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不久,公社分管组织工作的林副书记突然造访了夏家窝棚。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林副书记把那辆破“国防”车子立在门旁,让蚂蚱通知大队党支部成员速来队部参加紧急会议。蚂蚱看他一脸严肃不敢怠慢,赶紧扭开扩音器,趴在麦克风上喊叫起来。

  支委们不知何事,即刻从各个角落赶了来,气喘吁吁地还没来得及坐下,林副书记就说:“传达公社党委的一个决定,几句话的事儿,呵呵。”他拿起桌上的红头文件,清清嗓子,用庄重的口气宣布:“根据群众举报并部分查实,唐僧同志在近期工作中犯有严重错误,经公社党委研究暂停唐僧同志夏家窝棚大队大队长和党支部副书记职务。公社党委将根据其认错态度和进一步的查证结果研究处理。”念完,茶没喝一口,烟没吸一支,和唐僧握握手说:“呵呵,过几天党委会派人找你谈话的,要想开哟。”然后又紧紧握住郑家旺的手:“家旺呀,要多多保重哦,公社党委和夏家窝棚的群众是相信你的!”说完,骑上嘎嘎做响的破自行车匆匆走了。

  唐僧没送这个丧门星,坐在那把他坐了二十多年的椅子上发愣。其它人送林书记出门再也没回来,聚在大槐树下谈笑风生,蚂蚱看他脸阴沉的直要下雨,知趣地躲开了。

  队部的五间办公室像狂风扫过的荒野,变得空空荡荡。他呆呆地坐着,庙里的泥胎般纹丝不动,蚂蚱几次探头探脑,知他正烦,不敢触霉头,悄悄地缩了回去。

  唐僧心里既倒海翻江又一平如镜,思绪万千好像想了很多,又觉得脑袋空空如野啥也没想,似乎大脑已经停止运转,整个身子也没了知觉。一只大苍蝇饶有兴趣地围着他飞来绕去,大胆地吮食他眼角的眼屎和额上的汗珠,之后或落在他耳边汇报那眼屎汗珠的滋味,或盘旋在他头顶发些感慨。他仿佛入定一般听之任之,感到自己正坐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地上没风,天上没云,一团红日正奄奄地隐没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有凄怆的牛角号在呜咽……

  他走出队部天早黑透了,出门时不小心让门槛儿绊了跤,差点让他重新上演一出拥抱大地母亲的旧戏,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回头骂了句悻悻地走了。

  这夜星光灿烂,他心里却倍感孤独,感觉像一个人走在深夜的旷野上,跟随他的只有一团幸灾乐祸的蚊子,在头顶二尺处嗡嗡议论,他气恨地挥手去撵,可蚊子飞到了高处,伺他扭身重又盘旋在他头顶上方。吃过晚饭的人们悠闲自得地在街上铺张笆席,或躺或坐,呼嗒呼嗒摇着扇子,正天南地北地扯淡。天黑,没人看清低头缓缓而行的唐僧,或许装没看见。

  大钻石和文哈哈贴在队部山墙宣传栏里的明细表,无异给夏家窝棚这口已经热气腾腾的大锅下又加了干柴,立刻就沸沸扬扬了,叫骂之声山呼海啸,有些人竟当敢着唐僧毫不避讳地指桑骂槐,那架势,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唐僧在夏家窝棚颐指气使二十多年何曾受过此等窝囊气,肚皮都要炸开了。一往献媚、讨好、尊敬的目光一下换成了敌视、仇视和蔑视,令他心惊胆颤,觉得不定何时,猛不丁会斜剌里冲出个愣头青,揪住他来个左右开弓满脸开花,或兜胸一拳将他放倒。他有些害怕,那些日子就称病在家极少出门。可耳畔老是营营糟糟,似乎那些人就趴在他家窗口唾骂不休哩。想自己辛辛苦苦为夏家窝棚干了半辈子,最终却落得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命运也够凄惨够可怜哩。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夏家窝棚以后发展着想?这些蠢人咋就不理解他的苦衷哩?无怪毛主席再三再四地说,中国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主席的话真真没错哩!

