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开拓团上层苦心经营的武装移民培训基地,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成了土地开拓会社椎心泣血的头等气恼事。整个开拓会社,处于气急败坏的氛围中。

几天来,会长几乎电话不离手,其下级成了他推脱责任发泄愤怒的出气筒。寄予厚望和负有特殊使命的圭子组长,更是首当其冲。午饭过后,他正在盥沐,想睡个午觉。电话又来了,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后,他才有回话的机会。“目前已锁定几个目标,正在动作,稍些时日,就会有所突破……”可能几次汇报近于趋同,那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圭子组长再也顾不上睡午觉了,他一个电话,墩队副匆忙赶了过来。圭子组长说:“你今天下午带队到什么岭的地方去,把那个喂马的给我抓来,如遇有同伙,统统地抓来。”

看到墩队副面有难色,又说:“你不是说那人不好对付吗?我给你调配一队皇军同去。记住,一定要活的。你们是头一次为皇军效力,当然也是一次考验。人抓不来,那你就是信口雌黄?就是蒙混过关?欺骗皇军的后果,你自己去想吧。”

一路上,墩队副惴惴不安。自己和手下都换上了黄色的新衣服,又配了短枪,这要出现在普通老百姓面前,一个个还不都是磕头作揖,那要活的倒是极容易的事。可这喂马的,要活的,恐怕难度就大了。要活的,必须要近身,他是有一股力气的。还要捉拿他的同伙,要是他的同伙有与他一样的功夫,那不全军覆没了。他有些悔恨当初只顾寻出路保命,也是立功心切,这下可是好梦难圆了。

“这不快到大石岭镇了吗?墩爷,咱们这要是去哪呀?”墩爷的手下乐颠颠地问。另一个笑笑说:“看你这记性,墩爷不是早就说了吗?从今以后叫墩队副,这可是皇军长官给封的,以后不能乱叫啦。”

墩爷对叫“队副”极不满意,既然叫“队副”,前面应该加上姓氏,这不连姓也给改了吗。他苦笑一下说:“前面拐向岔道,上小石岭屯。抓以前坏过咱们事的那个人。”

手下听到这里,唏嘘不已,这改换门庭的第一单,就是干这事啊,心底下说着要谨慎,但腿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了。

当车拐向小石岭屯路上的时候,墩队副说:“弟兄们,到了小石岭屯前,车在离屯百米的地方停下。我爬墙费劲,带几个人把守大门。你们分东南北三面,人迭人,翻墙进院。配合皇军把里面的人统统拘押起来。且记,圭子组长明令要活的。”说完,他站起来,拍了拍车顶,侧身弯腰对司机说:“大概用不了一个小时能到地方,等能看见屯子的时候就停车。”

车停下了。墩队副喊了几次下车,手下才跳下车。但脚一落地,都瘫在地上。墩队副连拽带踢,人才站起来。墩队副说:“手里都有枪怕啥,万不得已就开枪,但不要向致命的地方打就行。这一单做成了,咱们可就立了大功了,日后一切可都好办啦。”

终于看到人都跳进院子,墩队副在外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一会儿从里面传出:没人。又不断传出:没人,连个人影也没有。墩队副这才从大门外向里喊:“撤!快撤!”

率先出来的几个鬼子声称要包围屯子,一户一户搜。墩队副说:“请皇军上车,大家快上车。全屯子一搜,惊动了,再抓就更难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仓惶而来,仓惶而逃。在车上的墩队副暗暗庆幸,还是没有打上照面好,不然还不知道手下能活着几个。到时他成了光杆一个,那他什么也就不是了。该耍滑头的时候,还是要耍滑头,走一步看一步,先保住这项上人头再说。但他回去见圭子组长,已有了说辞。因为在听到院子里喊没人的时候,他已想出了对策。

炸了武装移民培训基地,程哲去了厉又力那里。他们几乎是昼伏夜出,去看了看那些同意跟他们一起回老家的。告诉他们,自行安排回家日程,并告诉回去以后如何联系。

三天后的下半夜,摩托车正跑着没油了。厉又力把车推进沟里说:“剩下的活都是我的,怎么能让连长一起辛劳呢。明天你回去吧,等我这边妥当了,去找你,我们很快就要回到家乡啦!”

