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注定是夏家窝棚的多事之秋,唐僧昨晚睡得不好,凤凰叨叨唠唠像上满发条闹钟,连吵带骂几乎一夜不曾停歇。气得他几次想一跃而起,用臭袜子堵上她的嘴巴,可他忍住了,这时候可不能后院起火,安定团结还是从家做起吧,大人得有大量,岂能跟不懂事的娘儿们一般见识?家旺倒霉了,伤她心尖了,哼哼,这次他郑家旺可是犯得重罪,已经成了阶下之囚。哈哈,这就是报应!活该俺唐僧扬眉吐气哩。他在谴责和咒骂声中睡着,又在谴责咒骂声中苏醒,醒来太阳刚刚冒红。

  他带着睡眠不足的气愤和新官上任的激动爬起来,脸没顾洗就直奔队部。夏家窝棚的历史就要在他手中翻开崭新的一页,今天是改朝换代后的第一次上朝,得赶紧升堂把人事安排一下哩。再说,村里许许多多的事不都等着自己拿主意定方针嘛?百废待兴呀!

  街上三三两两聚集了一堆堆的人,像密谋造反的阴谋家那样鬼鬼崇崇地脑袋碰在一处窃窃私语。看唐僧昂首阔步走过视同不见,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夏家窝棚的主宰,是集支书、队长于一身的真正一把手了。他大度地暗自笑笑:这帮可怜的家伙,很快就会知道锅是铁打的,明白是在谁的治下讨生活了,呵呵。

  队部里只有蚂蚱坐在床沿上伸着懒腰打哈欠,瞅见唐僧,慌忙蹦下来,揉着眼睛问好。

  唐僧说:“你呆会儿通知全体社员,晚饭后到队部参加重要会议,嗯,每家必须一人,到时让文哈哈点名,不来的扣他三天工分。”

  蚂蚱点头应着,说:“记住了,俺先回家吃点嘛,回来就下通知哩。”不待唐僧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唐僧冲他背影喊:“先把太岁叫来再去吃饭!”

  蚂蚱应着,头也没回。

  唐僧沏上茶,抖开桌上的报纸漫无目的的看,心里却一直在谋划村里的事应该从哪开刀,他很想有个人一起念叨念叨,可奇怪的是日头升起老高,除了苍蝇嗡嗡地飞进飞出,人毛都没来一个。就连一向到的最早的文哈哈似乎也人间蒸发,让他好生奇怪。

  蚂蚱许久方剔着牙慢悠悠地回来,进门左瞅右看,对队部反常的安静惊诧不已。看唐僧坐在那里翻报纸,说:“太岁大叔还没起,说肚子疼,得歇几天,叫俺告诉你一声哩。”

  “这个扶不上墙的癞狗!”唐僧恨恨地骂道,有种可怕的孤独骤然袭来,仿佛自己正站在高山之巅,四顾一片空茫,没有声音,没有人迹,连飞鸟也看不到一只。远近荒凉的除了石头砂砾就是砂砾石头,难道这就是人在高处?他觉得无抓无挠,想像中的那些方案计划霎间化为乌有。莫非太岁这小子想临阵脱逃?让自己唱独脚戏?他再也坐不住,跳起来直奔太岁家。眼下的太岁是他的两臂,双腿,没他,自己孤掌难鸣呀!

  他听见蚂蚱尖声尖气的声音在大喇叭里下通知,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一阵慌乱。太岁不到,晚上的会就像县老爷独坐公堂,没有衙役分列两旁喝堂助威,更没人犯跪在丹墀磕头作揖,冷冷清清像荒山古刹里瘫塌了的泥胎。倘若大家不买账,届时会场空无一人,自己顔面何存?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他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觉得太岁此时简直就是心肝宝贝,像当年刚刚娶进门的凤凰,须臾少她不得哩。

