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久旱不雨,天热的出奇,一天临近中午,差不多一年没进夏家窝棚的王书记突然大驾光临,骑着“大金鹿”直接进了唐家。他一头是汗,进门就喊:“嫂子呀,先给俺弄盆凉水洗把脸,这鬼天气,直想热死个人哩。”

  唐僧慌慌迎出,一脸是笑地让他进屋,大声招呼凤凰赶紧备办酒菜。

  王书记洗着脸说:“嫂子呀,别忒麻烦,酒别孬了,菜要好点,我这人,好打发。”

  凤凰愣了一下,也笑了,说:“王书记说话真有意思,俺听你的,酒别孬了,菜要好点。呵呵。”从里屋掏出瓶磁瓶的“汾酒”放到桌上,“这还是武书记那次带来的,一直没舍得喝,就招待王书记吧。”

  王书记手捧那酒左瞧右看,说:“呵呵,想不到俺能喝上武书记的酒,荣幸之极,荣幸之极呀!”

  凤凰极不情愿地抓把棒粒子撒到院里,咕咕地唤鸡。王书记就是小鸡的现世阎王,他来总得有一条或多条小生命要以身相报哩。

  王书记坐在圈椅上,用唐僧递上的芭蕉扇快速搧着,大有深意 地盯着他说:“老唐呀,你是夏家窝棚的老干部,一直是紧跟上级不错步的,现在有些人思想出现了问题,主席尸骨未寒,就想搞资本主义复辟,目前形势风云多变,可这也正是考验我们党的干部的关键时刻哩。”

  唐僧立即表示:“王书记放心,这点觉悟俺还是有的,当村干部二十多年,俺一直是执行上级指示不错辙哩。”

  王书记瞅瞅凤凰端上来的爆炒子鸡,眼睛亮得像半夜里的黄鼠狼眼睛,嗅嗅,满意地连连夸好,感叹道:“好久没吃嫂子做的菜了,馋呀!”干了一盅,“好,好酒!”巴咂下嘴对凤凰说:“辛苦嫂子,别弄太多的菜,再炖只童子鸡就够了。”冲凤凰感激地笑笑,看她出去,才转过脸悄声说:“老唐,实话告诉你,你汇报的材料,我已经暗暗派人调查核实了,列出了郑家旺的八大罪状,条条铁证如山,他这次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逃脱。你大胆干,公社党委是支持你的。我已经把你汇报的材料整理上报了,上级很重视,成立了专案组,对这种复辟资本主义的倒行逆施要坚决制止,要出重拳予以打击,而夏家窝棚正是此次整治的重点。老唐呀,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在你们村了,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呀。”

  唐僧眼前好像闪电蓦然一亮,兴奋得手有些发抖,自己近年忍辱负重,不敢越雷池半步,以为就在郑家旺的翅膀底下苟延残喘了此一生了,哪承想还能有出头见日的一天哩!?

  王书记从兜里掏出几张打印的材料递给他:“你看,郑家旺这八大罪状,条条都能把他掐监入狱哩。等把郑家旺拿下,老唐,你就大胆挑起支书的担子,我相信我的眼光没错,你一定能带领夏家窝棚的贫下中农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工作搞得更好!”

  凤凰没听见他们前面的话,上菜时只听他夸张唐僧,让他挑起支书的重担,就说:“王书记,你可别忒把俺家唐僧当回事哩,他也就是勉强干个大队长的料,人家郑家旺是革命功臣,在村里威信也高,这些年俺村之所以搞得好,社员们有吃有穿有钱花,还不全靠人家掌大舵?唐僧跟着他干俺心里踏实,你一下把他举到天上,摔下来可不是玩的哩。”

  王书记眼珠已经喝红了,大大哈哈地摆手说:“嫂子别这么说,他郑家旺是功臣不假,可那都是隔年的黄历了,就是因为他恃功自傲,我才得捅了他这个马蜂窝。我看唐队长比他有水平,有魄力,工作热情也高,怕嘛?有我给老唐撑腰,他绝对有能力把夏家窝棚搞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哩。唐队长,你说哩?”

