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风已经有些尖利,寥落的星星羞涩地躲在天边,半空中只有大半个月亮孤单而落寞地将夜空照成灰白。马颊河的流水梦呓般吟唱着缓缓北去,灰茫茫的田野舒展在月色里安然入梦。家旺披着军大衣,叼着烟在堤上踱来踱去。他睡不着。白天,伴着拖拉机欢快的轰鸣,那久久徘徊于心的朦胧构想渐渐就清晰地定格在了眼前。对,这才应该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本当过的幸福日子,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当有的风貌,中国百姓祖祖辈辈奋斗不息的目的不就在此吗?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群众渴望却不敢奢望的东西,以往那些报纸广播中雾里看花的描绘和望梅止渴的承诺不过是画饼充饥,要想变梦想为现实,还得靠自己的努力。天上掉不下肉包子,好生活也不会自己跑了来哩。

  当他将一截就要烧到嘴唇的烟头扔掉,从兜里摸出的只是个瘪瘪的空烟盒。他遗憾地抹抹嘴,慢慢往堤下走。路过三队的场院,远远就听小队部里有雷似的鼾声,知道猪八睡在里面,自从让他当了三队队长,猪八一反过去的吊儿啷荡,实扑扑把身心全放在了生产工作上,不仅不再寻花问柳,反倒把家搬到了队部,没黑没白地盯着生产,既像头勤勤恳恳的老牛,又像只忠心耿耿的看家狗,接任不久就得到三队社员的一片赞扬。家旺颇为满意,觉得这真像小时听一老和尚说的,世上万物皆有佛缘,皆可成佛,换现今的话说就是每个人都有潜力,只要用到好处,都可化虫为龙。当年在朝鲜战场,一些刚刚参战的新兵被尸横遍地吓得屁滚尿流,谁能想到后来能成长为威震敌胆响誉全国的战斗英雄呢?世上的事没有不可能,只有想不到。要想做大事业,首先要有识人用人的胆识和魄力,众人拾柴才能火焰高呀。他在三队场院前站了站,本想到别处转转,可口中淡而无味,就敲响了那扇裂有大缝的木门。

  没敲两下,里面的鼾声就嘎然而止,传出猪八粗声大气的喝问:“谁?干吗?”

  “操!反正不是送货上门的小娘儿们。咦?猪八,你小子没在里面金屋藏娇吧?呵呵,起来,快给俺弄点烟抽。”

  “是家旺大叔呀,这咱晚咋还没睡?呵呵,搞嘛娘儿们,您老别逗了,每天累个臭死,哪还有闲劲胡闹哩。嘿嘿。”猪八打开门,拧亮炕头上的马灯,将披着的棉袄穿上,掏出怀表看看,吃惊地问:“大叔,出嘛急事啦?这都下一点了哩。”

  家旺说:“没嘛事,睡不着转悠转悠。烟吸完了,找你借几根。”

  猪八说:“瞧您说的,烟酒不分家,嘛借不借的,只是俺这烟可不如你抽的‘先锋桥’好,白皮,有点呛哩。”

  他难为情地掏出盒九分一包没商标的白皮烟递给家旺,说:“俺吸不惯这洋烟,没个人卷的大炮有劲儿,要不俺给您卷支尝尝?”不待家旺点头,已经从炕头的硬纸盒里摸出纸条和碎烟叶,但听窸窸一响,一支状似喇叭的烟已拿在手中,嘻嘻笑着塞到家旺嘴上。家旺取下来瞧瞧,赞赏地笑笑,提起马灯揿开罩子点上,深深吸一口,憋了半天才喷出一团浓烟,巴咂下嘴说:“嗯,不错。”

  猪八自豪地说:“这是红杏在家院里种的猪耳朵哩,上得都是豆饼,叶子肥得冒油,厚得像巴掌,绿得发黑,真跟猪耳朵差不多,采下又在炕上焙干搓好,还拌了点香油哩。”又讨好地问,“要不哪天俺让她给你送家点吸吸?”

  家旺说:“甭价,卷烟俺没那手艺,也没那功夫,呵呵,你小子好福气,要不是王大肚子进了监狱,红杏那么好的女人咋轮得到你,说起来你真得谢谢人家王大肚子哩。”

  猪八呲牙一笑,警惕地问:“大叔,该不是大肚子想要回红杏,找你当说客来了吧?”