  太岁正侧身卧在炕上眯缝着眼吸烟。看他进来赶紧把烟在炕沿上揿灭,将单被往上拉拉,做出哼哼嗨嗨重病缠身的样子。唐僧看他红光满面,歪嘴一笑,没待开口相问,杏花端了碗挂面进来,热气腾腾飘散的满屋都是香油葱花味。杏花看见唐僧不像过去热情,冷冷地点下头,笑嘻嘻拉太岁起来喝面。

  太岁懒洋洋地坐起,抱着碗小猪抢食一般喝得呼呼噜噜,胃口好得似饿了三年。唐僧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两声,这才想起自己早上也没吃饭。他咽口唾沫,说:“杏花,给俺也来碗吧,这会觉得肚子饿了哩。”杏花从门口回过头,淡淡一笑说:“哟,不好意思,挂面没了哩。”唐僧尴尬地笑着摆摆手:“那就别麻烦了,呵呵。”扭脸问:“兄弟,昨晚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哩?”

  太岁脸埋在碗里,头也不抬地说:“操,病还挑时候呀?俺又不是神仙,有嘛法哩?你当年不也是说病就病了吗?”

  唐僧说:“兄弟,现在可是关键时刻,那么多事等咱兄弟研究决定哩,你这时候趴窝,那工作咋开展哩?”

  “反正有的是人想当这个官,你找他们就是了,俺这病怕是一会半会好不了,得跟你请个长假哩,不成你干脆撸了俺得了,省得占着茅坑不拉屎,惹人烦。”太岁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话语有些含混不清。

  昨晚回到家里他就把家旺的事给杏花说了,杏花当即断定:“这保险你那姐夫屙的蛆!”她给太岁打来盆水,扶他坐墙沿上帮他洗脚,手轻轻揉搓着太岁双脚,仰脸望着他说:“家旺大哥是嘛样人咱村谁不清楚?人家对俺有恩,是俺宝子的舅哩,虽不是亲舅,倒比亲舅强过百倍。再说他做的这些还不都是为社员们能过上好日子?他的位子在夏家窝棚人心里谁也抢不走,背后捅他刀子就是捅全村人的心哩。俺看你那姐夫蹦跶不了几天,这得罪众人损阴德的事咱可不能跟着干,他愿干自己干去,俺看他不把自己弄得臭满街就不甘心。俺可告诉你,在这个时候你要不听俺的跟他瞎闹,你以后就甭想上炕哩。俺杏花可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不与你说笑。”

  太岁感动地说:“好杏花哩,你想的就是俺想的,俺都想让咱姐跟这王八操的离婚哩,俺看准了,他以后就是夏家窝棚的一摊臭狗屎,姐跟他就没好日子过哩。”

  杏花说:“对,叫姐跟他离!这种人为了当官,老婆孩子也舍得哩。”

  “明天俺就装病,他硬逼俺俺就辞职,不当这破官了,这算嘛官?一口唾沫的事,哼!”他搂住杏花歪倒炕上,说:“咱做人得有良心,人没良心,还算个人哩?俺得跟麻子他们合计合计,咋把家旺哥弄出来才是正事。”

  杏花捧着他脸狠狠亲了一口,说:“这才是俺杏花的爷们!”

  唐僧明知他是装病,可不好点破,皇帝还不使病臣哩,硬逼他上阵只能适得其反,宽容地笑笑说:“兄弟,哥理解你哩,别耍小孩子脾气,既然不舒服,就好好歇歇,有事咱明天再说。记着,咱可是亲的己的,上阵亲兄弟呀。”他挤挤眼,拍拍太岁的肩膀,呵呵笑着转身走了。

