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河水浸湿了唐僧的裤脚,又渐渐漫过双膝,没过腰部,涟漪从胸前一圈圈荡开,摇散了满河星星。当河水漫过他的脖子,河面立时变得灰茫茫宽阔了许多,好像无边无际。他感到头发漂浮了起来,水草似地随水荡来荡去。四周一片漆黑,唯头顶上方灰蒙蒙的,他听任自己像石头一样往深处沉落。越往下水温越凉,如针砭肤,他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本能地双腿一蹬,头就浮出了水面,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潮润润的空气。这眼看不见手抓不着的东西,此刻比什么山珍海味都更有滋味。溅起的水花呛进喉咙,他连连咳嗽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跳河自杀的。重新沉入水中,可身体却像充足气一般漂在水面上。童年泡在马颊河里练就的童子功早成了求生的本能,当干部二十多年,他没下过河,以为早不会水了,没想到游泳这东西学会就要伴随终生。他失望地仰躺在河面上,只是背上那早晨被筢子挠出的伤口让水一浸火辣辣的疼,疼痛更坚定了他必死的决心,他摊开双臂,任水流托着他像段朽木一般沉沉浮浮。漂吧,漂到哪个旋涡处自会沉入河底,结束这丢人现眼的一生,再也休想出头。

  天空由深蓝变做浅灰,星星逐渐稀少,远远有鸡叫传来,唱了一夜的蛤蟆完成了演奏已安然入眠。流水在耳畔淙淙地响。他身上有些冷,这冷渐渐就浸入骨髓,全身似乎流得不再是血而是冰冷的水了。对于人,最可怕的莫过于死亡,当一个人连死都不再惧怕,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战胜你呢?自己这样死去是不是太过窝囊?把心爱的女人和大好家业白白拱手送人?让那些仇家得知自己的死讯手舞足蹈把酒相庆?听由人家盖棺论定说长道短听之任之?好死不如赖活着呀,只要留得三寸气在,仇就可报,冤就可伸,恨也可消。死了虽然一了百了,可并不光彩,人家会说是畏罪自杀,拉纲上线自然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是革命的叛徒,会给建国留下抹不去的黑斑,影响他升迁提拔,未来的孙子也是黑五类哩,遗害无穷呀……

  他身子忽然被什么托住再也漂不动了,他慢慢坐起身,借着曦微的晨光,发现自己漂到河的转弯处,搁浅在一片芦苇丛生的浅滩上。东天边现出一抹玫瑰色的朝霞,以往此时,正是他和小飞鸽幽会的美好时光。唉,有时人生的界线就是如此分明,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堤上走,脚趟在草丛间,不时有尖利利的东西针扎般疼痛,这才发觉鞋子不知何时没了,是脱在了河边?还是沉入了河底?他想不起来了。

  当他瑟瑟索索地推开自家虚掩的门,才发现家里冷冷清清已是人去屋空,他最怕也是最渴望见到的凤凰早没了踪影。他紧揪的心一下放松下来,这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两眼再也睁不开,一头扎到里屋小炕上就鼾鼾睡去,好像十天十夜不曾合眼一般。

  太阳出来,唐僧却没有醒来,而此时王书记正带了几个干部骑着自行车飞也似地赶往夏家窝棚。王书记此时满心除了恼恨就是懊悔,看去一本正经的唐僧怎么会出作风问题呢?难道他不知道组织上历来对男女作风最为深恶痛绝?一个干部,不管他功劳多大,能力多强,只要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那就算政治上判了死刑,再也休想翻身。唐僧是他刚刚任命的支书,上任不久就来了这么一出惊天动地的表演,并且闹得沸沸扬扬,这无异给他一记响亮耳光。追究起来至少是自己用人不当。既然他让人揪住赤裸裸的游街,肯定就事出有因,不然哪个还敢跑到家将他扒光衣服硬扯到街上不成?此事若想翻案看来已是难如登天,而唐僧的倒台,必将致使夏家窝棚处于无政府状态,不能不尽快处理,赶快扶持起新的领导班子,领导全村扭转由郑家旺造成的有悖既定方针的危险局面。

  一路上,他闷闷地蹬着车子不言不语,脑子里将夏家窝棚能用可用的干部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唯一能挑起大梁的也只有太岁。村子里静悄悄的,队部里只有几个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的小青年在吸烟闲聊,见他进来大模大样地洋洋不睬。他让跟来的几个干部在这里等,自己去找太岁了。

  他在院门口正碰上要去猪场的杏花,杏花瞪眼看看他,很不客气地问:“找谁?”

