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太岁正端着阔佬架式,嘴叼“大前门”,双手背在屁股上在村头迈四方步。就见大钻石喜气洋洋地骑着钻石车子回来,两人唠了半天。大钻石说目前正落实政策,困难时期下放的干部职工可以复职,他想回城继续以前在糖酒公司的工作,鼓励太岁也去找找,恢复当年学校保卫科长的旧职。农村再好也不如回城拿工资吃国粮好呀。太岁半信半疑,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三年困难时期你不和国家同苦,当了逃兵,现在形势好了,你又哭着闹着回去与国共甘?甘蔗没有两头甜,一反一正好事都是你的,人家那些当年饿着肚皮坚守岗位的同志该咋想哩?不过说啥自己也曾经是个国家干部,若真能恢复工作,住在城里,月月有工资,也是美事哩。不过好马不吃回头槽,再找上面要求回去上班纯粹就是胡搅蛮缠,有点没脸没皮。他望着大钻石渐去渐远的背影,嘴角挂出一丝嘲笑,蹲在河堤上抽了半天烟,煞天墨黑才回去。

  不管是请客送礼,还是磕头作揖,大钻石到底把复职的事跑成了,他辞了大队会计,将工作交给文哈哈,和孙小青喜气洋洋地搬回了城里。

  杏花在家直骂太岁没出息,还不如人家消息灵通,催他到县里去找关系,重回学校工作。“再干些年退了休,有国家养着,嘛也不干,多享福。就是不搬进城住,还在大队兼个干部,领着退休金那也是双保险哩,小鸡儿站在门槛上里外叨食,多好的事?干嘛不找?张嘴三分利儿,不给两够本儿,找,一定得找!咱有武书记那层关系,他一句话,准成!”

  太岁没好气地说:“你拿俺这脸当腚啦?当年俺要回来时武书记苦口婆心劝俺坚持。如今形势好了,俺再腆着脸要求回去,丢死个人哩!”说完气哼哼出去了。晚上回家,听杏花又叨叨唠唠,呲牙一乐说:“是哩,是该找找,前些日子俺进城,碰上颜老师了,她还催俺这么办哩。当年在学校工作时她就对俺有意思,文革期间她男人挨整自杀了,现在还孤身一人哩。对!回去,俺这就给武书记写信,让他帮俺说句话,哈哈!”

  杏花愣了,看他拉开抽屉急着找笔找纸,赶紧说:“你猴急个嘛?这事咱思谋思谋再说,人家落实政策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完的,甭急慌上火的,咱再合计合计不迟哩。”

  她再没催太岁进城找回过去的关系,担心真有那么个寡居的颜老师正独倚绣楼,伸好床铺,双手托腮坐于床头眼巴巴地等待太岁回城哩。太岁是匹没笼头的马,一旦跑出自己的眼,谁知道会钻进哪个马厩吃馋了嘴乐不思蜀哩。

  王大肚子回来了,穿着洗白了的蓝帆布工装,顶着一头灰乎乎毡帽儿似的短发,沧桑的像四十岁人。面庞,身子也瘦了许多,叫王大肚子已经名不符实,而且背也有些驼。因在狱中表现较好,他被提前一年释放回家。他在宋家集下车先到派出所报了到,在镇上磨蹭到天黑才背着小被卷悄悄回到夏家窝棚。他觉得没脸见父老乡亲,第二天在家躺了一天,天黑透后才怯怯地去敲郑家旺的大门。

  秋枝开门认出是他吓了一跳。大肚子尴尬地点头哈腰,问:“婶子好,俺,俺提前刑满释放了,找俺叔报个到哩。”边说边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让秋枝看。

  秋枝笑笑,闪身让他进来,说:“你叔在哩,给他看吧,俺哪懂这个哩。”

  王大肚子又连连点头哈腰,缩头缩脑地往里走,像小民进宫觐见皇帝一般。

  家旺正在油灯下写什么,听门外说话就住了笔,见王大肚子谦恭地笑着蹭进门来确确有点吃惊。

  王大肚子立正站好,低头说:“俺向政府报到!”看家旺发愣,他胆怯地笑笑,哭腔拉气地喊了声“大叔”就双膝跪地频频磕头。

  家旺有些感动,上前搀他起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感叹道:“显老了哟,小子,看来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哩。”

  王大肚子赶紧说:“不,不,那儿挺好,改造人哩。”说着双手递上释放证明。家旺看了看说:“好小子,表现不错呀。呵呵,吃一堑,长一智,回来就好,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好好干,好好活,再成个家,有的好日子过哩。”

  大肚子说:“谢谢大叔,只是俺以后就是四类分子了,得受管制,谁家闺女肯跟俺哩?”

  “嘿,别泄气呀,事在人为,摔过跟头不能就说明你腿不好呀,挺起胸脯子好好干,老老实实别再那么多咸的淡的,这污点总能洗净。咦,人家说监狱也是个大学校,你在里面学了嘛一技之长没?”