  出门他茫然四顾,重又有了那种独立荒山的感觉。麻子,几乎儿,兰兰和猪八都是郑家旺的人,要写检查,不能用,也不可用,而原支委一班人除了装病的太岁,可用的也只有小飞鸽了。虽然她经过那次凤凰捉奸在床的变故又遭受流产打击一直萎靡不振,但他坚信她和自己是心有灵犀的,曾经的如胶似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哩。想到两人以往的消魂,那早被凤凰一口唾沫啐灭的欲望竟然冒出缕缕青烟,渐渐就死灰复燃,有了立即见她的渴望和冲动。她是自己一手培养提拔的,聪明绝顶惯会看风使舵,这时候只要适当晓以利害,重温恩爱,许以副支书的官职,她肯定能重整旗鼓,再度振作,还是那只扑扑楞楞活蹦乱跳的小鸽子,叫她往哪飞就往哪飞哩。呵呵,太岁这不识抬举的东西,简直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混蛋,不干也好,离了这块萝卜老子照样做汤,没了你贼眉鼠眼的监视,老子尽可放心大胆地和小飞鸽搭个不是夫妻的夫妻档,岂不开心?想到此他兴奋起来,拐弯向西,直奔满囤家。

  小飞鸽一人在家,看样子刚刚洗漱完毕,几缕刘海湿乎乎的搭在额前,半露乳房的花背心上沾着几点水渍,大花裤衩宽松的像个裙子,两条藕似的白腿让唐僧心头一颤。她显然没料到唐僧会来,慌慌地瞥他一眼,捞起挂在墙上的褂衩遮住前胸。唐僧立在门边,看着曾经的情人两眼发直,两人僵在那里相对无言。自那天早晨凤凰从天而降棒打鸳鸯,两人再没机会单独会面。此时四目相望,心里皆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化作泪水涌上眼眶。

  唐僧夸张地抹把眼睛,声音低低地问:“你,还好哩?”

  小飞鸽扭过身,慢慢穿上褂衩,说:“好不好关你嘛事?”

  唐僧从后面搂住她,两手抓住她的双乳,像个饥饿的孩子抓住馒头。吻着她流瀑似的长发,股股醉人的雪花膏的香味令他心旌摇荡。他猛然搬过她的身子,嘴贴她嘴上亲得啧咂有声。

  小飞鸽使劲低头避开,惊惶失措地边用力推他边往后躲,嘴里反复着一句话:“你这是干嘛?让人看见哩!”可她被搂得越来越紧,当听到唐僧贴在她耳边带着哭腔说:“俺想你哩。”就流下泪来,放弃抵抗,冰硬的身子化为流水,瘫软地由他抱到炕上。

  唐僧急不可耐地扯下她的短裤,架她两腿于肩上,发狠地大动起来。那种流浪多年重归故里的激动让他泪流满面,他控制不住满腔激情火山般的迸发,没几下就一泻如注,而且泻得那么多,好像五脏六腑统统通过脐下的管道送进了小飞鸽腹内。他瘫在她身上吁吁粗喘,感觉下面仍在一股股不停地输送。怜惜地用手帮她抹着满脸的泪,说:“俺对不起你,可你知道俺有多想你不?每天做梦都梦见你哩。”说着,眼泪扑嗒嗒滴落在她俏俏的脸上。

  当他们并肩坐到炕沿上,唐僧搂着她的肩膀,像两个要好的孩子,他把一路想好的人事安排告诉她,又讨好地补充道:“猪八那家伙也得停职检查,俺想让你大伯哥满仓取代他当三队队长,不管咋说他也算是咱自己人哩。”他本以为小飞鸽会像当初听说让她当妇女主任时那般欢呼雀跃,出乎意料,她的反应竟平静的出奇,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大事,容俺想想再说吧。”

  “想想可以,可别想太久哦,晚上俺开会得宣布哩。今后这夏家窝棚可就是咱俩的天下了呀。”他捏捏她的脸蛋,又笑嘻嘻亲她一口,脚步飘飘地去了。

  小飞鸽乏力地倒在炕上,觉得下体有些胀痛,毫无准备的干涩接受了一场不期而遇的猛烈冲击,事毕除了激动并没丝毫快感,倒像遭人强奸一般。自己这像什么?难道真成了一只任人蹋拉的破鞋,想扔就扔想穿就穿?一丝屈辱笼罩了她,可马上便被副支书的荣耀所冲淡。想到今后的黎明将重新充满期待和渴望,不由就忆起和他在这炕上曾经的那一个个魂消骨醉的清晨。