  “操,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哩?没的事,好好守着红杏过吧,呵呵。”顿了顿问:“猪八,你觉得咱村现在咋样?”

  “大叔,咱村是全县的先进,那有嘛可说的?这不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哪个敢不服气?说实话,俺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过得这么舒坦有劲儿哩,天天都像喝了半斤老烧,要不是您领导得法儿,像以前唐队长那搞法,怕这会儿早有半村子人逃荒要饭去了。俺队的社员反正都很知足,咱庄稼人还想嘛?吃饱穿暖有房住就心满意足啦。”

  “就不想过得更好?像苏联的集体农庄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嘿嘿,没想过,不敢想,那是电影,信不得,至少咱这辈子是不指望有那天啦。其实咱村只要保持现状,再将粗粮换成细粮,大伙天天能吃上大白馍馍,年终能多分点钱,都能住上青一色的砖瓦房,就烧高香了哩。”

  “呵呵,这一切都会实现,咱要让咱村社员家家住上统一标准的砖瓦房,点上电灯,家家有戏匣子,有自行车,有缝纫机,只要肯干,没嘛实现不了的。”家旺说着从那盒白皮里抽出几支放在兜里,剩下的扔到炕头上,说:“你睡吧,俺也该回去了。”

  偏向西天的半个月亮已不似方才那般明亮,淡淡的发红,像薄薄施了层胭脂。风不知何时停了,纱似的雾霭覆盖着灰茫茫的田野。这里那里隐约飘来蟋蟀断续的琴声。街上也有薄雾,似浮动在水面上的灰绸。家旺慢慢走着,雾绕腰间,感觉像腾云驾雾一般。几个巡夜的民兵碰到家旺,唠扯了几句。民兵们走远了,可其中一个却又回来撵上家旺,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容貌,感觉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喊他大爷,吭吭哧哧地自我介绍,说是后街王六婶的孙子,叫喜来,初中毕业刚刚参加民兵,他气喘吁吁,不像累的,倒像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家,家旺大爷,俺,俺想提个建议,不,不知行不?”

  家旺呵呵笑道:“咋不行哩?欢迎呀!别慌,有话慢慢说。”

  喜来把枪背背好,干咳两声清清喉咙,说:“家旺大爷,俺看咱村是不是充分利用马颊河这地利修个扬水站?俺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县水利局的技术员,听他说国外有自流灌溉技术,俺从他那借了本这方面的书看了看,觉得像咱村现在这样抽水浇地,既浪费柴油人力又浪费水。您算算,一条小渠得有一米多宽,全村加起来浪费多少土地,少产多少粮食呀?少说也得几十亩吧?能养活好几十口子人哩。咱村的地势是东高西低,很适合搞自流灌溉哩。咱们完全可以改变一下现在大水漫灌的浇水方式,变明渠为暗渠,这样也适应未来机械化作业,哪块地里用水,一提闸门就可以浇灌了。不过那样全村的土地得统一管理才成,像现在这样东块是一队的,西块是二队的,有的地方还相互掺杂就不好管理了……”

  家旺饶有兴趣地听着,说:“你这建议不错嘛,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计,好,你明天到大队部找俺,咱爷俩好好唠唠,把你这个建议详细写写,只要是对咱发展生产有利,咱何乐不为哩?”

  月亮在年轻人两眼里闪烁起来,满嘴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说声“好嘞!”一蹦三跳地去了。

  喜来早就按夏家窝棚的地势和自己的构想用水彩画好了效果图,家旺让文哈哈帮着把那图挂到墙上,喜来就眉飞色舞地讲解起来,陆续就有几乎儿,麻子,太岁和唐僧进来,看家旺抱着膀儿站在一幅画前听一个毛头小子滔滔不绝,也立在一旁边听边看。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村子出现在画上,而且上面有了诸多条条块块,新奇之余觉得十分亲切,当明白这是喜来为村里设计的自流灌溉系统时都赞不绝口,七嘴八舌询问了一通,纷纷表示认可和赞成。

  家旺说:“你小小年纪肚子里道道倒不少,也肯动脑筋,不错,这才像社会主义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的新农民哩。让你背着大枪巡逻真是大才小用了,这么着,从今天起,你就是咱大队专职的水利员了,好好调查一下咱村的地势情况,设计个更加完善可行的方案,让你同学的爸爸帮帮忙指导一下,若没嘛问题咱就照图施工,怎么样?”