  “大叔,俺一直在汽修厂改造,对修汽车拖拉机嘛的倒不外行哩。”

  家旺高兴地说:“好,咱村正想发展农业机械化,少不得你这手艺,听话,别再犯浑,咱夏家窝棚肯定会有你的用武之地哩!”

  大肚子点着头:“请大叔以后多多批评教育监督哩。”

  “嘛监督不监督的?你在家歇几天,然后先去小队上干,听人家队长安排,到时俺会找你哩。”家旺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你明天去队部跟唐队长见个面,打个招呼,他若问就说俺已经安排你回小队劳动了。以后别有嘛压力,一切从头开始,干出个样儿让大伙瞧瞧。”

  王大肚子又去见了自己的继任者几乎儿,他没去见唐僧,非是不敢,而是从心里不想见他。这些年他一边劳动改造一边反思过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傻,当人家枪使,可这枪一出毛病,人家弃之如撇帚了,非但不理不睬,甚至还落井下石。说到底过去自己也太拿自己当瓣蒜,太拿他唐僧当根葱了。若不怀揣那么多崇高的革命理想,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在队里劳动,不扬风扎毛忘乎所以,何至得罪那么多人又干下那伤风败俗的事哩?

  几乎儿尽管对他没甚好印像,见他落魄而归并没居高临下地打官腔,很热情地和他握手,说:“嗨,过去的就过去啦,万里长征咱重头走,有屁股还愁挨打呀,怕嘛?有需要俺办的事尽管说话就成。”

  猪八见到他时表情很不自在,和他松松地握了下手,呵呵一笑。大肚子也讨好地笑笑说:“八哥,俺回来了,向政府报到,家旺大叔让俺找你安排活儿哩。”

  猪八呲着大牙笑道:“王主任,开嘛国际玩笑?俺算哪门子政府,欢迎你回来哩,跟大伙一块该干嘛干嘛吧,有事找俺就行。”

  大肚子欠欠腰,连声道谢。猪八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有点歉疚,好像他当初坐监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管咋说,自己毕竟是他倒霉的获利者,得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媳妇,不然,自己哪有艳福娶红杏为妻?说不定到现在还光棍儿一根哩。就说:“兄弟,先跟社员一块下地吧,以后有机会俺会安排你个省力的营生哩。”

  “谢谢八哥,俺干嘛都成,希望八哥以后多多帮助俺,哪儿做的不对您尽管批评教育哩。”

  猪八倒不好意思了:“咱兄弟们谁跟谁?有嘛事只管说,别这么客客气气,显得生分,俺也不习惯哩。”

  自从王大肚子被捕入狱,家里就没了劳力,而一直赖在他家的牛圈此时却莫名其妙地不再疯癫,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了。这些年也多亏有他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才不至倾覆,不仅送走了大肚子爹,还把体弱多病的大肚子娘照顾的熨熨贴贴。红杏尽管不再是这家人了,还经常回来看看,猪八对他们家也十分关照,尽管年年超支,队里口粮依旧照给,从没说过这那。大肚子娘说:“你小子撑劲的时候六亲不认,做事猪狗不如,可村里人对咱可算得上仁至义尽哩。”

  王大肚子心怀感激,在生产队一声不响地干的塌塌实实,不久就有了大展身手的机遇。

  武书记批条,让东昌拖拉机厂卖给夏家窝棚四台12马力的小型拖拉机。家旺让人叫来猪八,问大肚子近来表现如何?猪八说:“这小子算是脱胎换骨了,老实着哩,也听说听道,叫往东绝不往西,见谁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倒叫人老不自在哩。呵呵。”

  家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监狱改造人呀,这家伙在监狱里学过汽车修理,把他抽到大队鼓捣拖拉机,当农机队的队长,你看咋样?”

  猪八说:“大叔,你咋说咋成哩,俺小队没意见,他有本事能为咱村出力是好事哩。”

  唐僧却大摇其头:“这小子刚刚刑满释放,属于四类分子,得继续管制,好好改造。咱村头一回买拖拉机,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四类分子咋成?万一出个事咋办?谁负得起责任?说严重点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哩!”

  家旺说:“呵呵,别那么大惊小怪,能有嘛事?他还能开着拖拉机撞天安门城楼子不成?人是会变的,咱不能因为人家坐过监狱就一棍子把人打死。得发挥他的一技之长为建设咱社会主义新农村服务哩。”

  唐僧明白,如今自己的话似狂风中的一个闷屁,不仅听不到声响,味儿都闻不到丁点,多说无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王大肚子从猪八嘴里得知此信儿,蹲在地上抹起泪来,好半天才说:“谢谢八哥替俺美言。家旺叔是个好人,能不计前嫌让俺担任这么重要的工作,俺一定好好干,不给你八哥和家旺叔丢脸哩。”

  他跟上麻子,和从公社拖拉机站请的几个司机到东昌将车提来,神气活现地驾驶着在村东场院里突突地转。

  太岁叼着烟,坐在驾驶座旁看得眼热,眼巴巴瞅他如何启动如何挂档,说:“俺以为开这东西多难玩哩,这不简单的很嘛。你下去,看俺来两圈。”