  官场只有大小之分,却无规则之别,混迹这中国最小的官场而无人提携,同样没有前途可言。唐僧新官上任即来与她重叙旧情,让她心如撞鹿,眼瞅着枯枝发芽的春天就在眼前,便又有了早年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那种决绝。关键时刻,他还是把自己当红颜知己依靠重用,他心里有俺,从没忘记俺。可想起那天早上挨凤凰巴掌时他呆若木鸡浑身筛糠的样子,想起几年来两人形同陌路不理不睬的情景,心里就有股怨气。不过,话说回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身为干部,自当以名誉为重,岂可因儿女私情身败名裂毀了一生哩?这才是干大事者必备的品质哩。嘛叫知己,知己就得相互理解,即使一辈子不相亲相见,只要心窝窝里有对方一席之地,惦着想着,那就是幸福哩。

  昨天郑家旺被县里带走时,她和其它人一样震惊,气愤,不解,甚至害怕,同样猜疑、怒视过唐僧,而这一切不都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你死我活的生动体现吗?有什么好解释的?只是,一个忠厚如郑支书的谦谦长者为一村人而遭此难,让人于心不忍。尽管他好像从来瞧不上她,很少理睬她,可他的确是个好人,真真正正一心为公哩。而自己此时悖着良心与唐僧站在一起,是否有点像广播里常说的“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哩?可革命是不讲情面的,自己对郑家旺的怜悯,是不是资产阶级人性论在自己心里的作怪?

  其实,地球离了谁也照常运转,前两年听到毛主席去世的噩耗,不都以为就要天塌地陷了吗?可地球并没停止运转,春夏秋冬照常轮回,百姓的生活也没改变丝毫,该官还官,该民还民,五星红旗照旧在蓝天上飘扬。自己能看到的变革也仅限夏家窝棚,因了郑家旺的大胆而变革了旧有的行为法则,社员们的物质生活得以提高,精神面貌得以改变。既然他的做为被否,上级肯定有其理由。郑家旺与上级要求背道而驰,错误显而易见。公社撤他换上唐僧,就是希望夏家窝棚由唐僧带领重新回归到正确路线上,与政治相比,百姓的饥苦何足挂齿?近期,夏家窝棚定然会有一场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斗争,唐僧面对整个夏家窝棚的倒退势力单打独斗,其英雄气概令人钦佩,自己此时不出手相助更待何时?要知道这不单单是帮助唐僧,更是扭转乾坤,帮他把夏家窝棚拉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哩。百姓饿死事小,走什么道路事大呀!

  那晚的会起初还好,唐僧让大金鹿拉胡琴,叫小飞鸽唱几段李铁梅,可大金鹿噘着嘴,洋洋不睬地说胡琴坏了,拉不了。小飞鸽只好清唱了几段。唐僧又鼓动俱乐部的几个积极分子,让他们也亮亮嗓子,可那些人你推我让,直往黑影子里躲。社员们听说不参加会议要罚工分,不敢不派人到场,但来的多是些姑娘媳妇和孩子。唐僧想让文哈哈记下哪家没到,可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他的影子,只得让小飞鸽宣布开会。

  唐僧首先宣布了郑家旺所犯的严重错误,宣读了县专案组对他的处理决定,之后宣布了公社党委对夏家窝棚的人事安排,说:“这个,啊,鉴于王玉皇同志,啊,有病,暂时不能工作,是吧,现在,俺任命张俏俏同志,啊,就是满囤家的,代理副支书,啊,跟俺一起,啊,重新组建,这个,夏家窝棚的领导班子,啊,大家欢迎张俏俏同志!”他带头鼓起掌来,小飞鸽站起身谦逊地笑着向大家欠身致意,并跟着鼓掌,会场上的掌声七零八落,声音像几点雨滴砸在高粱地里。