程哲说:“那我就回去,首要的是收购站的事。我想秦掌柜虽然离开了,但他一定会有安排的。也许何叔能回来,他要回来,就交待给他。他要没回来,我就再去趟省城,把马车赶过去交给货栈,跟陈主事做个交待。只是临别不能面见秦掌柜,总感觉有点遗憾。”

“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当下的局势,就更没有可能了。我们总归要回老家,还是趁早回去。在老家天时地利人和,老家的人,家人也都在盼着我们,在老家更能做好该做的事。”厉又力说。

星夜走路快,不知不觉到了村口。“就不到家了,咱们在这歇一会儿,也就大天亮了,还是直接走吧。”程哲坐下来,“想到要回老家,心里还真有些激动。”

厉又力也坐下,说:“那是当然,我回来这长时间了,说不定家里人都在一天天数着日子盼呢。特别是未来的嫂子,再不回去,说不定就找来了呢。她可是坚持要来找你的,是我好说歹说才没有跟过来。

“她现在也够难的,老爹和鬼子遭遇了两回,憋气窝火气难消。祖宗几辈留下的家产一夜之间也化为灰烬,上了年纪的人,是很难承受的。要是易老伯有个三长两短,叫未来的嫂子怎么面对呀!回去以后,你们就结婚,让老人高兴高兴,让老人在有生之年享享天伦之乐。”

“我曾想过,要是在这边长久了,就去找杨靖宇的队伍,不能老是单打独斗。但现在看,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更有道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要贡献我们最大的力量,在哪里能杀更多的鬼子,我们就出现在哪里。至于结婚,现下的局势,是个很难的事。战场上流血牺牲,无法预测,一旦出现不测,对另一半来说是极其残酷的……”

看到程哲悲忧的情绪,厉又力打断他的话,说:“还是听我的吧。我们回去了,很快就会有队伍,说不定现在家乡已建立起根据地来了。等到了家,你就一件事,等着做新郎吧。”

看看东方已现鱼肚白,两人告别。厉又力说:“不用着急赶路,慢悠悠的,不到中午也就到啦。”程哲说:“我不想走大道了,要走江边,沿江而上,曾邂逅相遇过几个早年闯关东的老乡,后来听说他们住的屯子就在这一带,顺便看看他们。一直以来,只是知道屯前十几里的江面和村屯,这回我要多走上几十里,多领略一番松花江的风光。”

傍晚时分,程哲就回到了小石岭。他在收购站门口向里瞅了一眼,看见马不在,就去了阮大爷家。阮大爷说:“放饱了马回屯的时候,遇见屯长,他叫我把马先牵到屯边拴着……”

正说着,老屯长来了。他说下午五点多时,他从山上扛一捆柴禾回来,看见屯前停着一辆汽车,等他找个高处细看时,好像从收购站那里走出一帮人,直奔汽车去了,接着汽车就开走了。他到家后去了一趟收购站,见大门还是锁着,也没进院。但他感到蹊跷,就让把马拴到了屯边。

程哲说:“我进院看看去。”他匆匆赶回收购站,看见大门锁得好好的。进去一看,所有的屋门都被踹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没有翻动。他又围着院墙转了转,也有爬过的痕迹。他出大门去屯前走了走,看见路上有明显的车轮印。

这时,屯长和阮大爷也赶着马过来了。程哲说:“是有人进过院,看样子人还不少。”阮大爷问:“丢没丢东西?”屯长说:“是不是那帮土匪?”程哲说:“土匪哪来的汽车,那帮土匪当了汉奸了。”“是汉奸把鬼子勾来啦?”屯长吸了一口凉气。程哲说:“一定是的。”屯长说:“那可怎么办?一定还会来的,收拾一下躲出去吧!”

“是到离开的时候了,现在就套车,再去趟省城,把马车给送回去。”程哲说着去牵马,阮大爷和屯长看见程哲思绪很重,人也很急,不知怎么才好。

程哲很快套好车,把车赶到大门口,又把草料袋和他的一袋衣物拎在车上,说:“屯长,阮大爷,我这一走,恐怕就不能回来了,起码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给秦掌柜交待完,我就要回老家去。你们保重,回头告诉乡亲们保重。”

程哲低沉的话语,加之这分别又突如其来,让两位像父亲一样的老人难过极了。此时,两位老人都流着泪水,他们当然要有许多话要说,但终究一句也没说不出来。

他们跟着马车走出屯子,又走了一段,见程哲不时回头挥手,屯长这才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保重,孩子。咳!这战乱年头!”

