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夏家窝棚来说,那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夏天。郑家旺被押去县城不久,正自春风得意的唐僧却阴沟里翻船,而且一头扎进了淤泥里。他雄心勃勃的方案尚未来得及一一实施,便被怒气冲冲的大筢子一筢子从支书的交椅上搂将下来,闹了个丢人现眼颜面无存不说,好好个家也妻离子散屋净人空。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智慧,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心计,谁也说不清哪块云彩上有雨。有时黑云蔽日飞砂走石不一定落下点滴,有时晴天朗日来片薄云却能下个沟满壕平。

  那些天麻子揣着文哈哈写的材料四处奔波,几乎儿和肖兰兰两口儿上下串连准备对付上面的调查,没谁注意到猪八。他噘着大嘴,叼着自卷的纸烟东走西串,不知忙些什么。可那天一大清早,村西小飞鸽家却似引爆了一颗原子弹,震得全村人目瞪口呆,几乎全涌上街头。

  人们用惊诧、鄙夷、好奇、怜悯的目光看着一向道貌岸然的唐队长低垂下高贵的头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僧雪白的衬衫沾染着点点鲜红变成缕缕布条,滴零哆啰不时露出血淋淋的后背,像受过严刑拷打的地下党员。两腿光光,腰间围个破包袱皮勉强遮住私处。哭丧似的脸上有几道彩笔描画般的细长伤口,被大筢子一伙押着,狼狈不堪地爬上了王大肚子的拖拉机。

  唐僧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了,而且是翻在了小飞鸽的阴沟里。他的身后,当然就跟着这条阴沟的拥有者——小飞鸽,她乱发遮面,松松垮垮穿件袍子似的大褂儿,同样双腿赤裸,同样腰间围着包袱皮。两人胳膊都反绑着,有人看见他们被人推上拖拉机拖斗时均没穿内裤,裆里光光的露着那羞于见人的东西。

  一长一短两条裤子由怒容满面的满囤儿用竹竿挑着,招招摇摇像两面旗子。

  那天早晨天气真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没有丝毫大祸临头的征兆。唐僧欣欣然一夜安眠,没做半个恶梦。醒后身轻体健,走起来如卸风而行。微风拂面,清爽的如同秋天。他大步走在朦胧的晨光里,心情像天边绚烂的朝霞。

  村里的工作刚刚展开,虽然有老五奶奶捣乱,可他反唇相讥,针锋相对,硬硬将那老东西气个半死,一口气没上来晕厥在队部里,如今死活不知,反正好多天再不露面。以他的经验,新官上任先得立威,停了几乎儿的职,由他亲兼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提拔了几个刚出校门的青瓜蛋子当骨干,对那些胆敢不听他命令的家伙绳之以法,吊到梁上,再硬再顽也保管哭爹叫娘。威既立,扭转乾坤就指日可待。工作理出了眉目,性欲也得到空前满足,每天早晨和小飞鸽云雨之间,肉体心灵同时沟通,之后遍体通泰,舒坦得欲死欲仙。两人工作配合的也同炕上一般默契,知道怎样才能自己舒爽的同时让对方更加舒爽。凤凰好像已经默认了一切,逆来顺受地不言不语,像个怨妇只能以罢工抗议,饭不做,屋不扫,表情淡然地进进出出,视他如同陌路不瞅不睬。他宽容地笑笑表示理解,不管咋说那郑家旺也曾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人家的心尖尖被掐监入狱能不心疼?女人的心呀,太过狭隘,容下他就容不下我,二十多年了,自己何曾真正走进过她的心门哩?郑家旺的倒台,真真是一举两得,大队支书的位子让出来了,凤凰心里的位子也腾出来了。当然,伤心总是难免的,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痕的良药,总有一天,她王凤凰会理解自己的苦心,主动敞开心扉,让他在外游荡半生后进驻其间安营扎寨。不过,有小飞鸽这艘漂亮的画船坐,谁还希罕上她那条千疮百孔的破船哩?充满希望而又没有约束的日子总是轻松快乐的,多年来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快意松心,如同摘了紧箍咒的孙悟空。太岁一直没有露面,大概真想下野安享香草寄来的大把日元了。呵呵,少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小飞鸽的干练听话强似他没头没脑十倍,令他放心满意。和小飞鸽日日耳鬓厮磨赏心悦目,又强似他太岁一身汗酸烟臭百倍?小飞鸽恢复了从前的朝气蓬勃,干起工作和炕上一样生龙活虎。他直劲感叹,这样的女人,就得自己用精血滋润着才能青春常在哩。