  唐僧又讲道:“在夏家窝棚这次路线斗争中,啊,三队队长王筑坝同志,啊,也同样犯了错误,这个,得停职检查,啊,在此期间,啊,是吧,队长一职,啊,由满仓同志代理。”

  可他还没来得及带头鼓掌,人群里就响起大筢子的喊声:“哎,唐队长,俺家满仓可不是干队长的料,俺的儿子俺清楚,他也就会管管牲口,哪管得了人哩?你别硬赶着鸭子上架,让他受那洋罪不是惹人骂嘛。俺满囤媳妇愿干嘛副支书俺不管,俺家儿子是万万不当那嘛玩艺队长的。人家猪八干的挺好,俺队上人都信服他,就让人家检查着干吧。吃饱撑得没事干啦?瞎折腾个嘛!大伙说是不是呀?”不少人就应和:“是呀,是呀,好好儿的瞎折腾嘛?”

  唐僧说:“啊,这事可是公社定的,是吧,这个,这个,是路线问题,啊,政治斗争哩,不是俺说了算的哩。啊。”

  大筢子说:“嘛路线政治的,庄户人家能吃饱穿暖就成,路线政治关俺们屁事?少拿这些唬俺,反正俺满仓是不干那队长,谁愿干谁干。”

  小飞鸽走过去,拉了婆婆一把,小声说:“娘哎,这是领导对俺哥的信任哩,您老就别管啦。”

  大筢子说:“俺的儿俺不管谁管?他要敢干,老娘的筢子就不认他这个儿子哩。”

  唐僧不再理会大筢子,宣布以前郑家旺所推行的一切都是反社会主义的,必须立即纠正,回归到以前。他本想把具体措施讲演一番,突然就有一股熟悉的臭气扑面而来,噎得他喘不上气,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他拼命用手在鼻子前搧动,可那味竟越搧越浓,一团团好像排着队等候钻入他的鼻中口中。他疑惑地四下张望,只有傻僧抱着膀儿立在近旁,正一脸无辜地歪着嘴冲他傻笑。他好生奇怪,怎么自己一讲话就会有臭气闻声而至?而每次附近都会有这傻家伙。但他没空往深里想,坚持对着乱哄哄的会场说:“具体,啊,具体措施,啊,咱逐个落实吧,啊,散,散会!”

  人们白天听到的一切终于从唐僧嘴里得到了证实,纷纷为郑支书喊冤叫屈,大家不理解,咋好人就不得好报,总是倒霉挨整哩?

  唐僧明白在村里拨乱反正会遇到很大阻力,教育不是万能的,对这些群众,有时采取强硬措施是必要的,得重新组织起一支强有力的专政队伍。他清早做习惯性巡视时这样想,走在晨雾缭绕的村边,重又有了当年当村革委主任时一手遮天的感觉。他路过小飞鸽家房后时,放慢脚步,抬眼就和那后窗间小飞鸽四目相对了。没待她招呼,就急匆匆绕到她门口进去,然后关上大门。昨晚会散回家,本以为凤凰听说他让小飞鸽代理副支书会大为光火,与他闹个天翻地覆哩,可凤凰脸静如冰,对他讨好的笑脸根本不予理睬。他也装模作样地板起脸,鼻孔中无声地哼了一声,甩手钻进蚊帐,自顾自地睡了。反正与小飞鸽已经鸳梦重温,她时刻会满足自己的性欲哩,无需再巴结奉承这娘儿们了。

  那天早上,他和小飞鸽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只有在她身上,他才自信,觉得自己确实是个雄风凛然的男人,一抽一纵皆能让她痛快的呼爹叫娘。他双手抚摸着她的双乳,在呱唧呱唧如脚踩水洼的声响和小飞鸽哼哼唧唧的呻吟伴奏下愈战愈勇,两人一仰一立,干得热火朝天好不尽兴。

  出了小飞鸽家大门,他两腿有点发软,身子空乏的像没有灵魂。晨雾渐渐散去,街上有了人声。他艰难地蹬上河堤时碰上了王大肚子,他正从扬水站出来,小背心上沾着油污,两手上也有尚未洗净的灰色污垢,看到他先打招呼:“唐队长,哦,不,唐支书,您早哩?”他眼圈红红的,小眼贼溜溜地盯着他上下看,最终就停在他裆间那块湿渍上,皮笑肉不笑的,让唐僧很不自在。

  唐僧微微点点头,警惕地问:“这么早你到这里干嘛?”