  大家都点头认可。喜来乐不可支,嘻嘻地笑着说:“请家旺大爷和各位长辈放心,俺一定不辜负您们的希望,把这事做好,让咱夏家窝棚能年年旱涝保收!”说完乐蹎蹎地去了。

  唐僧怕冷似地吸口冷气,说:“呵呵,屁大点孩子,口气倒不小,三眼枪打兔子,有嘛准头,悬哩。”

  家旺说:“有嘛可担心的?自古英雄出少年哩,这孩子钻挤,又有他同学的爸爸那个水利专家的支持,俺看没问题。真弄成了,咱村的庄稼可真就旱涝保丰收了,而且还能节约大量的人力物力土地和水资源哩。”

  家旺带上喜来专程进城去了趟水利局,指名要求喜来同学的爸爸佟技术员到夏家窝棚蹲点,指导村里的水利建设,并把要搞自流灌溉的计划说了。

  水利局这些年除了按上级要求统一组织每冬一度的疏浚河道,做些抗旱排涝的亡羊补牢,基本无事可干。那佟技术员外号佟结巴,虽毕业于清华专学水利,平日干的也只是普通工农干部人人可干的下乡和贫下中农实行“三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加之性格孤僻,说话结巴,又不善交往,很不讨领导喜欢,局里没人拿他当盘菜,只是人们闲来无事插科打诨的佐料。突然有人指名道姓要请他去村里指导水利建设先吃了一惊,听家旺把他们自流灌溉的方案说得头头是道,也动了功利之心。水利局向来有“干部仓库”的戏称,其它单位不要的废物刺头多安插于此,县里组织什么无关紧要的工作队之类应景差事就由此调人,连水利局领导也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万金油,抹哪都成。

  几个局领导知道郑家旺的大名,更了解夏家窝棚在县里和全区的份量,热情地留他们吃饭,然后赶紧开会研究,认为这可是水利局出头露脸,引起领导关注的好机会。一向阴死阳活勾心斗角的领导们一反常态,第一次有了统一认识,快马利风地调拨人力物力,申请专项水利扶助资金,由局长亲自挂帅,佟春任工程师,加上几个年轻人浩浩荡荡开进了夏家窝棚。

  家旺让太岁专管水利局工程技术人员的生活,杀猪宰鸡天天都像过年。几乎儿负责的施工队也是天天大白馍就猪肉白菜炖粉条,顶得一帮小伙子干劲冲天,个个如老虎出笼一般。县里调拨来钢筋水泥红砖,还派来一台推土机,热火朝天地奋战数月,一座气气派派的扬水站就屹立在了马颊河畔,密如蛛网的自流灌溉暗渠也布满了夏家窝棚的大田。文哈哈拔拉起算盘一算,大队除了人力和吃喝,几乎没花什么钱。春节前夕,为感谢水利局的无私支援,麻子带王大肚子开着拖拉机送去一车豆油、粉条、猪肉和鱼,水利局每个人都分到不少,家家过了个奢侈的新年。

  县水利局组织人写了汇报材料,为自己涂脂抹粉,把帮夏家窝棚搞的自流灌溉说了个天花乱坠前无古人,并带县里的领导前往视察。终于,全县水利工作现场会在夏家窝棚隆重召开。人们看着清清的河水通过暗渠从田间一个个闸门里涌出,惊讶的张口结舌。地区省里也来人参观,推广夏家窝棚的水利建设的先进经验。武镇国十分欣慰,感到脸上特别有光,握着家旺的手久久不放。

  县水利局因此成了先进单位,局长官升两级,调地区水利局当了局长。只是主要的设计和指挥者佟春却一切照旧,既没升迁也没得奖,面无表情地蹲在他破旧的办公室里成了一堆垃圾。可那自流灌溉工程像他生养的孩子,有空就来看看,指导喜来如何管理。他一来郑家旺就请他到自家吃饭,两人推杯换盏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说的知音。佟春的眼镜只有一条腿,另条以绳代之,衣服油渍麻花带着补丁,寒酸得像集上炸油条的。他虽然口齿结巴,却一肚子奇思妙想,对当前形势和未来发展也极有见地,常常语出惊人,让家旺时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