  凤凰不再一日三餐按时供给,他只得跑到学校食堂开小灶,先记账后结算,顿顿鸡鸭鱼肉,吃得很是舒坦。想到结账他就想到了会计文哈哈,这小子是郑家旺的人,现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明显在消极怠工,抗拒自己领导哩,一定得拿下去换上听话的。他嚼油饼的同时也把村里的人嚼了一遍,竟无合适人选,娘的,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哩。先这样糊弄着吧,哪天有了合意的就把这小子换了,让他哪来哪去。这种不会看风使舵吃死蝇子的人,只配撸锄把子。听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暗地里到处散布流言蜚语,为郑家旺喊冤叫屈哩。哼哼!哪天得把这小子吊到梁上,让他尝尝土飞机的滋味才好。

  他每天照例起个大早,与小飞鸽幽会后再围村转上一圈,然后到学校食堂,伙夫特地为他烙上两张炸油饼,备碗葱花疙瘩汤。那时他身乏腹空,吃起来就格外香甜。近期和小飞鸽高兴,房事有些过度,照说他这年纪每天一次并不为过,可房事和房事不同,和小飞鸽玩得太过瘾太尽兴,事毕似乎五脏六腑都跑进她那阴沟中了。心和身皆有了强烈要求滋补的愿望,嘴馋,饭量就大。

  这天他照常在那后窗间看到了那张早让欲火烧红了的俏俏的小脸,哪曾料到那已经是夹子上的一块香饵哩?呲牙笑着绕进大门,急不可耐地掏出硬橛橛的家伙直捣那淫水汩汩的巢穴,抱着她光洁的双腿还没纵动几下,忽觉背后风响,没来得及回头,背上已遭了虎爪似地一击,火辣辣揭皮刮肉般疼痛彻骨。他哎呀一声斜脸一瞅,只见大筢子挥舞铁筢,张牙舞爪扑将过来。他惊得七魂出窍,躲闪不及,脸上就被筢齿扫了几道。

  仰躺在炕上的小飞鸽正快活的咿咿呀呀,不想搬着她屁股的双手突然松开了,夹在双腿间的硬帮帮也逃得无影无踪,诧异地稍稍抬头,蓦然看见唐僧身后一群横眉怒目的金刚罗汉另有罗刹女,眼前就乌云滚滚了,仿佛几年前那个春雨潇潇的黎明再度重现,只是凶神恶煞的主任夫人换成了怒目圆瞪的大筢子。她不由魂飞天外,叫声“俺的娘哎”晕厥过去。

  满囤按娘事先的吩咐跳将过来,一把掳过两人放在炕沿上的裤子揣进怀里,然后薅住小飞鸽的长发照她脸上狠狠掴了几掌,跳下炕,眼瞪着唐僧,嘴唇哆嗦着,亮亮巴掌却没敢照本宣科地给他脸上来那么几下。

  唐僧感到天也塌了,地也陷了,恨不能化身一道青烟逃往天外。他没看清屋里除大筢子外还有何人,只觉得满屋乱乱糟糟,隐约瞥见窗外有猪八和王大肚子的身影摇来晃去,好像在安排指挥。

  他本想振作精神拿出威严与大筢子等人理论一番,可入人之家,淫人之妻又有何理可论?况且赤身裸体,湿乎乎的家伙死泥鳅般荡浪在脐下,实在不雅,自己都觉得龌龊。捉奸捉双,众目睽睽有证有据,任你浑身长嘴也辩不清哩。他此时方才意识到,原来衣服的功能不仅仅是遮羞卸寒,在一定的场合还能助人威风。一个光溜溜的赤裸之辈与一群正义在手义愤填膺的衣冠之人对立本身就没有一点优势可言,任何话语都是多余,况且人家有备而来,分明是要他好看。原来这男女之事也是政治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桌上往床上的延续。这次桌上的搏弈刚刚初战告捷,不想炕上就大意失了荆州,而且很有可能再无翻盘的机会。

