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屯长在屯里安排妥当,又忙去收购站。见老学究正在写挽联:

小屯小百姓百姓敬挽

大岭大英雄英雄安息

老屯长一边吩咐陶男挂出去,一边招呼院子的人静下来,说:“我代表全屯的人,感谢你们前来悼念好人,悼念英雄。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烽火年代,一切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发生了就要面对,因此大家都要节哀。

“我代表小石岭的人,跟大家商量,我想大家也一定能理解,怎么安葬,这个就不便都知道了。有人跟我提起,办事谨慎些好,不然假若有人无意间把坟茔地说了出去,有小人挖坟掘墓,到鬼子那边邀功请赏,死者不安息,我们也难过。所以,接下来的事,由我们办就好了。简单准备了饭菜,大家吃完饭就都回吧。但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

人群中站出几位,商量了一下,推出一位老者说,屯长想的周全,说得实在,说得在理,一切听老屯长的。如出殡那天有人还想过来送一送,就在屯子前的十字路口,焚香烧纸。大家要吃了饭走的,就进屯去,想直接走的就请回吧。——拜托小石岭的乡亲们啦!

晚上,屯长把屯里的人召集在一起,“俗语说,入土为安,咱们现在定下坟茔地,明天陶男带几个人打墓,后天就下葬。程哲是好人,又是杀鬼子的英雄,咱们记在心里就行了。事过之后,少提为好,尤其是外屯人,以防不测。”

这时,一直躲在人们身后的兰小翎站起来,说:“坟茔地就选在大崴子的大平台上,程哲活着的时候常去那里放马。那里有大松树,松柏长青,那里有大杨树,程哲最喜欢大杨树了,每次去放马,他都要倚着大杨树。他说大杨树好比中国人的性格……”她说着,又泪如雨下。

老屯长问:“坟前立不立碑呢?要立大青石的就是以后清明节时的事了。”老学究说:“现时立块大厚松木板的吧,碑文简单几个字,‘程’字是‘禾’‘口’‘王’组成,就写王和之墓,我们心中有数就行了。”兰小翎又站起来说:“再写上‘三十三’,鬼子打在他身上三十三颗子弹,让人记住,要报仇。”老屯长说,就这样办吧。

出殡那天一大早,从屯子的东山上下来一个人。他找到屯长说:“我叫齐鸽子,是抗联的,我们辗转到这里已有些时日了。大石岭集市上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英雄孤身一人打击开拓团的英勇壮举,震撼着全团,团首长正在制定对松花江沿岸开拓团的作战计划。英雄是抗日反满的战士,棺木就由战士护战士抬。这次首长让我们来送英雄一程,就是要我们学习英雄的不怕牺牲精神。”

见老屯长不说话,齐鸽子又说:“大爷您警惕着是对的,我不是本地人,但我大爷在这个镇上,我昨晚就是在他家住的。我大爷来镇上开饭馆有些年头了,就是聚义楼饭馆。我以前曾在大爷的饭馆里,见过这屯里姓黎的猎户给饭馆送猎物。他的儿子我认识,很机灵,还说要跟我走,要不是太小,我就答应他啦。”

“谁说认识我呀?”黎江进了屋,齐鸽子忙叫黎大爷。黎江端详了端详,说“你是店掌柜的侄子吧,见过,见过。”……齐鸽子走出屋,朝着东山吹了三声布谷叫,山上下来了十几个人。

……

“程哲啊……也许用不了多少时日,我……你阮大爷……就来和你做伴……”在程哲的坟前,一直挺住不让眼泪流出来的老屯长,终于忍不住老泪横流。在场的人也悲痛地无不落泪。

在挺拔的大杨树下,一个怒放的青春生命,在这里安息了!

齐鸽子一声口令,战士们向着程哲的坟茔行军礼。礼毕,齐鸽子说:“叔叔大爷,都回去吧,鬼子所犯下的一切罪行,我们都要清算!我们就从这里出发啦。”

这时,从山坡上跌跌撞撞走下一个人,浑身的泥土,蓬乱的头发,哭红的眼睛,她手捧着早春的冰凌花,默默地献在坟前。是兰小翎,此时的她,心里只有悲痛,无边的悲痛。

老屯长见状,赶紧去和齐鸽子他们握手道别,又让陶男拽起兰小翎,说:“咱们也下山。”