  唐僧尴尬地笑笑:“谢谢王书记如此瞧得起俺,只要是革命工作,就不分职位高低嘛,呵呵。”

  王书记本来两手正抓着一根鸡腿使劲啃,这时腾出右手伸伸大拇指说:“听,这话既有风格又有水平,唐队长,就冲这话,这支书就得你来当,没得说。”

  凤凰斜面红耳赤的王书记一眼,把桌上的碎骨头一把拨拉到桌下,让一直咽着口水等在桌子底下呜呜叫的小花狗吃了。

  王书记告别时握着唐僧的手啰啰嗦嗦,一直走出大门,才打着饱嗝,跨上车子摇摇晃晃地去了。

  凤凰说:“俺可早告诉过你,别谁给根竿儿就傻乎乎往上爬,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人家给你颗甜枣胡漱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凡事还是多听家旺的,错不了哩。”

  唐僧突然就来了脾气,跳蚤似地蹦将起来,嚎道:“家旺,家旺,又是家旺!除了郑家旺你心里还有谁?俺有脑子,不用你在俺跟前胡指乱划叨叨唠唠!实话告诉你,你的家旺马上就死到临头了!”说着晃晃地走出大门,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脚步咚咚地去了。

  这可是他忍气吞声沉寂多年头一次爆发,凤凰气得把碗往桌上一墩,骂道:“记吃不记打的熊行行子!非得一头撞到南墙上碰头疙瘩才甘心哩。”

  王书记走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公社通信员就风风火火地来下通知,让夏家窝棚大队的所有大队干部立即赶到公社参加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请假!

  “嘛会呀这么严重?”郑家旺问。

  通信员目光闪烁着一问三不知,只说:“到了你就明白了。”他用怜悯和同情的眼神看一眼家旺,蹬上自行车匆匆去了,老远还回头望了望。家旺心里就噶噔一下,联想到人说的王书记前天来不进大队直奔唐家,加之昨天见唐僧趾高气扬喜形于色的样子,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让蚂蚱赶紧通知大队干部来队部集合,然后回家换了身整洁的旧军衣,仿佛漫不经心地对秋枝说:“这些年真是苦了你啦,呵呵,俺早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该死的人了,因为有了你,才有了这些孩子和这个家,俺知足了。以后你会更加辛苦,好好照顾爹和孩子,万一俺有个三长两短……”

  秋枝听他说的没头没脑,赶紧问:“你说嘛?该不是出嘛事了吧?你说,你说,别让俺心悬悬着。”

  家旺笑了:“瞧你说的,有嘛大事哩?俺去公社开会,也就是这么顺嘴一说,放心,你男人不会有事的。”

  秋枝问:“去公社开会你咋不骑车子?”

  “骑那干嘛,怪累的,俺让几乎儿驮着,多舒服哩。”家旺笑笑走出门去。

  秋枝身不由己地跟到大门外,又撵到胡同口,眼望男人迈着军人的步伐义无反顾地昂然走远,突然觉得一阵阴森的寒气由脊背掠过,心空旷的像冬日的荒野,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惶恐,右眼皮别别跳得厉害。

  整整一天,她心神不宁,怀里似揣了只兔子。就那样等到夕阳西下,又等到星斗满天,直待月芽儿爬上黑黢黢的大堤,慢慢浮上幽蓝的夜空。她听屋里的挂钟闷闷地敲了十一下,每一下都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知了叫得断断续续,似醉汉的梦呓。不知为何,那晚竟然没听到锣鼓胡琴和男男女女的喧闹声从俱乐部里传来,一切都安静的出奇,安静的人心慌意乱……