  他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呆呆的立在那里,听任人们围着又唾又骂,嘴绷成一条细线,双泪涌流如溪……

  他和她的政治生命,就在这个夏日的早晨被人家用筢子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黑漆乱糟的句号。他懊恼万分,有了五丈原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叹,夏家窝棚资本主义复辟的狂潮又要卷土重来啦……

  他暗暗摇摇头,空荡荡的脑袋里只剩了一个自慰的念头:不要紧,这是梦,肯定是梦,醒了都是乌有,他还是夏家窝棚的支书,是一把手,是……

  大筢子像英姿飒爽的佘太君,手持筢子立于拖拉机机上,嗓子亮开赛似喇叭,滔滔不绝把唐僧骂个禽兽不如。唐僧和小飞鸽蹲在车斗里瑟瑟索索面如死灰,样子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庄稼人泄愤没有那么多茄子青菜或鸡蛋乱扔乱砸,有的只是乱啐的口水和孩子们的泥块疙垃。

  烂菜花望着堂妹披头散发又疼又恨,泪眼巴巴地小声骂道:“傻屄妮子,养汉也不会挑时辰,这回才真你娘的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哩!”

  二巴子拄着拐挤在人堆里,看唐僧游街很是兴奋,张大嘴巴唱道:

  俺说那唐队长呀,

  您听俺把话讲,

  您老如何落得这下场?

  心没在肝上,

  怎能把官当?

  忘了自个儿够不够斤两呀,

  俺说那唐队长。

  俺说那唐队长呀,

  您听俺把话讲,

  您费心巴力搬倒那郑家旺,

  就把支书当,

  野心太张扬,

  绣花枕头本就一肚子糠呀,

  俺说那唐队长。

  俺说那唐队长呀,

  您听俺把话讲,

  社员日子好你心就堵得慌,

  出头把路挡,

  弄成穷叮噹,

  没有菩萨心怎把好官当呀?

  俺说那唐队长。

  俺说那唐队长呀,

  您听俺把话讲,

  人家的媳妇你咋就敢上?

  支书做榜样,

  大家齐效仿,

  夏家窝棚人人变流氓呀,

  俺说那唐队长。

  ……

  曲调取自当年武镇国唱过的八路军的《借被歌》,此歌在夏家窝棚流传开来还得力于唐僧。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把这歌做为炫耀唱给伙伴听的。二巴子变了歌词,曲调依旧。处于无意识状态中的唐僧听了,忽然就想起武镇国和杨柳,心里酸出泪来。

  太岁听街上热闹的奇怪,从家里跑出来,见人群围着的唐僧和小飞鸽咒骂不绝推推搡搡,登时明白了一切,一蹦三尺地直奔姐家。

  凤凰听了竟然无动于衷,神情平静的像潭秋水,半晌才蹦出一个字:“离!”

  “离!”太岁赶紧附合,“搬回家,和杏花咱仨一块过!”

  王大肚子开着拖拉机,拉着奸夫淫妇和大筢子他们,前街后街慢慢绕了一圈后驶出村子。当拖拉机吃力地爬上大堤的陡坡,车身猛然一晃,小飞鸽站立不稳摔倒在车斗里。早晨被满囤掴肿的小脸上泪痕斑斑。满囤低头看时,正和她哀怜乞求的目光遭遇,心里一热,想起与她炕上的相亲相爱和她对自己的好,对她的满腔怨恨突然烟消云散,撇下手里举着的那两条裤子,跪下将她抱起,扯开捆绳,背上她突然从拖拉机上一跃而下,不顾娘的喊叫,像头疯牛往堤下猛跑。他没注意跳车时围在小飞鸽腰间的包袱皮挂在了车帮上,让妻子两瓣雪白的屁股明晃晃地暴露在朝阳下,在他背上一蹎一蹎好生显眼。

  拖拉机不得不停下,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雄赳赳持筢挺立的大筢子望着儿子仓惶而去的背影,眼圈湿润了,想起媳妇以往的好,叹口气说:“由他去吧,这事本来就不怨俺家媳妇,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依仗权势强奸她哩!”