  家旺渐渐知道他家成份不好,无兄无弟,当年上大学时双亲体弱多病,接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后左右为难,只得借着大学生的名份在村里糊弄了个贫农闺女匆匆成亲,托她照料双亲。他是靠了妻子纺线织布换钱完成的学业。那村子距夏家窝棚三十多里,多是盐碱地,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四个比肩大小的男孩儿却胃口好的如狼似虎,整天张着大嘴要吃要喝,队上分的口粮不够半年嚼谷,挣点工资全花在了黑粮市上,日子紧紧巴巴捉襟见肘。家旺抽空专门去了趟他家,进门看家徒四壁,锅朝天盆朝地,孩子们穿得滴零哆嗦,一锅黑稀糊里漂着几片菜叶儿,还有个卧床不起的老娘,泪就下来了。回家拎出麦子玉米各一袋,又包些粉条、两坛豆油,派王大肚子开着拖拉机送去,诚心实意地动员他把家迁到夏家窝棚。支委会上,家旺说佟技术员是有真才实学,将来能帮夏家窝棚干大事业的能人,这样的人,咱打着灯笼没处找,磕头作揖没处请,他们一家肯来安家落户,是咱夏家窝棚的福气,要好好待承,当佛爷菩萨敬。大队在村东划出半亩大一处宅基地,盖了五间红砖瓦房。两台拖拉机敲锣打鼓地接来佟春一家,落地即补发全年口粮和分红,把一家人感动的稀哩哗啦。一向对佟春唠叨不休怨气冲天的老婆对他另眼相看,泪眼巴巴地夸男人好本事,以前只是遇人不淑,没碰上识才爱才的伯乐而已。

  星期天佟春骑着那辆只剩两只轱辘的破自行车回家,必找家旺唠唠。他明白家旺的所思所想,有空就结结巴巴地说些从资料上新近看到的东西,和他对如何实现农业现代化的构想。有时两人同到地里转转,有意无意间就帮家旺把心中的蓝图描绘的更加清晰美丽和具体。

  不久,一个新的改革思路在两人的言来语去中逐渐形成,并由家旺化作文字:

  第一,大队再增加四台拖拉机和部分配套农业机械,基本满足全村大田机械化劳作。腾出更多人力从事其它产业。

  第二,扩大社员自留地面积,由现在的每人一分扩大到每人三分,将不适于机械化耕作的边角地分给社员做自留地,让社员利用剩余的时间从事一些经济作物的种植,增加收入。

  第三,各队凡有一技之长的人均可毛邃自荐,建立相应的加工副业,可集体可单干,皆以集体名义出现,独立经营者只要每年上交与全勤工分相当的现金,年终即可参加大队分红并分给与其他社员等量的口粮。

  第四,对各生产队和副业点实行生产责任制,制订出计划指标,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超额部分归责任人所有。

  第五,对荒废不适于耕作的土地,承包给小队搞畜牧养殖,可以个人或数家联合,五年内大队不收任何费用,五年后按土地面积收取正常土地收成的三分之二折款做为承包费。

  第六,办俱乐部和夜校,活跃群众的文化生活,提高社员的文化知识。

  第七,尽快向县电业局申请拉电,让世代点灯靠油的夏家窝棚尽早享用上电灯。接电之后,对农业和副业生产都将更加有利。

  第八,建立服装加工厂,为地区化肥厂缝纫工作服和劳保手套;组织建筑队进驻地区化肥厂为其修缮房屋,增加集体和社员的收入。

  第九,凡本村子女升入高中、中专和大学的,学杂费一律由大队支付。

  第十,对五保户,军烈属,除所在小队按以前的政策分粮分红外,大队每年再从副业中拿出部分资金补贴其生活,让他们的生活水平高于全村平均水平。

  家旺拿着方案给麻子和几乎儿看,麻子眨巴着小圆眼睛思索了半天才说:“大哥,这方案好是好,里面有些条条估计上面不会同意,到时大帽子一扣,可有咱喝一壶哩。真给拉纲上线起来,蹲大狱都有可能哩。”

  几乎儿说:“眼下上级不说要实事求是吗?要大家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实现农业机械化,咱这不正是为此做出的努力吗?上级不会不支持吧?”