  王书记挤出些笑,问:“怎么,不认识了?我找玉皇同志。”

  杏花没笑,说:“哦,他病了,刚刚吃了药睡下哩。”

  “呵呵,什么病大清早的刚起又睡?我找他可是有重要事要商量哩。”说着赶着车子往里就走。

  杏花抓住车把,说:“喝,县官还不使病衙役哩,再说俺家太岁早辞职不干了,他现在就是个社员,跟他有嘛商量的。您该找谁找谁,村里的闲事闲非俺们可不掺和。”

  王书记噎得语塞,愤愤地刚想调头回去,太岁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呲着满嘴黄牙冲他笑,声调夸张地问:“哎呀呀,是哪阵风把王书记吹来了哩?快快请进。”对杏花说:“你咋不认识了?这是咱公社的王书记哩。”歉意地接过王书记的车子,说:“这娘儿们,满眼满心都是她的猪,连书记也不认识了哩。呵呵。”

  王书记听着别扭,又不好发作,大度地笑笑,问:“怎么回事?你壮的牛犊子似的,咋说病就病了?什么病?要紧不?”

  太岁说:“呵呵,没大事,就是头晕恶心。”

  王书记趴他脸上瞅瞅:“装的吧?我看你是心里有病哩。”

  两人进屋落坐,太岁沏杯茶端上来,问:“王书记,怎么一大早就来了,嘛紧要事哩?”

  “什么事你还不清楚?要不我吃盐放屁闲的了这么大早赶来?我问你,唐僧的事是真的么?”

  太岁翘起兰花指搔着后脑勺,不置可否地嘿嘿干笑。

  里屋的门帘儿一挑,走出来面容憔悴的王凤凰,斩钉截铁地说:“真的!千真万确,几年前俺和太岁就捉住他们一回了,只是碍于颜面没敢声张,本指望他从此改好,和那骚货一刀两断的,谁知他们竟然一直藕断丝连,又闹出这么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哩?他不要脸,俺可要哩。哪个有闲工夫陪他丢人下气地过日子哩?俺已经决定了,和他离婚!”

  “嫂子,千万可别,人谁没个犯错的哩,这么大年纪了,不能说离就离,不为大人也得为孩子哩。”王书记说。

  “错那也得看是嘛错哩!不为孩子能跟他过到今天?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俺算看透他了,一刀两断,离,坚决离!”凤凰一甩帘子,回里屋了。

  既然凤凰都认定此事无疑,并且以前就有过先例,还有何必要兴师动众调查核实哩?王书记沮丧地端起茶,看也没看就猛喝一口,又噗地喷将在地:“操,这么烫?”

  太岁没经得住王书记的苦口婆心,答应先代理着支书,不过得待杏花回家点头才行。

  王书记讥诮道:“没想到你还是怕婆子精哩。”

  “怕婆子有嘛不好?嘿嘿。怕婆子才有肉吃有酒喝哩。”

  王书记苦笑着摇摇头,说:“若你觉得力不从心我可以派个工作组来帮你,尽快把夏家窝棚的班子建起来,如何?”

  太岁说:“王书记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哩,你看村里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大家都晕头转向了,容他们喘口气,咱再慢慢扭转局面,尽快让夏家窝棚回归到正确路线上来。毕竟郑家旺这套实行一年多了,社员尝到了甜头,已经适应,这瓜咱得一点点摘,强扭的瓜不甜哩。逼急了闹起事来,你当书记的脸上也没光,您说是吧?”

  王书记说:“闹事我倒不怕,咱行得正站得直,怕个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错误行为做斗争,就不能考虑个人安危,当然,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你好好考虑考虑,拿出个方案,不管怎么说唐僧已经大刀阔斧有了个良好开端,他目前自然是没法继续主持工作了,如何处理,待搞清楚再说吧。”

  太岁知道王书记已经舍己无人,就要挟说:“让俺代理可以,人事安排得俺说了算,领导别过多干涉,不然您就另请高明。呵呵。”

  王书记吃了苦瓜似地咧了咧嘴,唉,谁叫自己遇人不淑导致眼下这种尴尬局面哩?一咬牙一跺脚:“成,依你!”