兰小翎在干娘家待到第三天,阮大爷手足无措了。吃饭的时候,都是硬把她拉到桌前,饭递到手里,她两眼也是直勾勾地看着不动。阮大娘就劝,可劝着劝着自己也咽不下去了。阮大爷跟陶男说起,陶男说她过于悲伤,恐怕一时半会也难以好起来。问问她是不是愿意回去,要愿意就让她回去,离开这里,以免天天到收购站转悠,也许会好一些。

阮大爷说:“她是跟别屯的人结伴回来的,人家来时就说办完事才能返回,要不就问问她去不去她表姐那里,这她是说起过的。”“这样吧,既然老屯长和你们暂时都没有搬的打算,我们明天就回去了。你问问兰小翎现在去不去她表姐家,要是去,我们走时顺便送她过去。”陶男说。

兰小翎到表姐家的当天下午,表姐家的娘家来人报丧,说她爹被抓去给开拓团干活,让日本人给打死了。表姐把孩子送给婆婆,让公爹去找她在外干活的男人。她当然不能撇下兰小翎一人在家,带上兰小翎,直奔娘家。两人急急忙忙走出十几里,表姐说,咱们抄近路,蹬倚石梯,就是山梁,就看见梨林屯了。

在山梁上,兰小翎已是一脸虚汗,她对表姐说:“下山路陡,我这腿软得像踩着棉花,弄不好会滚下坡去的。还是你头前走,让我在这歇一歇。”表姐见兰小翎脸色苍白,嘱咐她歇过后,瞅着屯子走,进屯的头一家就是她家,说完着急先下山了。

兰小翎背倚大树坐下来,一坐下来,越发感觉浑浑噩噩。她强睁眼睛,猛然间看见枯叶丛下拱出的几朵冰凌花,眼前一下子又呈现出程哲下葬时的情景。顿时,她精神恍惚,下意识地过去采撷,当花捧在手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还有……

于是,她就这样一直采下去。直到一脚踩空,翻滚到路旁的小凹里,昏睡过去。

天擦黑的时候,恰巧一帮人路过,一个蓬乱头发的人走在前面,他发现小凹里躺着个人,故一惊一乍地说:“有人!”身后的人慌忙四散躲在树后。“看把你们吓的,弟兄们有艳福了,是个女花容。”大家寻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山村女子熟睡在厚厚的枯叶里,还有冰凌花散落在身旁。

接下来就是七嘴八舌,“这小妹脸蛋还够水灵,自己送上门来啦!”“这常年在山上,连个女人影也看不见,这回可看见睡美人是个啥模样啦!”“老天也发慈悲,知道咱们在山上难熬,让咱们饱尝艳福。”“这荒郊野岭的,十里八里没个屯子,不是传说中的白骨精变的吧。”……

“别自己吓唬自己啦,你们头前走吧,人是我发现的,理应由我来照顾她。要不老枪你也留下,你在咱们这帮人中是老大,尝鲜当然是老大啦。”蓬乱头发打着哈哈。

叫老枪的人年长了些,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其实他是插不上嘴。这会儿他说话了,“该快活嘴也快活了,现在该有规矩了。这女子一定是迷了山,着急上火又转了冤枉路,才累倒在这里的,看样子是滚了坡,连惊带吓昏睡过去了。这地方离屯子远,眼看天又黑了,送她回家是不可能了。大家分头去找木棍长藤,缠个担架,抬上山去,等明天再理会。”

见没人行动,又说:“你们这帮馋猫,就甭打歪主意了,年纪大点的,谁家没有个一儿半女,小年轻的谁没有个姐姐妹妹呀。趁她还睡着,抬着也好走山路。”

蓬乱头发说:“老枪,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说是说,闹是闹,咱们是绿林好汉又不是土匪,没那花花肠子,没人想动真格的。弟兄们,麻利点,还要赶路呢。”说完几句正经话,就又打起浑来,“到家把小娘子献给武王,武王一时有了笑模样,说不定还能讨点奖赏。”

“老蓬,人是你发现的,给我们找来个累赘,你就是说嘴的能耐,过来抬啊。”“先是你们的班,你们抬上一个小女子,也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缘分,这等好事,我哪能跟你们抢呢。我在一边免费给你们讲故事,你们听着故事,不知不觉就到地方啦。”