别了,小石岭!别了,乡亲们!马车向前奔着,程哲不时回头望去,直到连屯旁的山都望不到了。他才抱着鞭子凝思起来,使劲向深度里想,想来想去,还是起初的结论。

车进大石岭镇,程哲发现辕马有点瘸。他下车一看,发现两个马蹄子的马掌松动了。他不得已把车赶进了大车店,正要把马牵向挂掌桩的时候,一个小伙计说:“挂掌呀,师傅回家了。住下吧,师傅明天一早就回来。”程哲心想,这长途跋涉,干脆把马掌全都换成新的吧。

程哲吃过早饭去给马添草料,小伙计跑进院说:“不好啦!听出镇的人回来说,整个镇子都被鬼子包围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进不出。”

住店的人一哄地从屋里跑出来,有人说:“刚才我们吃饭回来,没有听说呀!”这时,又有人跑进来说:“镇子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出是出不去啦!”

住店的人顿时像开了锅似的议论开来,“今天是逢大集啊,这鬼子要干什么?”“现时是鬼子的天下,要干什么谁能挡得住?”“这是要抓人,还是抢东西?”“这要无故摊上点什么事,那可倒霉透啦!”……

无休止的议论,让程哲心里乱乱的。他进屋收拾了一下麻袋里的东西,愈发感到事态严重。这时,大街上传来汽车声,他强制自己冷静,静观其变吧。

有鬼子、汉奸进院了,叫嚷着店主把住店的人都叫到院子里。有几个汉奸又进屋搜了一遍,一同被赶向集市。一到大街上,各个店铺都有被鬼子、汉奸赶出来的人。

集市上一片乱得很,那些早来占地方卖东西的摊主,也在被赶向集市的中心场地。中心场地已有几辆车停着,车上的人正在被赶下车。其中也有程哲面熟的,是小石岭附近屯子的。

整个中心场地,都有持枪荷弹的鬼子、汉奸包围着。在广场的一边,一辆车上站着全副武装的鬼子,有辆车上还架着一挺轻机枪。几十个汉奸在叫叫嚷嚷维持秩序。

程哲猛地看见,刚刚开进来的一辆汽车,车上的人是小石岭的,老屯长、阮大爷、老学究……

住店的一帮被赶到一盘大碾子旁,程哲的鞋子好像被踩掉了一只,他就势扶着碾盘提了提鞋。

又有车开进来停下,一个鬼子头目下车后,拄着指挥刀看着全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短胖子。程哲分明看见,他就是那个去过小石岭的号称墩爷的家伙。他想这是谋划抓人无疑了。在抓人的同时,给老百姓一个下马威。苦了乡亲们了!

正像程哲想的一样,鬼子搞这么大的动静,就是要抓人的,而且最终目的是针对他的。这是墩队副为保全自己和手下,给主子献上的厚礼。

他昨天去小石岭扑空,回去后哪敢怠慢,径直跑去面见圭子组长。他振振有词,去小石岭虽然扑空,但还有万全之策,一旦实施,舆论上也更有影响,更有威慑。布下一张网,网上一条大鱼来,大功告成。鱼漏网了,游到别处,这里也就没有波澜了。

他进一步说,小石岭和周边屯子里的人,一定知道喂马人的藏身之地,就是一次抓不到,发布重奖告示,以后也会有贪财之人背后报告的。还有一点,这人和当地人的关系极好,只要动硬的,说不定他会自动站出来。

鬼子组长尽管从属下得知,墩队副没有尽职尽力,有贪生怕死之嫌,所说纯是应付献媚。但他急着给上峰一个说法,需要搞出点大动静,就安排了这次行动。他动用他权力范围内能调动的人马,可谓是倾巢出动。