  王大肚子也想起和小飞鸽的情意,应声说:“对,是强奸!把他交王书记处理!”一踩油门,拖拉机突突突拖起滚滚尘土,往宋家集疾驰而去。

  活该唐僧那天露脸,公社召开全体脱产干部会,各村蹲点的干部刚集中到会议室,没待王书记开口讲话,就被拖拉机的轰鸣噎回去了。看一辆拖拉机拉着一车叫叫嚷嚷的人嘎然停在会议室门口,纷纷围拢来问长问短。大筢子揪着唐僧的衣领子,一脚蹬着车帮,大声大气地质问:“王书记,你给夏家窝棚安得是嘛干部,竟敢依仗权势强奸俺家儿媳妇,是个大流氓,让俺人赃俱获,这样的人怎么配当支书?他是你们党的人,俺老百姓奈何不得,交给你看着办吧!”跳将下来,将唐僧拖下车,揪进了会议室。顺手把两条裤子也扔在主席台上。她像会议主持人一般,拄着筢子,摆摆划划把唐僧强奸儿媳的始末放炮般讲了一通,说:“难道你们共产党就喜欢重用这样的人?这人不是你王书记的心腹爱将吗?俺交给你了,怎么处理俺回去等结果,不给俺个满意的交待,对这种欺男霸女的干部不严肃处理,别说俺不依,俺村贫下中农也不依哩!”说完扛上筢子,昂昂走下台来。

  那天的会全被搅了,王书记脸红一阵白一阵,斜眼瞅着唐僧那副狼狈相,肚子都要炸了,挥挥手着人把他弄到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地喝令他讲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的唐僧已经从惊恐中稍稍缓过劲来,越想越是伤心绝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把自己急中生智编出的故事捋顺,哽哽咽咽地说了,一再强调:“这是他们施的美人计,俺中他们圈套了。王书记,您可一定要还俺清白呀!这是资产阶级的反扑,是对俺的陷害,是郑家旺的死党们对俺进行的暗算。王书记,您可不能听信他们的胡说八道,让俺这个一向听领导话的好人蒙受不白之冤呀!”

  王书记被他的眼泪鼻涕弄得没了主意,看他哭得可怜,又念是武书记的亲戚,说:“反正蝇子不叮没缝的蛋,既然能生蛆,肯定就有适合它生存的环境。你先回去,这事俺会亲自下去调查清楚。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哪个干部若想从俺这里蒙混过关,仗势欺人地搞歪的邪的,休想!”

  唐僧并没直接回去,穿上裤子,又借王书记一件褂子披上,躲进通信员的宿舍呆到天黑方才上路。走在月光淡淡的河堤上,心像腌进咸菜坛里,麻苏苏说不清是何滋味。那个以往令他那么向往依恋的家如今恰似虎口狼穴让他胆颤心寒,凤凰近来对他不瞅不睬,又有了这档旧病复发的丑事,火上浇油,足以视他若粪土了。前几年那一口唾沫尚粘搭搭地挂在脸上,而今又有这几道红伤醒目地锦上添花,令尊严无存,颜面扫地,说不定凤凰就会决绝地离他而去,暗暗与郑家旺重修旧好。一想到郑家旺他就来气,这个命中的克星,咋进了监狱还能借别人之手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哩?该死的老爹救下的这个该死的村子,这个曾经给他带来许多荣誉、骄傲和快乐的地方,忽然变作了人间地狱,让他望而却步。自从夏爷死后,此地的人就完全变了,变得人心不古,变得狡诈阴险,变得忘恩负义,变得冷酷无情,哪还是过去那个善良、平和、纯朴、淳厚的夏家窝棚哩?