  家旺说:“现在咱村的形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想让群众真正过上富裕日子,就得解放思想,将大家的积极性彻底调动起来,群策群力,社会主义新农村首先得有物质的丰富,然后才是精神的提高。贫寒起盗心,衣食足而后知礼仪,这古话不古呀。若上级真是为广大贫下中农的幸福着想,这方案他们就不会反对。不管咋说,这一切也是在五星红旗下进行的,没有脱离党的领导呀。这样,咱先在支委会上研究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真要有蹲咱共产党的大狱的机会,俺倒想体会体会哩。”

  几乎儿说:“家旺哥,这事要是真有风险,反正俺年轻,身体也好,这方案由俺在支委会上提,有责任俺来扛,万一有嘛事,俺就是在监狱里蹲个十年八载出来还是个壮小伙子哩,再说,咱夏家窝棚可以没俺几乎儿,可不能没有哥哥你哩。”

  麻子说:“你提别人还会疑心是家旺哥的主谋,俺来吧,有嘛事俺担着。嘿嘿,只是万一俺让人家下了大狱,你们想着关照一下俺家里就行。”

  家旺感动地看看麻子和几乎儿,说:“这又不是肉包子,抢嘛?听蝼蛄叫还不种麦子了哩,俺寻思不至于像麻子说的那么邪乎。俺就不信,上面能一边号召着反极左再搞极左。嘛叫实事求是?就是说真话办真事,怎么有利于解放生产力怎么来,怎么有利于人民群众真正富起来怎么来,而不是光说不练耍嘴把式,玩假的空的,让人饿着肚子光着屁股干革命,操,那能干出个球来?还不是说着山珍海味给嘴过年,时间长了老百姓还信吗?要干咱就得碾子砸磨实打实的来。怕这怕哪,还当哪门子干部?回家抱孩子得了。”

  支委会上,当他把这几点说完,屋里一下鸦雀无声,一个个成了泥塑木雕。唐僧两手团揉着一支烟,不时放在鼻子上闻来闻去,好像考虑是吸还是不吸。太岁叼着烟,抱膀儿倚墙而坐,姿势很舒服。他不时瞅眼唐僧,看他如何表态。

  麻子清清嗓子说:“俺看家旺哥这个方案可行,其实这方案的重点是自留地的扩大和生产责任制的实施,还有荒废地的承包,虽然现在政策没有明确表示允许,可现在上面不是号召解放思想,说真话办实事嘛?俺看这就是办实事。这样能更好地调动起广大社员的积极性,让咱夏家窝棚的生产更上一层楼,既进一步巩固了集体经济,同时也富裕了社员个人。再说,那沙荒地闲着也是浪费资源,承包给个人开发,对人类和社会主义建设都有好处哩,俺看这方案一举多得,咱们应该支持。”

  几乎儿说:“这事俺看只要咱一班人统一口径,对外一致称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集体的,只要咱超额完成了国家的征购粮,上级也没话可说,毕竟咱们做的这些都是为大家好,为国家好,有嘛不行的?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灵活机动,这也是毛主席所提倡的,咱总不能墨守成规,抱着教条死不撒手,不敢越雷池一步。突破不了制约咱村经济发展的瓶颈,就只能等着人家后来者撵上咱超过咱,那时弄不好咱就再不是什么先进,而是落后了。”

  “对哩,笨鸟先飞早入林,咱巧鸟先飞就能更早进林子逮虫儿吃哩。”肖兰兰说。

  唐僧冷笑道:“是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是吧,谁知道咱是鸟还是虫儿哩?”

  猪八左手捏着纸条,右手理顺上面的烟叶末子,偷眼瞟瞟唐僧和太岁,装得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这有嘛可研究的?只要对咱队上和社员好,叫大伙都有好日子过,咱就干,有嘛?嘿嘿。”

  家旺看小飞鸽目光一直在太岁脸上打转,就问:“妇女主任有嘛看法?”

  小飞鸽微微一笑,轻声说:“成立俱乐部和拉电是好事,俺赞成,其它的……俺,俺听大家的呗。”

  唐僧说:“这个,主要的吧,啊,是不是有点走回头路呀?是吧,上级知道了能依?啊?上面一直在强调,是吧,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啊,我们都要坚决维护,啊,凡是毛主席的指示,啊,我们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循。是吧,家旺哥这方案,个别地方,啊,可是有点那个那个当年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味道哩。啊,是吧,虽然,啊,这个听说眼下正要给刘少奇平反,是吧,可毕竟上面还没正式下文件,啊,再说,他这个这个理论前些年也是彻底批判了的哩,是吧,这么做俺看悬乎,啊,弄不好要出政治问题呀!”

