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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淑珍生于1947年阴历三月,日期不确定,去世于2021年七月二十三日凌晨四点半左右,享年74岁。由于疫情的原因,齐淑珍的葬礼办得极其简单,只有自己的老公,儿子,女儿和儿媳妇等几个家人参加,外地的和本地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到场送她最后一程。她是个公认的了不起的能干的女人,很可惜,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和这个给了她普遍赞誉的世界做告别的葬礼却举行得这么潦草冷清寒酸,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不能前来看她最后一面。有什么办法,谁叫现在是特殊时期呢?

  齐淑珍确诊乳腺癌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人就没了。这个病属实很凶险,曾经那么精神利落,能干又能说,嘴一份,手一份,走路都带风的人,生病只一年多的功夫就虚弱得像换了个人,最后的日子里只能坐在轮椅里,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和厕所之间,然后就是悄无声息地去世了,实在让人痛惜、遗憾。她生有两个孩子,大儿子72年生人,小女儿76年生人,她的儿媳妇名叫詹丽华,今年48岁了,是个小学老师。齐淑珍活着时,对儿媳妇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她这个人不太要强,是个温吞水的性格,不像当婆婆的,一辈子干什么都要争个第一。这个儿媳妇虽然没啥出息,当婆婆的在天长地久的相处中也渐渐接受她了,娘俩处得还算不错。这一点从儿媳妇那哭得像桃子似的双眼就能知道。要是没有真感情,怎么可能哭成那样?

  婆婆的骨灰盒就放在詹丽华卧室的梳妆台上,她用一块鲜艳的黄布蒙着,黄布上面还有镂空的白色蕾丝巾,铺的四棱四角、一丝不苟的。按说骨灰盒应该统一放在火葬场的柜子里,可詹丽华非要捧回家来,她说不想让婆婆跟一堆陌生人呆在一起,婆婆的魂魄还没有走远,那还是让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家里更好些。

  家里少了一个重要的人,按说这样的变故会让人不习惯,只是齐淑珍生病的这一年多里,基本上把家里的事都放权给儿媳妇了。儿媳妇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已经能撑起当家主妇的职位了。所以婆婆的去世也不算打了全家人一个措手不及。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就连最沉痛的悲伤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而已。过了一段时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后,给齐淑珍买墓地的事就提上了记事日程。

  儿子和儿媳妇这几天一直在冷战,冷战的原因是这样的。齐淑珍的丈夫,家里的老公爹高占海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他距离告别这个世界少说还得有三十年的光景好活。他这一辈子一直是懒惰无能,平平庸庸,啥活都不爱干、更不会干,啥都等着别人给送到嘴边的人,别看都七十多岁了,依然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永远靠人伺候的老巨婴。就凭他那万事不操心,总是得过且过的性格,他肯定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当然作为当儿子、女儿和儿媳妇的人,没资格去管教训导他,只能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吧。

  关于齐淑珍的墓地事宜,夫妻俩这几天争得不可开交,本来以齐淑珍那么精明、精细的性格,她早就应该把自己的身后事办的明明白白的,哪能连墓地都没选好呢?即使没选好,现在还有钱办不成的事儿吗?只要肯出钱,那高档墓地多的是,夫妻俩有什么好争执的呢?关键是齐淑珍生前曾千叮咛万嘱咐地跟儿媳妇说过,她死后,坚决不要跟公公这个人葬在一起。

  “这一辈子我跟他都过得够够地了,死了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你们哪怕把我的骨灰扬到大野地里去都行,我就是不能跟他埋在一起。”这是婆婆亲口说的话,听见这些话的还有她的女儿,当然做儿子的也多少知道一点他妈妈的意思,只是他一直不以为然罢了。可这个当小姑子的可是她妈妈的亲生女儿啊,按理她应该能理解她妈妈的心情吧?可她到现在也没为她妈妈的事说过一句话。詹丽华觉得这可是她妈妈惟一的心愿啊,她怎么能不当回事呢?

  “你纯粹是老娘们的见识。哪有两口子老了不埋在一起的道理?难道咱们俩将来也各睡各的去?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死咱们?”那天夫妻俩在回家的路上,又为这件事争执起来。

  “你也知道妈在爸这里受了多少委屈,妈就是不想再看见他,这有什么错?难为妈为这个家干了一辈子,难道咱们就不能满足她这惟一的心愿吗?”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爸再有多少不对,他也陪着妈过了一辈子了。那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最后临了还要把他们给拆开。怎么能说得过去呀?”

  “都说死者为大,再多的规矩也高不过咱妈的愿望。”

  “你说的轻巧,这事儿要是让咱爸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去?”

  “其实,有个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好。”詹丽华犹豫着说。

  “你赶紧说,别磨磨唧唧的。”

  “其实咱妈早就买好墓地了。”

  “啥?还有这事儿?我咋不知道啊?”

  “我也是才知道没多久。妈去世前才跟我说的,还把那些文件都交给我了。”

  “啥文件,你赶紧给我看看。”老公高平当时正在开着车,一惊之下,方向盘都握不稳了,汽车立刻在马路上左扭右拐地打起了晃,他急忙一打轮稳住了。

  “回家我会给你看的。我先跟你说说是咋回事。这个墓地是妈在2010年买的,都有十来年了。在鞍山。”

  “她好不央的跑那儿买啥墓地呀?再说咱家在那地方,啥人也没有啊。”

  “咱妈年轻时在鞍山工作过,有了你们以后才来的咱这里。”

  “这我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高平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了,要专心听詹丽华解释。“她为啥要在那买墓地呀?”