  唐建国回家就被怨气冲天的唐僧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儿子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唐建国不服,说:“别拉不出屎来怨茅子!不说自己没本事……”唐僧满腔火气正无处发泄,见儿子竟敢顶撞自己,脑袋一懵,豁地跳将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砸将过去。茶壶似炮弹,翻跟头打滚儿地擦着建国的耳朵呼啸而过,落地开花,溅了一身的茶水。他长这么大,爹娘从没动过他一个指头,他伤心又委屈,抹把眼泪,蹬上车子气呼呼地回城去了。

  凤凰摔摔打打没有好脸子,话里话外连讽加刺,看他像看臭袜子。唐僧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顶,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哩,奶奶的,自己为谁呀?说好听是为夏家窝棚,说不好听还不是为这个家?若不是你那熊儿子出这馊主意,俺下场能这么悲惨?俺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你儿子害的哩!

  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是郑家旺在轴承厂一事上放他一马,不然加上赔的那四万多,可真是罪上加罪,再劫难逃哩。不管咋说,他毕竟是几起几落的人,倒不太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有武书记和姑姑在,公社那帮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谅也不敢太过份哩。唉,仕途艰险呀!不过,说不定这又是上天给自己的一次磨难和机会哩。一场风雨过后,天会晴得更蓝,太阳会照得更亮!男儿有泪不轻弹,俺咋能让老娘儿们看见眼睛撒尿?咱站着是座山,倒下是道梁,走到哪一步也得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哩!

  那段日子只有太岁来过几次,每次来都哭丧着脸,好像刚刚死了老婆。嘴上叼的早不是“大前门”,换成九分一盒的“菊花”了。劣质的烟草冒着烧湿麦秸一样的烟雾,一会就让满屋云缭雾绕。尽管唐僧咳嗽连连,太岁却照抽不误。他的消息,像常常落在门外枣树上的那只黑老鸹,呱呱地叫一番,除了让人扫兴就是令人担心。不是说很多人联名上告了,就是说公社来人调查了,或是个别社员强烈要求抄唐僧的家,把侵吞的集体财产吐出来,包赔队上的损失……太岁每每在门口出现,他就心惊肉跳,可太岁若两天没来他心里又无抓无挠,整个人都仿佛悬吊在了半空里。好消息坏消息,就怕没消息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不,林副书记就来传达圣旨了嘛。

  唐僧回到家自己也弄不清跟凤凰嘟哝了些什么,饭没吃就倒头睡了。他想,这消息现在一定传遍了全村,不知有多少眼瞎心黑肺烂的家伙正酒盅扣在鼻梁上嘿嘿傻乐哩。

  那夜唐僧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还觉得香香甜甜哩。他习惯地起来,要按部就班去巡视他的夏家窝棚,若非凤凰提醒,他早把昨天的事儿当恶梦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自己已经不是夏家窝棚的大队长了,可毕竟还是夏家窝棚人哩,再走一遭吧,算是对这晨巡的一种告别,现在没多少人起床,正好走走看看,以后,他就是普普通通的社员,得和大伙一样扛上锄头铁锨的闻鸡起舞,下地干活,哪还有空巡视?又有何必要巡视哩?他鼻子酸溜溜的,像刚吃了一嘴芥末。

  他登上马颊河大堤时太阳还没出来,清清的河水在薄雾下静静北去。让他不由地想起那为救夏家窝棚淹死在这河里的老爹,有些痛恨夏家窝棚人的忘恩负义。他蹲在河堤上先是泪流无声,渐渐就痛哭失声,抽抽噎噎,哭得痛快淋漓。那泪像河水一样从他白白胖胖的脸上滚滚而下,滴落在草地上,或许还流进河道中,汇入滔滔河水一并北去了哩。

  好像那天早晨他的眼泪并没有流完,第二天他去城里找武书记。一见杨柳,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亲娘,未语先泪。他缩在沙发上,仿佛被人狠踢了一脚的小狗,呜呜咽咽哭个没完。杨柳有些心疼,拿块湿毛巾帮他擦泪。武书记回来后,唐僧刚刚擦干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对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又是一通哭诉。