  太岁说:“家旺哥呀,俺看咱村目前这样就挺好,成立俱乐部让大家乐乐,更好!要说拉电,俺可早盼着这一天了,呵呵,亲家送的那电视不顶吃不当喝,没电就是个摆搭。要说咱大队目前的状况,别的大队脱了鞋也得撵一阵子哩,还操心费力地改嘛?真捅个漏子,岂不鸡飞蛋打?俺看就说拉电和成立俱乐部的事吧,其它还是别自找麻烦的好,笼子里的鸟放出去容易,再想抓回来就难喽。”

  唐僧说:“说到底,啊,这样搞有点假公济私的意思,是吧?几乎儿刚才说的,啊,分明是欺骗上级领导哩。啊,这与咱党性不符,是吧?俺看还是太岁说的有理,啊,咱就老老实实守着这摊儿,是吧,安守现状的好,啊,这也是政治斗争,啊,残酷无情哩。是吧,弄不好是要坐牢哩,啊!”

  家旺笑笑说:“咱们国家是个农业大国,不实现农业机械化,中国的四个现代化只是一句空话。现在中央号召要大干快上,可咱老是握着锄把子,抡得再快能大干成什么?快上到哪里?所以咱们得开动脑筋,跳出框框,敢为人先,只要把咱一村搞好了,就是对国家做出贡献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老是计较个人得失,中国的四个现代化如何实现?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如何建设?俺是支书,出了嘛问题没往大伙身上推卸责任的理儿,俺一人承担,还是那句话,只要是为咱夏家窝棚的百姓好,俺就敢豁上这百拾斤!当然,几乎儿刚才说的也有道理,这事咱尽量别扩大影响,只咱一班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属内部掌握。说假公济私也好,说走回头路也好,俺相信这句话:不管白猫黑猫狸花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毛主席早就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俺看照这方案实施,咱们的生产只会前进不会后退。同志们,多少年来咱农民苦啊,窝窝囊囊哪有尊严可言?虽然一直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大家看社员群众像主人的样子吗?什么原因?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受不到应有的教育,没自知,不自信,如此怎么能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是,这几年咱夏家窝棚的日子是好过些,记住,仅仅是好过了些,能吃饱肚子,能穿暖身子,有不透风漏雨的房子而已,这算什么?为何城里人不愿下乡?农村人打破脑袋要进城去?为什么上级一再强调要逐渐消除城乡差别?这说明咱农村还很落后,嘛时候咱农民真正住的是楼上楼下,用的是电灯电话,日子过得比城里强了,城里闺女挤破头的争着往咱夏家窝棚嫁了,俺看这城乡差别才算基本消除了哩。俺之所以要提出这个方案,就是想尽快让咱夏家窝棚率先实现这个目标,给咱县的农民兄弟做出个榜样,我们完全而且应该活的比城里人好!为嘛?因为咱们有土地,因为咱们有干劲,有理想,不再是浑浑噩噩的可怜虫,完全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在支援国家建设的同时让自己更加富裕!各位不必担心,这事要出了问题大家尽可把责任往俺身上推,大不了把俺开除党籍抓去坐牢。放心,为咱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俺不怕,俺舍得出,豁得上!”

  举手表决,家旺,麻子,几乎儿,肖兰兰,猪八同意,小飞鸽犹犹豫豫地左瞧右看,见唐僧,太岁闷头不语,那手在桌子下动了几动,没举。

  家旺说:“那反对这个方案的举手。”

  只有唐僧一人举手。

  太岁呵呵一笑说:“俺弃权吧,不过放心,俺绝对会叫干嘛干嘛,决不当叛徒就是了。”

  小飞鸽见家旺盯着她看,低头说:“俺也算弃权吧。”

  家旺说:“五票赞成,一票反对,两票弃权,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不过咱话往前说,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的,具体咱们几个心中有数就成,做的时候咱根据通过的方案灵活掌握就是了。”

  唐僧说:“呵呵,这不是掩耳盗铃嘛,啊?这么多人,是吧,千把张嘴,啊,谁能管得住?是吧,上级知道,啊,那也是早早晚晚的事呀。”

  家旺说:“当然,只是咱们不要大张旗鼓宣传,别事没办成先沸反盈天,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打个拦头雷,咱岂不是逮不着狐狸空惹一身骚?记住:叫唤的蝈蝈没肉,咱要的是实际,不是虚名。只要国家、集体、个人都得到了实惠,比嘛都强。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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