。他拿电报的手颤抖了,声音哽咽地对报务员说:央求他一定想方设法把爹治好,并请他转告爹:“儿子凯旋归来,会用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做礼物看望他的,我是两个英雄的儿子,决不会给他们脸上抹黑。”

  春暖花开之时,武镇国来了,郑家旺拉住他的手说:“武书记,这辈子俺能认识您是俺的福份,也是夏家窝棚百姓的福份,俺活得值够。俺明白,俺这病就是神仙下凡也回天无力了,这几个月俺是多活的,首长和同志们都尽心尽力了,俺领情。别再浪费国家的钱财了,俺要出院,俺要回去,让俺最后看一眼马颊河吧,俺死也得死在夏家窝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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