  大肚子欠欠腰,谦恭地回答:“昨晚扬水站机器坏了,喜来叫俺帮忙修修,这不,刚修好哩。”

  “嗯,好好干,别辜负了大队对你的信任呀。”唐僧严肃地说。

  “放心,俺一定好好改造,一定。”大肚子捂上嘴打个哈欠,低着头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唐僧望着他疲惫佝偻的背影轻声骂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绝不可再重用哩。”

  他回家直接进了厨房,掀开锅里面竟然还是昨晚那点压锅水,气哼哼走到堂屋,也没凤凰的影子。他摔盆打碗地空发了通脾气,想起还有前些天建国带来的点心,在里屋厨子里找了半天,任啥没有。只好摘下吊在梁头上的篮子,拿个干硬的白馍就着凉茶啃了。之后他正想倒下休息一会,就听队部的大喇叭伴着电流的吱吱声抽疯似地响了起来。唐僧跑到门外侧耳细听,辩出是老五奶奶的声音。老人语速快得像吵架,加之有断断续续的敲打声,以及人的劝解拉扯声,致使喇叭里乱乱哄哄像打群架。唐僧大吃一惊,跳起来急忙往队部跑。

  一路上处处有人站在街边交头接耳,没人理会匆匆而过的唐僧,大家饶有兴趣的是大喇叭下发生的热闹,有人跟他往队部跑。郑家旺被撤职抓走的消息尽人皆知,夏家窝棚暂时的安静正如暴雨降临之前,人人预感到一场决定了各家各户甚至每个人命运的时刻就要来临,而结果肯定是他们已经到手的一切像当年搞合作化时一样统统再度收归集体,刚刚到手的白馍让人从嘴里抠走,夏家窝棚刚刚到来的好日子即将结束。代替郑家旺执掌帅印的可是唐僧,谁没领略过他以往的手段?他的上任表明文革时期的一切又卷土重来,副业大概得全部停止,多分的自留地当然要重新收回,那已经承包的沙荒恐怕又得再次搁置成沙荒……人人心头充满恐慌,疑虑,担忧。唉,老百姓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咋就这嘛难哩?

  队部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堵着门口踮脚扒头地往里瞧。唐僧喝开众人挤进去,见蚂蚱正和五奶奶争抢麦克风,他进去时五奶奶的枣木拐棍恰好抡到蚂蚱头上,蚂蚱当即撒手,抱头缩到了一边。得胜的五奶奶把麦克风放到桌上,骂道:“小王八羔子,反了天哩,敢跟你奶奶动手动脚!”她一眼瞥见唐僧,上前抓住他手腕说:“你来的好,五奶奶正要和你理论理论,说,郑支书到底是怎么档子事?你别以为你老五奶奶蹲在家里不出门就成聋子瞎子了,俺心里明镜儿似地亮着哩。谁蹶嘛尾巴拉嘛屎俺清楚的很,谁真革命谁假革命俺也门儿清,别想糊弄俺老太婆。说,他们为嘛把郑支书抓走?又为嘛让你当支书?”

  唐僧说:“您老这说嘛哩?嘛抓走?人家是让他去县里交待交待问题,有嘛?”

  “交待问题的应该是你小子,郑家旺有嘛问题?他是多吃了还是多占了?是搞破鞋了还是反党了?他哪点不是为了咱夏家窝棚?又哪点不比你强?”