  由太岁代理支书的消息是王书记亲自趴到麦克风前宣布的。

  太岁先去了五奶奶家,一是探望她的病情,二是征求她对村里工作的意见。他进门看蚂蚱正愁眉苦脸地蹲在门槛上发呆,就大声大气地吆喝他马上去队部,继续当他的通信员。蚂蚱咧开大嘴一跃而起,欢呼雀跃着跑了。五奶奶说:“小子,村里这事还不都明摆在那里?既然你是代理支书了,大主意得你自己拿,香臭好赖你还分不清?事事多想想百姓,只要大伙认定好,那就错不了哩。俺了解你,你是有小子骨头的,重义气讲良心,比你那不懂四六的姐夫强百倍。只是,你得操心,把你家旺哥早天弄出来。家旺不出来,你五奶奶死也合不上眼哩。”

  他又到麻子和几乎儿家请他们出山继续工作,不管咋说,队里的各项生产得照常进行呀。太岁解嘲地说:“俺现在就是个维持会的临时会长,以前家旺哥在时大家咋干还咋干,生产停了,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大伙?咱和人家吃国粮的脱产干部可呕不起这口气哩,呵呵,八路军糊弄共产党,没法子呀,弟兄们先凑合着干吧,等云开日出那天再说。”

  这天,他正坐在队部喝茶,忽听外面车响人喊,心就一慌。近来村里一事比一事惊心动魄,摁下葫芦起来瓢,他都怕了,一听外面乱乱嘈嘈,心就扑扑直跳。

  蚂蚱像只大蚂蚱蹦进来,喊道:“快,武书记,齐县长来了哩!”

  太岁闻听,呆呆地愣怔片刻,心里的憋屈,委屈以及千言万语一下打开阀门,涌到喉头,当他一把握住武书记的手,那千言万语齐化做泪水涌上眼眶,他控制不住,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

  麻子,几乎儿,肖兰兰,猪八和上百的群众从四面八方涌入队部,大家像坚持战斗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历尽艰险终于盼来了解放。那么多嘴争先恐后同时说话,让武镇国应接不暇。

  齐雅兰站在椅子上大声说:“同志们稍安勿躁,该干什么先干什么吧,武书记要在咱村住几天,大家有的是时间向武书记反应情况哩,让武书记先喘口气,好不好?”

  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只剩了太岁,几乎儿,麻子,肖兰兰和猪八几个支委。

  武镇国问:“怎么没见你们唐队长?”

  太岁咂着嘴,呵呵笑道:“武书记,唐队长现在是一个鼻儿的罐子提不得了哩,这人现在是墙头上晒鸡巴,四邻八家不待见,前些日子和咱妇女主任搞破鞋,让人家男人摁到炕上送到了公社,光腚穿衩裤子露了大脸,公社不得不停了他职,先让俺代理支书了哩。”

  武镇国说:“不会吧?他有这花花肠子?是不是闹误会了?”

  猪八咧开大嘴,笑得十分淫荡,说:“武书记,这哪能误会哩?两人光腚趴在炕上压着摞摞还能是谈工作?人家家里人盯了可不是三天两早晨了,怕人不信,捉奸那天还叫上俺当了个证见哩。俺可是亲自眼见,一举一动看了个真真贴贴,那姿势好像叫老头推车吧。”

  齐雅兰噗吃笑了:“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唐队长连窝里草都不放过呢,够狠,呵呵。”

  别人的桃色新闻无论何时都是轻松气氛的调节剂,大家嘻嘻哈哈说笑了一回,这才言归正传,问一答十地汇报起村里的情况。一直聊到日头偏西,好像话才开头。

  齐雅兰说:“难道夏家窝棚现今只会用话招待人了?有点实在的没有?武书记也不是喝风道沫的神仙,不用吃饭了咋的?”