  武书记待他哭完说完,才严肃地说:“你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造成的影响是恶劣的,不管你当初的动机如何,这种做法都是断不可取的。公社来人几次汇报此事,若不是看你工作多年有些成绩,就你所犯的错误和造成的后果简直应该开除党籍。只停了你的职你就知福吧,可能还有个处分等着你哩。同志,咱党的干部要能上能下,希望你能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正确对待处分,经得起党对你的考验。马上县委要对你的错误和那些去钓过鱼干部点名通报批评,不少人因此受了严重处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呀!”武书记冷笑着,嘲弄又怜惜地看着这个官迷心窍的亲戚,“回去好好工作,不要背思想包袱,凡事多听听家旺的意见,别摆老资格,人家家旺是个心胸开阔,一心为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实在人,夏家窝棚有他当领头人,社员们拥护,上级放心,人家在村里的威望比你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哩。”

  唐僧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时,果真有个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在等着他。他拿起瞭了一眼,淡然一笑,一脸木然地歪倒在炕上,从此不再出门。

  太岁虽然逃过一劫没挨处分,但三小队的队长不让他兼了,只剩了个挂名儿的副支书。他像被大雨淋透了的小麻雀,瑟缩着扎不起翅儿来,蹲在队部的椅子上愁眉苦脸地抽他的“菊花”牌香烟,神情仿佛让人捉奸在床,见到谁都臊不及及的。“菊花”烟抽着呛,闻着更呛,烟是淡黄色的,有点像毒雾,哪有“大前门”带劲儿哩?他怀念那些吃香喝辣的美好时光哩。

  凤凰拿着她的小账本跑到大队部,当着家旺的面,向大钻石一五一十把以前招待客人用剩的东西交待了一清二楚,并着人去家里把她腌的肉鱼送到学校伙房,留做以后招待之用;存的豆油粉条黄花菜统统送回作坊库里,另做安排。

  家旺见到凤凰,心就是一骤,说:“弟妹哩,告诉俺兄弟,思想上别有嘛压力,人谁还没个马高蹬短哩,让他在家安心歇歇,过些日子俺会去公社说说,让他重新出来工作哩。”

  凤凰说:“家旺哥,其实这事一开始俺就觉得不落实,让他去和你商量一下再干,你知道他那脾气哩,露能没够,以为比谁都强。说白了,他是想来个惊天动地,让俺敬他服他,可自己心里又没回数,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瞎听。唉!就让他在家呆着吧,他少添点乱子比嘛都强哩。”

  家旺说:“俺明白,好好安慰安慰俺兄弟,让他暂时在家歇歇吧。”

  猪八补充进了支委,并当了三小队队长。猪八很高兴,把场院当了家,没白没黑地盯在油坊粉坊里,还得忙活安排庄稼地里的活计。每天天一放亮,夏家窝棚最早敲响上工铁犁铧的准是猪八,他像别的干部那样披着褂子,嘴角叼着自卷的纸烟,站在村头洋洋自得地敲那铁犁铧,边敲边吆喝,声音打雷似的响。

  那年,除了养鱼场减产外,其它副业基本没受影响,地里的庄稼也很争气,轻轻松松地跨过了长江。夏家窝棚是古城县唯一一个粮食平均亩产连续三年过长江的村子,自然也就成了省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大队。四处介绍先进经验的事儿家旺不愿去,麻子不想去,总算轮到了太岁头上。他大喜过望,振作精神,昂首挺胸走区串县滔滔不绝。太岁不像唐僧那样揽功推过,而是事事把郑家旺田麻子放在首位,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夏家窝棚领导班子里的普通一兵,一切工作都是按党支部集体安排来做的。太岁的经验当然也上了《大众日报》,也被文哈哈贴到上宣传栏并在大喇叭上频频广播,社员们觉得太岁不似他姐夫那样贪天之功为己有,算个明白人哩。

  不久,武书记调往地委当了副书记,杨柳也跟着调走了。

  郑家旺让人把占着学校的那几台车床搬到村外新盖的几间房子里,让田麻子去请真正的能人,搞合格的钢材。支委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劝他把那几台破车床当废铁卖了,若重蹈覆辙弄个血本无归,丢人现眼不说,也不好向群众交待哩。

  家旺说:“俺早打听了,轴承那东西是紧俏货,工艺不复杂,利润也大,有前车之鉴,这路咱能走顺,关键是得请到真正的明白人,弄到合格的好钢材。”