大广播喇叭响起来了。

乡亲们,在大东亚共荣的一片大好形势下,大日本帝国的开拓团计划正在推进。但近来有极少数抗日反满分子,给抗联、游击队通风报信,对开拓团营地进行骚扰破坏。据可靠情报,小石岭屯有一个外来赶马车的,就有重大嫌疑,如知道他的藏身之处的,举报有重奖,知情不举的,一定严惩不贷。下面请圭子组长讲话。

一个小矮个子鬼子手里拿着一张纸,在照本宣科。

圭子组长示意关掉扩音器,他向前走了几步,说:“把小石岭屯的给我带过来,我要问话。”小石岭的几十人,下车就被十几个汉奸单独看管起来,他们被推到了圭子组长的面前。

“知道你们屯的那个喂马的,现在在哪吗?说出来,我有你们想象不到的重赏。”没有人回答。圭子组长又说:“据说那人有些本事,我要让他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这也是你们屯子的光荣。”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们还可以做个交换,一旦你们说出来,你们屯的地,可暂且不归开拓团。”还是鸦雀无声。“不说不要紧,要是别人讲出来,那就不要怪我了。看见车上的机枪了吗,一分钟,你们就都不用回家了!都好好想想,想好了,回答我!”

“墩队副,你说这里过去是你的地盘,主意又是你出的,这一趟要是无功而返……”

圭子组长坐下休息,但不忘给墩队副施加压力。

墩队副叫上他的手下,从人群里拽出几个人,说:“小石岭屯收购站喂马的,谁认识?皇军有重赏。”接连问了几遍,没有人说话。

他拽出一拨又一拨,还是如此。他有些心慌了,假若圭子组长认为他是在瞒天过海,谎报军情,那他就死定了。他跟手下耳语了几句,手下对拽出的人一顿拳脚相加,挨打的有人顶撞说:“听皇军说,你们也是这地盘上的,你们问我们,我们问谁去。我们不是一个屯的,就是一个屯的,谁还整天看着谁干嘛去啦!”于是,又挨了一顿拳脚加枪把子,刚才鼻青脸肿,顿时鲜血直流了。

小矮个子鬼子早已按捺不住,生拖硬拽,拉出几个人,单刀直入地问:“快说,人哪?”“我们是外乡人,路过的。”那几个人自动向人群里退。小矮个子鬼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炫耀自己来满洲不到一年,就已杀了一百另五个中国人。见人不经允许就自动退回去,已恼羞成怒,“外乡人,是抗联,是游击队的眼线吧,死啦死啦的!”他扣动着扳机,瞬间几个人都倒下了。人群一阵骚动。

这时,人群里的程哲,已是怒火心中烧了。

此时的墩队副,想到该在圭子组长面前表现一下了。他来到老屯长跟前,说:“屯长,这会儿想好了吗?”屯长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说:“老总,你说的那人是省城货栈雇的,兴许收购站不景气,被解雇了吧。”他把屯长推倒在地,说:“你等着!”又把眼光盯向老学究,老学究说:“这人不会和皇军作对,他就是一个赶马车的,是一个文化人,对联写得不错,毛笔字也写得正统……”墩队副踢倒了老学究,枪对着他的胸膛。

程哲面对事态的发展,他在心里说:

亲亲的爹娘,还有易大伯,今生恐怕没有尽孝的机会了。

尊敬的师傅,你一再告诫,中国功夫是一种精神,中国功夫是用来对付倭寇的,弟子从来都是牢记在心的。

易炽焰——我心中永远美丽的红衣少女。本来我们很快就要相见了,可眼前正在发生着鬼子的屠杀。有的乡亲们已经倒在血泊中,他们是我朝夕相处的乡亲啊!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下去吗?我美丽的红衣少女啊,那个风雨交加夜晚的相见,恐怕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我曾不止一次地说,是日本侵略者,把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美好打碎了。

——但私下可以告诉你,自我评价,我的青春年华是熠熠生辉的。在这样一个年代,常常挂在人们嘴边的,是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大大赚了的。我坚信,鬼子一定会被赶出中国,中国人一定会过上太平日子的。……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你举枪飒爽英姿的形象……

秦掌柜及秦可昕,原想是与你们辞别的……

厉又力——我的生死弟兄,咱们恐怕不能一起回老家了。那次执行任务,路过的一个个惨烈的村子,就要再度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已别无选择。……请不要为我悲痛,要挺起胸膛,老家还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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