  一辆自行车稀哩哗啦乱响着由远及近,听声音那车快得如电似风。秋枝慌忙迎出门,跳下来的是呼哧直喘的几乎儿。朦胧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可扑面而来的一团热气里却散发出他的激动,紧张和不安。

  “你家旺哥哩?”秋枝问。

  “在公社开会还没散哩,怕你担心,让俺给嫂子先说一声。”几乎儿声音不似平时那般轻松快活,鼻子发闷,好像得了感冒。说完,调转车子就走。

  “嘛会还到这会儿还不散?他嘛时回来哩?”秋枝追上问。

  几乎儿已经跨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说:“很重要的会,嘛时候散说不准哩。”

  秋枝将信将疑,木然地站在胡同里,心一阵阵发颤,周围的空气好像渐渐稀薄,稀薄的人不够用。她一手扶住墙,张大嘴巴大口喘气,庄稼青涩涩的鲜香流进胡同,掺杂着炊烟有些呛人,仿佛含满蒺藜,入口扎心刺肺。

  她倚着门框坐在门蹲上,感觉到露水正随着后半夜的凉气缓缓降临,她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望着小船似的月芽,心里挂着男人,没有丝毫睏意。

  那夜,睡不着的不唯秋枝,还有聚在一处唉声叹气的几乎儿一家和麻子、猪八。

  王老三用手在秃脑袋上使劲着,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咋会这样哩?咋会这样哩?你们班子里出内奸了哩。”

  几乎儿倚在炕上无精打采,烦躁的像心里塞满杂草,说:“爹,您老就别叨叨啦,内奸不就明摆在那里嘛?家旺哥的那八大罪状就是他和那王大炮一同捏估的哩。还有嘛好说的?只是俺忒没出息,懵在那里竟然哑口无言,想想俺真废头,窝囊哩。”他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

  麻子说:“兄弟,哭嘛?当时咱说嘛都没用,人家早把局儿布好了,说多了只能对家旺大哥更加不利,不如沉默,这样咱才好回来想法救他哩。不然你瞧当时那阵势,那专案级跟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大臣一样,惹恼了,叫人家一网打尽统统带走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才叫亲者痛,仇者快哩。这也是主席说的,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保存了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哩。眼下咱得想法该如何对家旺嫂子说。另外,更重要的是咱得救出家旺大哥,保住咱费心巴力搞成的大好局势别让唐僧给毀了。唐僧那家伙,搞建设不行,搞破坏可是把好手哩。”

  猪八说:“隔离审查有嘛?不就是像蹲学习班那样关到小屋里不让出来嘛?不如咱联合全村人去县里请愿,不成就动武,把家旺大叔劫出来,看谁敢来咱村抢人!操他娘的!都是唐僧那个下三滥出的坏,这小子真不是人揍的!哪天俺非找机会废了他个王八羔子。有他一天,咱夏家窝棚就没一天肃静日子过哩!”

  麻子说:“别胡说八道,可不兴那么干,那不是给家旺大哥上眼药嘛。俺看咱得群策群力,分头想法才成。通知家旺嫂子的事还是老三叔去比较合适,只要让她相信不会有嘛大事就成。当年家旺哥蹲过学习班,她有承受力。另外,这事得让齐副县长通知武书记,最后实在不成俺再拿申诉材料去省里找毕可法,通过他找更高的领导给个说法。几乎儿和兰兰猪八你们在家做好安抚群众的工作,一是要抵制住唐僧的秋后算账;二是上面肯定会来人调查了解家旺大哥的问题,大家要统一口径,说这一切都是广大群众强烈要求的结果,郑家旺不过是顺乎民意并经支部一班人同意才如此做的。”

  王老三说:“麻子说的对,这是一场斗争,不可草率轻敌,你们要做得有理有力有节,多找对家旺有利的证据,得到上级的理解和同情,可不能磨盘砸碾子硬碰硬哩。这事你娘可能还不知道,明天几乎儿去县城通知她一声,让她帮着想想办法,对咱夏家窝棚的一切她一直很关注也很支持哩。”

  几乎说:“好,那明天一早俺就进城,麻子让文哈哈整理个材料,之后咱让全村支持咱的社员签名,这样才有说服力,民心所向,大事所趋,我们党不一直说要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和人民同呼吸共患难嘛?看,这就是人民的要求和心声!”