  麻子跑到河南洛阳,从轴承厂请来个退休工程师,按人家的要求,麻子跑到化肥厂请高厂长帮忙搞到了符合标号的钢材,又从城里请了几个车工锻工,很快,第一批轴承就出来了,先按装在自家地排车上试用,质量竟然超过了瓦房店轴承厂的名牌货。大伙这才来了信心,麻子跑到城里各厂推销,让人家先试用后给钱,拿回了干不完的订单。夏家窝棚轴承厂火了,不少采购员住在村里提着钱等货。虽然每只利润并不像智多星说的那般,可比起粉坊油坊,已经肥的流油了。

  躲在家里的唐僧心里轻松不少,对凤凰说:“咋样?俺眼光不错吧?只不过是没用对人而已。若不是俺当时打下基础,能有这轴承厂,能有今天的火色?呵呵。”

  凤凰也笑了:“枪是一样的枪,能不能打准兔子得看谁人拿着哩。”

  唐僧明白她的弦外之音,酸酸地说:“看来,郑家旺就是比俺有本事哩。”

  年底决算的大会上,郑家旺说:“今年咱村社员平均比去年每人多分一百多块钱,这事大家除了感谢麻子请来能人,帮咱把这个轴承厂起死回生,还得感谢唐队长当初有胆有识,敢为人先,大胆地办起了这个轴承厂,虽然开始用人不当赔了些钱,那算是必要的学费,没有他搭的这座桥,咱就走不通这段路。唐队长虽然有些错误,但成绩是主要的,做为夏家窝棚的支部书记,俺在此先给唐队长鞠上一躬,谢谢他!”

  那天的会唐僧没好意思参加,但家旺的讲话他从大喇叭里听到了。他站在自家门口,感动得唏嘘不止。

  郑家旺亲自给他送来五百块钱,有分红也有奖励,唐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哥,还是你有办法呀,当初俺把这厂子办了个唏哩哗啦,你不但没算俺一条罪状,还让它起死回生,这对俺就是最好的帮助,不然嘛时想起来俺心里都不安哩。”

  郑家旺说:“功是功,过是过,说那些干嘛?俺看你也不能老在家检查了,出来工作吧,俺已经给公社打了报告,让公社恢复你的大队长一职。”

  唐僧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看着郑家旺只是抹泪,半天才说:“怕公社不会同意哩,他们对俺有看法。唉!”

  郑家旺说:“兄弟,小心眼了不是?人家公社领导一直对你不错,前几天齐书记还说你本质不错,为革命干了不少工作哩。俺看没嘛问题,你也歇够了,俺身体也不大好,你得出来继续为咱夏家窝棚卖膀子力气哩。”

  凤凰说:“你也别装了,跟着家旺哥干,以后凡事别自作主张,多听家旺哥的,错不了哩。”

  唐僧看凤凰一眼,又看看家旺,说:“俺以后听哥的就是哩。”

  唐僧重新工作后事事低调,有人找他,他就说:“还是问问郑支书吧。”坐在大队部里,不言不语像和尚打坐,沏杯茉莉花茶慢慢呷,把当天的报纸翻来覆去地看。

  齐雅兰调到县里当了副县长,接任者是从外县调来的王大新,原是工程兵来地方“支左”的一个排长,在带领邻县大搞农田建设时立下大功,遂应地方要求转业当了社长。他是个毛张飞,办事风风火火,说话嗓门像放炮,屁股带刺,在办公室坐不住。他骑着辆崭新的“大金鹿”,到哪村先让大队的通信员帮他擦车子,然后一屁股坐下,呼烟唤茶。他来夏家窝棚几次,次次都碰上唐僧端坐在队部里捧着报纸念念有词,就说:“我看你这唐僧可真成唐僧了,整天闷在屋里念经,这管生产的大队长高高在上地喝茶看报,也忒自在清闲了吧?”