有人还真顺着蓬乱头发竖好的杆爬了。——他是这帮人中最有文化的了,插科打诨是他的拿手好戏,平时他在他们中间是活宝,大家都愿意听他真假难辨的胡诌八扯,在他的胡诌八扯中,消除寂寞,打发时光。“你倒是讲啊。”抬担架的人开始催了。

“说不尽的《红楼梦》,还得讲《红楼梦》中事,话说青埂峰上的一僧一道,把女娲补天剩余的一块顽石,投向人间,大户人家贾家,生下了贾宝玉。贾宝玉十四五岁,人风流倜傥,身边美貌女子如云,尤其是金陵十二钗中的林黛玉、薛宝钗爱宝玉爱得死去活来。还有丫环晴雯、五儿对宝爷也是情有独钟,无奈可望而不可及。谁知宝爷却鬼使神差地想当和尚,你们说要是我,我会怎么样?”蓬乱头发说着凑到担架旁,抬担架的说:“不用你抬,你快说说你会怎么样吧。”

“我会怎么样,我还没想好呢,留给以后再说吧。再说咱们的凸荒山,这凸荒山经文人考据就是《红楼梦》里的青埂峰,你们现在抬着的女子,也许就是金陵十三钗,一位曾是警幻仙姑册子上的仙女,你们可要抬稳了……”

兰小翎醒了,她望着月出东方,知道天黑已有些时候了。她也感觉自己是被人抬着,身子躺在一个狭小的网兜里。她下意识翻一下身,感觉四肢无力,浑身酸痛。但这一痛疼,让她想起自己滑倒了滚下了山坡……

于是,她什么都记起来了。她想逃脱,四周黑乎乎的林子,又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彻底清醒了,她想自己一定是滚下坡来,摔晕了,接着又沉睡过去,这帮人路过,看见了她。可这帮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土匪呢?这呆在深山老林里的,哪有什么好人,八成是土匪?这下可倒了大霉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以至此,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大不了一死……

兰小翎胡思乱想一阵后,想着探探底细,就装疯卖傻起来。她冷不丁地哇啦了一声。抬担架的人停下,说:“人醒了。”老枪近前问:“你是哪个屯子的,怎么敢睡在山上?”黑暗中,兰小翎用手比划着,还挣扎着非要从担架上下来不可。

有人说:“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女子。老蓬,你不是说什么金陵十三钗吗,你快来抬你的金钗吧。”老枪说:“别耽误工夫了,快走吧,她要不是有点傻,还会一个人迷在山上。”

蓬乱头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看到地方了,还换什么。再说,贾宝玉一江南才俊,当丢了口含之玉,还傻上几回。别看这小女子这会儿又聋又哑,说不定也是丢了护身符,明朝你们满山去找,找来还给她,她立马就是个婀娜多姿的金钗啦。”

“快走,快走吧。武王一定在山寨口等着呢。”老枪催促着。

临到山寨口,蓬乱头发卖力地哼起小调。

凸荒山,喜盈盈,

弟兄们抬上来个女花容,

女花容,乘着夜色做娇娘,

咱们的武王做新郎。

武王你可要领情,

山路弯弯,可把弟兄们累得不轻。

武王你可要大方,

给杯喜酒喝吧,喝完喜酒好闹洞房……

“你这个油腔滑调,看来是有收获啦,看把你兴奋的。”被称为武王的早在寨口迎候。他见抬着担架,以为是有弟兄受伤了,忙上前问怎么回事。老枪说:“遇到一个迷路的女子,人可能有病,昏睡在路旁,只好先抬回来。”

说着吩咐抬到武王的屋里去。武王说这怎么行,一会儿还要研究事呢。老枪说,就得在你这里,他们都睡大通铺,嘴花花着呢,可别把人家姑娘给吓坏了。

兰小翎被抬到里屋,她坐在炕上,借着松木明子的亮光,打量着这里的人,打量着这间用原木摞起来的简易屋子。她想,这准是个土匪窝子,被称为武王的一定是土匪头子。这趟表姐家串门,竟串到了土匪窝里,看来是天意,注定在劫难逃了。

武王进屋里问她,“你是哪个屯子的?”兰小翎一声不吭,又连续问了几遍,还是摇头不语。他把一些吃的放在她跟前,对老枪说,到屋外去说说情况,也好等师爷那帮回来。

兰小翎独自一人在屋,山风刮得呜呜作响,这个一向泼辣的山里妹子,害怕极了。她偷偷拿起炕梢上的尺把长的一把军刀,压在腿底下。

月亮正中,武王进了屋来,把熄灭了的松木明子点燃,到外屋坐着,他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师爷回来。夜深人静,里屋外屋的两人就这么熬着。兰小翎早已想到了最坏的事情发生,要是武王胡来,她就先下手为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要是不得手,那就照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来一刀,留自己个清白。