  “亏你还是妈的儿子,对妈的事儿一点都不关心。”

  “你们女人就是事儿太多。有点不开心的事儿就能记仇一辈子。爸这个人是有毛病,可他人都老了,还计较他干啥?”

  “知道女人事儿多,你们就别惹女人不高兴。不过咱妈可不是个小心眼子、斤斤计较的女人,她刚强了一辈子,大气了一辈子。我呀,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咱妈。”

  “哼!再有能耐的女人也不会像男人那样去考虑问题,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就冲妈偷着买墓地这一点来看,她就够能作妖的了。”

  “这怎么是作妖呢?妈辛苦劳累了一辈子,最后就这么一个愿望,咱们这些作儿女的,怎么忍心不顺着她呢?”

  “那爸怎么办?他知道了不得闹啊?”

  “妈说了,不能让爸知道。妈倒不是怕他闹,妈说,不想让爸去她的坟上看他。她要跟他永不相见。”

  “切切,你们女人的报复心太可怕了。”高平像是感觉寒冷似的,猛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我愁的是,要是把妈的骨灰分做两份,分别埋在两个地方,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那怎么行?那不等于是把我妈一个人给活拉拉地拆成两半了吗?那成什么事了?不行!绝对不行!”高平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好在他不是公公高占海那样的火爆脾气,不然詹丽华没准得挨揍。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跟你商量啊。我的意思是,在咱们这里也买一块墓地,在里面放个假的骨灰盒。把咱妈就埋在她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高平没说话,眼睛望向车窗外。就见晚上七点多钟的夏日傍晚,天空依旧那么亮堂,被夕阳晕染得微微发红的景色,更凭添了夏日特有的动人的慵懒惬意的感觉。熏风阵阵从洞开的车窗间穿过,使得傍晚的热一点都不恼人,反而很舒适醉人。夏天的傍晚应该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刻,温度和景色都恰到好处,展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温柔和美艳,宛如正值最好青春的美丽女人。可惜妈妈齐淑珍再也看不见这么美的景色了。她去世前几天还能动弹时,高平和詹丽华推着轮椅上的齐淑珍到医院附近的公园里溜达,她有气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无限留恋地看着周围的人和物,脸上是深深的眷恋和淡淡的苦笑。她当时已经虚弱得连说话都觉得累,可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其中就有她死后不想与丈夫合葬的话,高平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路两边行人如织,车辆穿梭。人间好热闹啊,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要强又美好的女人离开了,就有什么变化的。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生活仍旧生机盎然。就连他们这个家都没有因为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的逝去,而觉得不适应。这一点恐怕齐淑珍自己都想不到吧?她还一直担心没有她了,家人们还能不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高占海以前从来没洗过一件衣服,做饭更是想都别想的事儿。没有了她,他还不得愁死?可透过这几天的形迹来看,高占海好像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他该吃吃,该喝喝,每天下午的小麻将照样搓。哼!男人啊,就是这么寡情!由此也可见,这个世界离开了谁都没事儿,地球没有谁都照样转。

  “想不到,妈居然这么恨爸爸。”高平说着话忍不住掉下泪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他又接着说道:“事情过去就算了呗,为啥老记着没完?这整得以后咱们想她了,还得跑那么远去看她。”

  “鞍山能有多远?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问题是她在鞍山是自己一个人,谁跟她作伴呀?”

  “这就是我想说,又觉得说不出口的事儿。”詹丽华犹犹豫豫地说。

  “是啥事儿?你快说。”高平收住了眼泪,急急忙地转向詹丽华问道。

  “其实,咱妈有一个到死都忘不了的人。妈就想睡在他的旁边,所以就在他的坟旁边买下这块墓地了。”

  “什么?”高平的眼珠子突然像充了血一般地血红地瞪了起来。“她怎么敢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白瞎我喊了她五十年的妈!她这么做能对得起谁呀?告诉你,这事儿没商量,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答应!”

  “你们咋都不理解咱妈的心呢?”詹丽华也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不听话地掉落下来。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活了这么多年了,始终都没有掌握说话的技巧,所以她轻易都不敢抻头露脸地张罗任何事,在家里,在单位,她一直都是个别人怎么指挥,她就怎么干活的人,可今个这个事儿,她觉得无论如何也得说一说,要为了婆婆争取争取。“你妹妹平时啥事儿都能插一杠子,偏偏咱妈的事儿,她不吱声了。虽说我在这个家是个外人,按理轮不到我来说话。可我跟咱妈也是母女一场,我也算是妈的半个女儿,所以我得说句话。我觉得咱们不该悖逆妈的心愿。”

  “你说的轻巧,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咱妈成什么人了?咱爸的脸,还有咱们的脸都往哪儿搁?”

  “这个事儿咱们不出去说,有谁会知道?别说外人不会知道,咱爸都不可能让他知道呢。”

  高平沉思着半天不说话。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鳞次栉比地闪亮着,把个街景照得如白昼般雪亮。人行道上的行人此时只多不少,近处有广场舞的音乐在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高平默默地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就平稳地滑进了车流,在车阵里缓慢地滑行着,夫妻俩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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