  王大肚子说:“大叔,这东西看着容易干着难,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摆弄哩。”

  太岁不悦,令他停车,很不客气地一把推他下去,大刺刺地坐到驾驶座上,一轰油门,拖拉机就猛然窜将出去,喷着黑烟疯牛似地横冲直撞。吓得围观的大人孩子四散奔逃。

  王大肚子搓手跺脚,急吼吼跟着拖拉机又喊又跑。

  直到此时,太岁才明白看着容易干着难的道理。他紧紧抓着方向盘往后拉,嘴里喊着:“吁!吁!”想像拽头牯那般拉住勇往直前的拖拉机,可惜,那东西不是牛,哪理会他的吆喝,像喝醉了酒,忽东忽西,直待一头扎到麦秸垛上,太岁也一个鲤鱼腾跃翻上草垛,又从另一边滚将下来。拖拉机喷出几团黑烟不声不响也不动了。太岁哆哆嗦嗦顺着草垛挪过来,看看憋熄了的拖拉机,头冒大汗,双腿发抖,不好意思地解嘲道:“操他娘,脾气还不小哩,不认识俺是谁,呵呵,哪天给它一通鞭子,让它知道俺太岁不是好惹的哩。”

  家旺从各小队选拔了几个有文化的小伙子给王大肚子当徒弟,王大肚子尽心尽意地教,很快那些青年就能驾驶着拖拉机遍地跑了。那拖拉机皆一色的大红,像火一样,把夏家窝棚人的心都烧着了。拖拉机带着双铧犁,犁起地来比牛快多了。秋后,四台拖拉机喷吐着青烟,突突突地唱着,开始在田野里耕云播浪。

  这拖拉机好啊!一机多用,不仅能代牛耕地,还能压场、跑运输,开到河边还能带着抽水机抽水。据王大肚子介绍,这东西前头装上收割机还可割麦,拖上播种机就能播种,强似几十个壮劳力哩。

  郑家旺蹲在田边,看那拖拉机火团似地在田野间滚来滚去,眼前就展现出一片过去从苏联电影里看到过的集体农庄机械化劳作的情景,农民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住着小楼,用着电灯电话,晚上没事就到俱乐部里唱歌跳舞,或者进夜校学习文化和科学技术。小伙子西装革履,姑娘们穿戴如花,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欢笑。吃的是牛排面包,喝的是牛奶啤酒,人与人间彬彬有礼,温雅和气。农村,不再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农民,也不再是愚昧无知的同义词。农村像城市,农民似职工,大家自信地平起平坐,年轻人不再向往城市生活,城里的学生却更愿来农村安家落户。那样的农村才是值得奋斗和骄傲的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哩。

  家旺想着就有些激动,掏出烟,递给站在一旁的王大肚子一支,问:“你说,咱夏家窝棚若实现了农业机械化,能节省多少劳力?”

  王大肚子恭敬地给家旺点上烟,自己也吸上,沉思着说:“至少能省下一多半壮劳力吧,不过劳力有的是用武之地哩,现在城里一般重活累活没人愿意干,咱可以组建一个建筑队,到城里帮工厂机关学校嘛的修盖房子,能挣不少钱哩。另外,咱村可以再开发些副业项目,可以到宋家集办个汽车农机修理厂,那里过往汽车多,少不了抛锚要修理的,再说周边村村有柴油机,过去出了毛病都得拉到城里去修理,有了咱这修理厂,咱即赚了钱,也方便了大家,多好的事?这也叫拾遗补阙吧?然后咱再把村里过去那些手工作坊恢复起来,你像王罗锅家的千豆腐;刘磙子家的爆竹;二能能家的养蜂……”

  家旺连连点头,说:“这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就是得在咱自己身上挖掘潜力,贪大求洋咱搞不了也搞不起,但咱们可以发动群众,群策群力,走出咱夏家窝棚特色的致富之路。咱得想法充分调动起大家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发挥所长,让家家户户生活更加富足,这才是党领导咱们搞社会主义的目的所在。现在上级老提消灭城乡差别,咋消灭?农民富裕了,生活提高了,精神面貌改变了,这城乡的差别自然就缩小了呀。”

  麻子说:“咱还可以把当年没改造好的那几百亩沙荒利用起来,办个畜牧场,那年人家地区水产局的梁技术员就说过,可以引种沙打旺牧草和优质种羊,弄好了不比种庄稼收入少哩。前些日子化肥厂高厂长还问过咱能不能帮他们加工工作服和劳保手套,光他们厂一年就不少用,这样咱们村的好多妇女就都有了用武之地。还有,他们厂常年有修修补补的小建筑活,大建筑公司不愿干,家属工又干不了,咱完全可以像刚才大肚子说的,组织个建筑队,把那些活包下来,即解决了咱村的剩余劳力,队里和社员又增加了收入,一举两得哩。”

  “俺看行!”家旺说,“咱说干就干,俺这就搞个方案,哪天咱会上研究一下。目前咱队上有些家底了,不能放着,好钢得用在刀刃上,钱只有变成生产力才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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