一直熬到月亮偏西,兰小翎想到试探,要不这么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自己还不先疯了。她大着胆子,平生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别绷着了,要来就快来吧。”

外屋的武王听到里屋的人说话,心想不是说她又聋又哑吗?怎么说话了。但黑灯瞎火的,他怎么能跟一个女人搭腔。

“我早听到了,你的手下为你抢来女人做新娘,你这个做新郎的,怎么还不入洞房?”

武王心想,他们怎么救了这么个破烂女人,明天还是早早送走为好,免得败坏了凸荒山的规矩。为了不让里屋的女人再说话,他说:“这山上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从不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

兰小翎稍稍放下心来,“你武王……”武王没容她说下去,“我叫武旺,我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我们是被鬼子汉奸逼上山来的,我们可没那闲心跟你们这号人扯那些肮脏之事,有正事等着我们。再问你,你是哪个屯的?明早送你回去。”

兰小翎心又放下一半,说:“我是大石岭镇小石岭屯的。”武旺忙插话,“那个屯子可是无人不晓,出了个杀鬼子的英雄,那你必然认识啦?”

“他是我干娘的干儿子,我是我干娘的干闺女,我干娘家的两个亲儿子都从军,战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你说的是我的程哥哥。”

武王忙进屋,看见刚才说话似乎还像放荡女的,竟然在流泪。在武王的追问下,兰小翎说起她是如何昏倒在路旁的……也说起程哲如何为屯子的人做事,如何神勇地面对土匪,如何一次次地杀鬼子、汉奸,这一次在大石岭镇上面对鬼子,挺身而出,是为了救乡亲们……又说她不应该把他们当成土匪,当成坏人……

武王这才知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夸她有一个英雄的哥哥,也称赞她小小年纪,竟懂得防范之心、戒备之心不可无,太过了不起。为让小姑娘免存戒心,也说起他们。

他说他们是头道河子镇的,都是习武坊的弟兄,开拓团开进镇里,收去了土地,还把习武坊扩建成武装移民营地。弟兄们恨透了鬼子,把家搬往别处,又都回来,想伺机袭扰、打击营地的鬼子,让营地兔子尾巴长不了。结果被鬼子通缉,被逼上山,已辗转过几个山头……大石岭集市上英雄的壮举,震撼着他们。数日来已派几拨人打探鬼子营地的虚实,想先夺些枪支弹药,再伺机端掉能够端掉的鬼子营地。现在派出的人陆续回来了,不日将会有行动……

兰小翎听后说:“我对鬼子有深仇大恨,我要参加你们的行动。”武王说:“这万万使不得,你迷在山上,家人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啦!”

这时,有人在门口说话,武王说是师爷回来了,他们要研究事了。

天不亮,兰小翎走出屋来,看见远远近近的几十人在操练。兰小翎站一高处说:“我叫兰小翎,是小石岭的。昨晚被抬上了山,就不走了。通常人们对占山为王的叫土匪,你们虽然不是,但我回去了,人家怎么看我,我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我已打定主意,加入你们其中,报仇雪恨。”

操练的人呼啦围了过来。兰小翎继续说:“你们其中哪位率先枪杀三十三个鬼子,我就嫁给他,我一不要聘礼,二不用八抬大轿……”

蓬乱头发率先惊异了,昨晚不是又聋又哑吗?“想不到还是一位巾帼英雄,古时候有比武招亲,现在这是杀寇招亲,了得!了得!不过我可不行,说不定还没杀上三十三个鬼子,人却早没了,没有抱着美人归的福份呵。”

兰小翎抢上去说:“如果谁拼死三十三个鬼子,人不幸没有回来,我也要嫁给他。逢年过节,我给他供酒菜,烧纸钱……”

武王听兰小翎在外面高声说话,赶忙从屋里走出来说:“这是大英雄的妹妹,她是太过悲痛,报仇雪恨心切,才说刚才这番话的。不当真的……”

“开饭啦!”大师傅边喊边掀开锅盖,一股狍子野猪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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