  “这是上级搞的,俺哪知道?让谁当支书是公社党委定的,又不是俺死乞白赖要干的,您老冲俺发哪门子邪火哩?您老别听人挑唆,家旺哥有没问题党是英明的,自会给他公断。再说现在的形势您老也不懂,别生闲气管那嘛多闲事,回家养您的老,享您的福多好?为这些咸的淡的气坏身子不值哩。”

  “放你娘的狗臭屁!嘛是咸的淡的?这才是俺老婆子该管的正事哩!你也别装憨卖呆,这事肯定与你脱不了干系,告诉你小子,你五奶奶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郑支书的事没个结果,你也休想在夏家窝棚说一不二,做为这村最老的党员,俺有资格说说道道,你想把郑支书搬倒一手遮天,门儿也没有,有本事你让县里来人把俺老婆子抓走!只要俺老婆子在夏家窝棚一天,谁也甭想为个人的野心而毀了大家的幸福,老百姓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容易吗?咋大家好过一点就有人心里不舒坦非得折腾出事来不可哩?难道让家家户户拉着棍子要饭去他心里才高兴?一群什嘛玩艺儿?狼心狗肺的东西!”

  唐僧脸红脖子粗地说:“五奶奶,俺看您是长辈,不跟您计较,您这样说话可是有政治问题哩。您指的是谁?是党吧?”

  五奶奶把拐棍在地上使劲地戳着:“你寻思是谁就是谁!有本事你到县里告去!你以为这还是文革你当主任那阵说风不雨哩?老五奶奶快八十的人啦,嘛阵势没见过?哼,这大喇叭里成天要人解放思想大干快上,不能光说不练耍嘴把式,俺看郑支书就是解放了思想,为广大社员着想,他搞得好,俺支持,上级不会都是瞎子聋子,不会光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瞎摆道子坑害好人,是金子,放到哪里也放光,是狗屎,抹到哪里也熏人。今天老五奶奶豁上这百拾斤了,谁要想让咱夏家窝棚走回头路吃回头苦,就问问俺这拐棍应不应!”她狠狠往地上啐口唾沫,拿起麦克风大声说:“夏家窝棚的广大社员同志们,俺是你们的老五奶奶,俺刚才的话大家听到了吗?郑支书的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大家不要担心,该干嘛干嘛,郑支书在时咋干现在还咋干,都听老五奶奶的!有敢胡说八道硬让大家走回头路的就当是放屁,有嘛事老五奶奶担着。为了咱夏家窝棚的老老少少,俺跟咱郑支书一样,敢豁上这把老骨头哩!”

  这场实况转播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引起无数赞叹和掌声,这雨要下,风要刮,可有老五奶奶前面领着,大家心里就塌实。门外的人争先恐后地冲五奶奶喊:“五奶奶,俺们听您老的!”“你老咋说俺咋干!”“欢迎老五奶奶出山领着大家干!”“坚决支持五奶奶!”“救出郑支书!咱们上县里请愿去!”……

  五奶奶两手拄着拐棍站在那里,被大伙热情感动的老泪纵横。

  唐僧心慌气短,身上的虚汗塌透了雪白的短袖衬衫,额上冒了亮晶晶的一层汗。他不能让五奶奶占尽上风挫了锐气,自己新官上任,头把火刚刚点燃,怎么能让这老太婆一口唾沫就喷熄了哩?他心狂跳着,努力瞪大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冲麦克风大喊:“这是上级党委的决定,必须无条件服从,谁想阻挡,只能是螳臂挡车,死路一条!和郑家旺一个下场!”说完狠狠拔下扩音器电源,回头冲蚂蚱:“这么大人啦,连个喇叭都管不好,要你干嘛吃?你被开除了,回小队干活!哼,俺真是瞎眼了,咋把党这么重要的宣传工具交给你管?失职!严重失职!”然后双手卡腰立在门口对众人吼道:“瞎起嘛哄?滚!该干嘛干嘛去!五奶奶老糊涂了,别听她说胡说八道!”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