  麻子点点头。猪八却两眼发直,瞅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想心事,大嘴噘得能拴头叫驴。

  他们上午一进公社就觉得不大对劲,大院里不像以前各大队干部前来开会那般热闹,满院自行车,满院人来人往,乱糟糟响着寒喧问好和笑骂,只冷冷清清停着两辆吉普车,零散站着几个陌生人,气氛显得严肃紧张而且微妙。

  办公室里端坐着几位看上去铁面无私的官样男人,其中就有前宋家集区革命委员会郭主任,他悠闲地夹着香烟,面前摆放着青花瓷茶杯和稿纸,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气愤。王书记斜着身子坐在一边,神情有点局促。看秘书将几个人带进来,先站起来,很不自然地点点头,让他们坐,并介绍说这几位领导是县里来的专案组,有些情况要向大家了解,请诸位实话实说,好好配合。

  唐僧看到郭主任首先亲亲热热打招呼。郭主任飞快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睛却盯着郑家旺。唐僧明白,前几年就因郑家旺和高粱秸,郭主任在宋家集马失前蹄,未得重用当上公社书记,冤冤相报,呵呵,这回够郑家旺喝一壶的哩。

  专案组个个好像都患有面部肌肉僵硬症,眼神皆似刚从死囚牢里放出,不理会众人,目光呆滞地聚焦在郑家旺身上,不待他坐稳,便很不客气地发起了连珠炮。

  郑家旺从容不迫地逐一回答解释,他看出来者不善,明摆着是要对夏家窝棚的改革大兴问罪之师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已经给他备下一餐难以下咽又必须吃下的饭,明白夏家窝棚的新举措已被全盘否定,并且拉纲上线,提高到否定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反对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上来了。问题越来越严重,家旺虽然据理力争,却像对牛弹琴,回答他的只有那几个轻蔑而肯定的词语:狂妄!大胆!反动!疯狂!无知!恶毒!

  最担心的终于来了,郑家旺心里反倒坦然了,他抱起双臂,微微冷笑着,像面对一群激进、偏执而又自以为是的疯子。对他们的强词夺理已无回答的必要,只能是风吹驴耳,白费口舌而已。唐僧一直把脸扭向一边,不敢看他。问到谁是罪魁祸首?谁是阴谋参与者?他鄙夷地瞪着对方回道:“一切都是我个人的决定,是我硬硬强迫支部一班人去做的!没必要与人合谋!”

  坐在中间郭主任歪嘴笑笑,矜持地用钢笔敲着桌子说:“姓郑的,你也不要包庇,你们当初在支委会上谁说的什么我们一清二楚,早已记录在案,但是,我们党的政策你是明白的,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你的问题我们专案组已经上报县委,你的罪行是十分严重的!”他一拍桌子猛然站起,拿起桌上的一张文件说:“公社上报的你的八大罪状经查确实存在。我念你听,有不服的你可以陈情申诉,我们的原则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干咳两声,很不自然地将手里的材料弄得哗啦直响。“罪状之一:大搞阶级斗争熄灭论,长阶级敌人的气焰,灭贫下中农的威风,大量重用四类分子和出身有问题的人;罪状之二:反对社会主义和人民公社,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罪状之三:私分集体土地,引导群众走资本主义道路,用小恩小贿和物质刺激助长群众的资本主义倾向;罪状之四:任人为亲,在党内拉帮结派,唯我独尊,排斥打击有不同意见的同志;罪状之五:假公济私,化公为私,大挖社会主义墙角;罪状之六:欺上瞒下,采取偷梁换柱的手段,欺骗党和上级组织;罪状之七:乱搞男女作风,在村里欺男霸女,造成恶劣影响;罪状之八:大搞不正之风,大张旗鼓地请客送礼,拉拢腐蚀干部,分化瓦解革命队伍。郑家旺,这一切基本都是你的所作所为,有不容辩驳的事实为证!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现在,我代表县委宣布:鉴于郑家旺目无党纪国法,胆敢公然反对毛主席,反对社会主义,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开历史倒车,在任夏家窝棚党支部书记期间恃功自傲,一意孤行,目中无人,不听劝阻,狂妄自大,任人唯亲,欺上瞒下,把夏家窝棚搞得乌烟瘴气群魔乱舞,其行为已经严重危害了社会主义建设和革命大好形势,经县委研究决定:撤销郑家旺党内外一切职务,交由专案组隔离审查!”他很有气势地挥一挥手,门外立即涌进几个横眉立目的年轻人分列郑家旺两旁,腰间皆鼓鼓囊囊现出手枪的轮廓。