  太岁不好意思地说:“去俺家吧,大家同去,俺让杏花露一手。”

  武镇国说:“我看还是去家旺家吧,大家都去,对郑掌柜和秋枝也是个安慰。不过,不能空着手去,你们各自回家,拿家里最好吃的到家旺家集合,算你们大伙请的我和齐县长,好不好?兰兰去逮两条大鱼,舍得不?”对太岁说:“让你姐给包顿猪肉韭菜馅的饺子,说实话,杨柳就是包不出人家凤凰那味道,告诉你姐,俺馋她的饺子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来得让她好好给我包几顿解解馋呀。”

  凤凰听说武书记想吃自己包的韭菜猪肉饺子,脸上就洋溢出兴奋和自豪,让太岁赶紧去镇上割肉,要肥些带皮的五花肉,别让人家绞,要拿回来切,那肉切成小丁拌馅,吃起来口感脆实,味浓。韭菜一定要茎细棵小根部紫红的头茬才又香又鲜。

  郑掌柜正神色木然地蹲在老枣树下巴嗒烟袋。枝干黑苍的老枣树挂满翡翠似的枣子,风吹过,时有萎缩的小枣落下,砸在他灰土布单衣上。看到武镇国和齐雅兰进来也没反应,直待两人走近才站起身,眨巴着灰色的小眼睛挤出一丝笑意。

  秋枝迎出来,泪眼巴巴地笑着,把两人让进屋里,开始张罗做饭。齐雅兰说:“秋枝你别忙,呆会几个干部都拿东西来,咱攒到一起吃现成的。”

  秋枝说:“大伙来就来呗,还拿嘛东西,好像俺家管不起饭似的。”

  武镇国说:“那你就大大的碗蒸腌肉粉条儿,我还真馋这口了哩。”

  秋枝高兴地跑进厨房忙活起来,虽然武书记什么也没说,但他和齐县长以及大家的到来,已经说明了一切,心里热乎乎的,觉得男人有了希望。看着灶膛里旺旺的火苗,眼泪一滴滴落到柴禾上。

  那些天武镇国和齐雅兰没让人陪,散步似的到各处逛荡,到哪都会涌上一群人谈自己生活的变化和目前村里的状况,对郑家旺的新举措无不赞美有加,虽然碍于面子没有直接谴责唐僧,可言谈话语中所带出的尽能表达他们对唐僧告黑状整郑家旺的强烈不满。

  武镇国和齐雅兰看了养鱼场、养猪场、草编厂、轴承厂、榨油厂,参观了扬水站的自流灌溉,机械队的机械作业,以及臭粪他们的蔬菜种植,王老大一伙的畜牧场和草场,晚上还到俱乐部与民同乐了一番。武镇国感慨万千,对齐雅兰说:“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应有的气象,若全区有三分之一的村子能像夏家窝棚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说明我这个抓农业的书记没有白当,对得起农民兄弟,对得起党的栽培。毛主席说的好啊,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创造力。我看郑家旺这方法就非常不错,可惜总有些人放着正事不干,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以为只有他们才是最最革命的,不顾客观说些假大空的废话,能解决温饱吗?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吗?唉,目前我们党内多的是想用别人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野心家,少的是郑家旺这样勤恳务实的好同志。为什么这种干得不如看的,看的不如乱的现象还是那么普遍呢?关键是只有捣乱才是他们的本事,才能显出他们的革命,才能浑水摸鱼捞到好处。”

  齐雅兰说:“是呀,所以你得尽快让刘书记他们下来看看,事实胜于雄辩,相信领导们看到夏家窝棚的现状肯定满意,会大加赞赏的,只要刘书记点了头,那加在郑家旺头上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自然就不攻自破呀。”

  武镇国摇摇头,面有难色:“小齐呀,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这个时期对这个问题,刘书记怕不好表态,现在有些事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呀。呵呵,在咱们中国,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而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可以做,关键是个度,分寸不好把握哩。夏家窝棚出的这档子事关键就出在唐僧身上,本来郑家旺就是让大家做而不说的,唐僧却告了黑状,事一旦明朗,上面反倒不好说话了。呵呵,这也像男女关系,可以悄悄的做,但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唐僧正是犯了这个忌,把夏家窝棚的事告了,这不,他的桃色事件也就像遭到报应一样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唉,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呀,落到现在这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哩。”

  躺在炕上的老五奶奶拉着武镇国的手说:“老武呀,你可来了,看见你俺算是看见救星了,你可是得想法子救救家旺哩,夏家窝棚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靠他哩。咋总有那些脏心烂肺的家伙变着法儿整治好人?老百姓过几天舒心日子咋就这嘛难哩?挨着他们哪儿疼哪儿痒了?俺们是劳动所得,没偷谁抢谁,咋?社员好过他们就睡不着觉?告诉你,你要是救不出家旺,哪天俺能走动了就带上全村人上县里请愿哩,俺倒要看看,是大伙的力量大还是那几些专整好人的人力量大。不都说邪不压正吗?咱党不是一直说要想人民所想嘛?咋说的做的就老是对不上号哩?”