  他流着泪,两腿似灌了铅。月光下青幽幽的河水无声无息,蛤蟆们一阵阵你应我合唱得无忧无虑。带着水腥气的小风戏弄着他垂到额前的长发,吹得脸上伤口热辣辣作痛,连带的背上也火烧火燎痛及心肺。自己在夏家窝棚一向是有头有脸说地不二的,遭此奇耻大辱还有何颜面对这里的人。士可杀而不可辱,自己没被杀害,而比杀害更加残忍,生不如死呀。可恨自己也太过熊包,当时完全乱了方寸,为何就没有奋起反抗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惨死在那铁筢之下,也胜似癞皮狗似地让他们凌辱。那样至少会给小飞鸽留下一个铁骨铮铮的光辉形像,是个爷们,是条汉子!让她一生缅怀哩。

  他艰难地挪到大柳树下就再也走不动了,夏家窝棚就在眼下,还亮着些许的灯,有狗吠声声传来,前面不远扬水站的机器呜呜隆隆,间或能听见流水的哗啦声。他攥紧双拳仰面向天,渴望上天能赐与他神力,让他能挥手荡平这个充满敌意的村子。

  好像隐约有人在唱:

  俺说那唐队长呀,

  您听俺把话讲,

  您老如何落得这下场?

  心没在肝上,

  怎能把官当?

  忘了自个儿够不够斤两呀,

  俺说那唐队长。

  是呀,俺倒霉了,村里不定多少人像二巴子一样兴高采烈的彻夜难眠哩。这曲调让他重又想起武镇国和杨柳,眼前蓦然一亮。可今天的事不比其它,他们会有何反应?武书记还会像以前那样宽容么?姑姑好胜要强,把脸看得比山重,得知此事定会暴跳如雷,大耳瓜子让俺吃个够哩。眼前的亮光消失了,他再次跌入了黑暗……

  他面朝河水坐到树下,脑子里乱糟糟漆黑一团,却时有奇想如电光石火跃然而出。好戏刚刚上演,自己刚一登台亮相就让人一筢子扫落尘埃。早知如此何必硬演这么一出呢?昨天还是香饽饽,今日就成了臭大粪,可怜哩。“政治斗争,残酷无情”,确确如此,当初自己举刀砍人如此,别人反戈一击不也一样吗?这难道就是佛家常说的报报相还?看来自己命中注定就当不了夏家窝棚的一把,永远只能是他郑家旺的配角。天不助我,如之奈何?可怕的并非让人捉奸在床,而是让人为此揪着游街示众。农村人,不开化,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对此事都是深恶痛绝哩。像猪八的搞娘儿们,烂菜花的招人养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为何人家的事只是口口相传的笑谈,从没被人揪住,偏偏自己就成众矢之的哩?是霉运当头,还是政治使然?自己一向在夏家窝棚高高在上,突然间成了人人不齿的流氓,平日越是自视甚高,倒起霉来脸丢的越大。经此一劫,自己以后就只能像条癞皮狗那样活着了,窝囊!可怜!不被人骂死也得气死,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不如死去反倒心净!对,只有死去方能一了百了,没了尊重,没了爱情,一切美好都随风而逝,只有丑恶和苦难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早死早投生,或许能有一个更好的来世也未可知。他毅然决然地站起,步下大堤,步向河边。只要纵身入河,就算结果了这失败的一生,暝暝中的未来即可化为现实展现眼前,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彩蝶纷飞……

  夜已经很深了,密密的茅草挂满了露水。他借着幽微的月光颤抖着手指在河滩的沙地写下一段遗言:“建国我儿,爹不是流氓,爹是遭人陷害,爹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爹死不瞑目呀!”

  亮晶晶一串泪珠滴落在了沙地上……

  东天上的启明星金灿灿的,月亮不知去了哪里,幽暗的河水轻轻舔着他的鞋子,哗哗轻响着向他表示欢迎。几十年前那个黑沉沉的秋夜,老爹就是由此跃入河中一去未返的,也许命中注定自己就该步老爹后尘,从马颊河幽深的水中找到永久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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