  郑家旺笑笑,冲郭主任鄙夷地哼下鼻子,转身对麻子等人略拱一拱手:“大伙儿放心,俺相信党是英明的。”说着,被那帮人簇拥着大步去了。

  夏家窝棚的干部们除唐僧淡定自若,皆被这突然而来的雷鸣电闪弄得瞠目结舌。直到办公室的大门在郑家旺身后呯然关闭,方如梦初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唐僧脸上。这张圆圆白白的脸此时竟然如此丑陋:这个无耻、卑鄙、下作的小人!叛徒!

  专案组走后,王书记将几个人留下,说:“是疖子总会出头,现在夏家窝棚的问题已经水落石出,责任虽在郑家旺,可在座的有些同志在这场斗争中的表现可并不是那么值得称道。当然,我们党历来宽大为怀,犯了错能改正还是好同志嘛。既然已经将罪魁祸首郑家旺办了,其它就不一一追究了,但必须写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视态度好坏和对错误认识的程度再做处理。”他严厉的目光将麻子,几乎儿,肖兰兰,猪八盯了个遍,站起来缓缓口气说:“在夏家窝棚这场复辟和反复辟的斗争中,唐僧同志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表现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大无畏勇气和斗争精神,值得大家学习。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任命唐僧同志担任夏家窝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王玉皇同志任党支部副书记兼副大队长,班子其它成员由唐僧和王玉皇二位同志考察研究后确定,报公社党委备案。”

  从宋家集回来的路上,大家骑着车子或前或后默然无语,人人像雨淋了的小鸡。唐僧骑在最前面,心却如夏夜的星空一般清爽,耳边隐约回荡着几十年前他跟爹蹒跚在这河堤上时听到的声音:同样是万籁俱寂的夏夜,同样是满天星光,当迟缓清脆的梆子声远远响过,随之是一声苍老悠长的吆喝:“平安无事喽……”声音像水波一样潺潺流过,让人心里安静、宁贴、舒展。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从天而降,净化着环宇,消灾避难,解人心烦……

  进村后没有以往的相互告别,各自默默消失在黑暗之中。唐僧喊住太岁,说:“走,到家咱喝点唠唠。”

  太岁没好气地说:“唠嘛,怪累的,有事明天说吧。”

  “嗨,让你去你就去,装嘛装?”瞅瞅四周无人,唐僧又说,“现在大队就咱俩是领导,咱不得抓紧商定一下新班子成员的选拔和工作安排嘛?”

  凤凰拉亮门灯,开开大门,迎二人进来,看两人一个像娶亲的新郎,一个像哭丧的孝子,大为诧异,张张罗罗边给他们打水洗脸边观察二人的神态。问太岁:“看那脸耷拉的有二尺半长,出嘛事啦?”