  武镇国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宽慰她放心养病,自己会千方百计解决好家旺的事的。

  抽空他也去了趟唐家,可大门从里面插着,敲了半天也没动静。他担心有什么意外,就叫太岁翻墙进去打开了门。屋里臊臭不堪,苍蝇乱飞,唐僧蓬头垢面缩在里屋炕上,两眼瞪着武镇国,痴呆呆像个傻子。厨房的门大敞着,锅也没盖,锅底残留着半碗稀粥,周边围着大大小小的苍蝇聚餐,见人便一哄而起,嗡嗡叫着碰头磕脸。武镇国长长叹了口气,叮嘱太岁常来看看。又找凤凰劝她回去。凤凰说:“他若真是病了不能动了,俺情愿伺候他一辈子,毕竟夫妻一场哩。他哪是病,他是没脸见人不敢出门了哩。瞧瞧他办得这些龌龊勾当,提起就叫人恶心。他当初如何骗的俺想来您也知道,俺认命了,可你别净存心害人呀?俺跟这种人过一辈子,不如出家当尼姑哩。武书记,您也别再劝俺了,若不跟他离婚,俺得窝囊死哩。”

  喜来无意间在河边发现了唐僧留在沙滩上的遗言,报告了太岁,太岁又当笑话说给了武镇国。他沉默好一会才说:“太岁呀,尽量劝劝你姐,能不离就别离,他想自杀,这说明他还知道丢人,知耻近乎勇嘛,先让他自己好好反思反思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武书记临走一再叮嘱太岁,要代理好支书,保护好夏家窝棚来之不易的局面,对那王书记也别生顶硬抗,先哼着哈着打马虎眼,郑家旺的举措是对的,他的问题迟早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现在就像过去的双面保长哩,即要应付日本人,又要支持八路军,日子不好过呀。不过为了全村的父老乡亲你得受点委屈,为革命工作不妨耍点两面派嘛,表面上响应上面的指示,暗地里按家旺的既定方针去做。当然,这话也只能你我说说,你小子心里有数就得。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可是出了名的坏蛋呀。别辜负了我和大家的希望哦。”

  太岁抹着泪连连点头。

  王书记不时前来检查,太岁领他到学校食堂,让炊事员宰两只鸡炖上,开瓶“卫河白干”,油饼炸得两面金黄,陪他喝个昏天黑地小辫朝天。酒过三巡,太岁就拍着桌子把郑家旺的改革骂个狗血淋头,把王书记的英明夸个天花乱坠,拍着胸脯子一再保证,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乱拨了,正反了,夏家窝棚已经统统回归到社会主义路线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喷着满嘴酒气要他一万个放心。

  王书记当然听说武书记和齐县长来过,具体如何表态,又有哪些指示却不得而知。他心里犯起嘀咕,武书记由齐副县长陪同下来调研数日,回去后也没什么指示,是不是上面默许了夏家窝棚的做法呢?若真如此那自己对郑家旺的处理方式是否过于极左了?他惴惴不安,很不满意地点着太岁的鼻子埋怨他不够意思,“武书记这么大的领导难得一见,来了这么些天咋就不通知我一声?怕我和领导攀上交情咋得?总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呀!我对武书记可是一直非常崇拜的啊。”

  杨柳听武镇国说了唐僧的事,连骂“活该!”想起他十几岁时曾经的作为,坚信这拈花惹草的事绝非空穴来风,或许这仅仅是他诸多艳事的冰山一角哩。得知凤凰的失望绝情和唐僧的颓丧失态,即恨又怜,心里酸楚楚的。

  太岁上任不召开什么会,有事就几个干部家挨家串,像搞地下工作一般。但大家都安下了心,一切按部就班,太岁的精力也就全放在对付王书记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的酒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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