  太岁擦着脸,用力揉搓着眼睛,说:“嘛事你问俺姐夫,他心里贼清楚哩,估摸明天咱夏家窝棚得闹翻天哩。”

  “瞧你说的这个邪乎,还反天了哩。”唐僧欣然一笑,回头对凤凰说:“没嘛,家旺让县里请走交待问题了,现在公社任命俺跟太岁负责队里的全盘工作,呵呵。凤凰,把那瓶‘古贝春’拿出来,俺跟兄弟好好喝顿,庆贺俺兄弟俩成了搭档。今天真是累坏了哩。”

  凤凰赶紧问:“咋啦?家旺出嘛事了?交待嘛问题去了?”

  唐僧不耐烦地说:“嘛问题俺哪知道?俺又不是县上来的人。你喝河水了咋地?管得也忒宽了吧?你还是先管管俺跟兄弟的肚子吧。”

  凤凰心不在焉地应着,准备酒饭之时眼一直在两人脸上不安地扫来扫去。

  唐僧端起酒杯急不可耐地一饮而尽,说:“兄弟,还记得那年俺跟你说的话不?夏家窝棚是咱兄弟们的天下,俺就不信他姓郑的能翻了天哩。想吃香的喝辣的,还得咱兄弟当家才成哩。咋样?俺说的准不准?现在是回头对付那帮子没良心的家伙的时候了。”看太岁只是闷头喝酒,沉了沉又说:“这回咱得把麻子那家伙拿下,几乎儿先留着吧,人家后娘是大权在握的副县长,得留点面子哩。把几乎儿家的从支委里清理出去,让她还当渔业队的队长,留个猴儿牵着得了,但不能再掺和班子里的事,那娘儿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至于其他人嘛,都是扛旗的,叫他们往东不敢往西,你说哩?”

  太岁说:“拿下麻子,那副业是你能抓还是俺能抓?人家那些关系单位认得可不是夏家窝棚的你我,是田麻子哩!你难道真想让夏家窝棚那些副业关门大吉不成?”

  唐僧说:“咋?他田麻子长了两个脑袋?你别长人志气灭咱威风好不好?事在人为,他麻子能干的咱们咋就不能干?莫非他那脸麻坑个个都是聚宝盆?想顶他那个位儿当大队干部的人多了,换个人只会比他强哩,哼。”

  “告诉你,你现在是一村当家人了,若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让夏家窝棚安定团结不出乱子,俺劝你还是按兵不动,照既定方针不变的好,不然成了一堆烂摊子,看你有嘛本事收拾哩。”

  “呵呵,照你说他郑家旺还都做对了哩?还按他那套办,上级来检查怎嘛办?难道让俺也步他后尘上县里隔离审查去?革命就别怕死,怕死就别革命,既然上级把这工作交给咱了,咱就得大胆拨乱反正,敢老虎嘴上拔毛,让一切回归到以前的局面,绝不能让夏家窝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太岁轻蔑地瞟他一眼,说:“哼,真没看出你还有这胆识哩,呵呵,经过文化大革命的考验,真是进步了,不是吓得喊爹叫娘的时候了。”看唐僧脸倏地红了,笑笑说:“你现在是支书,大权在握,一切随你哩,不过丑话说到头里,你若不听俺劝一意孤行俺也管不了。实话告诉你,俺对当官没瘾,大不了不干,当个社员倒心静,省得晚上睡不着做恶梦。说实在的,当初家旺哥这样做俺也想不通,可事实证明人家是对的,难道你从社员的生活和精神上还看不出来?咱做人眼瞎不能心也瞎哩。昧良心的事你别找俺,俺不干。”说完把脸前的酒端起喝了,抹抹嘴倔倔地往外走。

  凤凰追到院子里,拉住他问:“兄弟,到底咋回事?快告诉姐哩!”

  太岁惭愧地看眼姐姐,低下头说:“姐,当初是俺害了你哩,让你为俺上当受骗嫁给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俺对不住你哩。”他说不下去,长叹一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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