  唐僧吓了一跳,解嘲道:“呵呵,王书记,俺这也是提高认识,跟上革命发展的形势哩。俺这脑瓜子,一天不学就犯迷糊哩。”

  夏家窝棚富有,招待的饭好,王书记在各村转完,一般都赶到这里给自己加油充电。郑家旺心里不悦,也只能安排太岁接待。顶头上司光临,村里一把手却不出面坐陪,王书记不大高兴,晚上在公社和干部们打扑克时就说郑家旺摆老资格恃功自傲,不把自己这个公社书记放在眼里。尽管别人解释说郑家旺身体不好,而且不喜欢抛头露面,绝没有看不起领导的意思,可王书记喜欢热闹,喜欢下属围着他点头哈腰,对郑家旺不陪他吃饭喝酒就不以为然。他爱打扑克,晚上没会就吆喝人凑到自己屋里打百分,虽然赌注微不足道,可他在乎,输了就甩脸子骂人,赢了就讲荤笑话。干部们知道他的脾性,故意让他,听他讲荤段子,不笑也笑,夸书记幽默。

  太岁知道王书记爱吃炖小鸡,就让蚂蚱去社员家抓,记在大队账上年底总算,在学校伙房炖个稀烂,让王书记喝着“卫河白干”吃个痛快。王书记喜欢吃鸡翅鸡脖鸡尖,鸡胸肉却是太岁的最爱,两人各得其所,吃个盘光碗净,喝个瓶底朝天,然后各人再吃两张炸油饼,心满意足地打着呃,坐到树阴凉里来壶酽茶,甩两把扑克。待黄昏薄暮,暑气消了,王书记才骑上车子回公社。

  王书记不知太岁和唐僧的关系,大着嗓门问:“太岁呀,这唐队长咋回事?我咋每次来都碰上他坐在队部里喝大茶看小报哩?大队长咋能不下基层?容易犯官僚哩!”

  太岁笑笑说:“他以前可是很有干劲的,前年不是因盲目蛮干背了个处分嘛,现在工作有点缩手缩脚,生怕再犯错误哩。嘿嘿。”

  “这不成小脚女人了吗?工作中犯错误不可怕,改了就是好同志嘛,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要他别背思想包袱,大胆工作,不要畏首畏尾!”王书记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呃。

  晚上太岁去唐家,把王书记的话如实转达给了唐僧。唐僧还没说话,凤凰就抢过话头:“俺看这王书记是个没准星的大炮筒子,你也别谁给根竿儿就爬,还是多听人家家旺的,叫你干嘛你干嘛,别摆能显怪,到时又惹一身骚。”

  唐僧没理凤凰,对太岁说:“兄弟,既然王书记这么关心俺,下次再来,你领他到家来,咱好酒好菜招待一下,得表示表示感谢才是哩。”

  太岁漫不经心地应着,说香草回来了,还有事,走了。

  香草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侨务办公室工作,专管侨居国外华人回乡探亲事务,可古城侨居国外者凤毛麟角,即便有也是解放初逃亡之人,躲还来不及,焉敢回乡?那侨办也就形同虚设。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任副主任办事员一个不少,且大大超编。大家分别坐在一间大办公室的角角落落,喝茶,看报,打毛衣,传播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逸闻趣事,像生活在皇家的养老院里,轻松快活赛似神仙。

  这时的香草已然麻雀变凤凰,一身时髦打扮,头发烫得波浪起伏。医院又有可计入公费医疗的“珍珠霜”,大可不计成本的一层层往脸上抹,那脸就比过去白皙了很多。回家时骑着平把亮圈的坤式车,手腕上戴着银光闪闪的小坤表,穿着半高跟的黑皮鞋,散一路浓浓的脂香,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她像只脱换了羽毛的小母鸡,水灵了,漂亮了,也风流了。

  老虎娶了个驻地的护士,为娘的事他一直恨着爹,再没回过家,更没给太岁来过只言片语,只和香草联系。太岁想起来就骂:“操他娘!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连爹都不认了。哪天老子得空写封信到部队上,告这王八羔子一状,说他当了干部不认爹,叫他这军官当不成哩!”嘴上这样说,空也天天有,可他并没写信到老虎的部队。

  香草成了国家干部,又是大学毕业生,许多有儿子的领导皆想引凤入巢,她一概不理,却每个星期天都往家跑,而且回来就钻进苇编厂,跟夏三儿谈笑风生。香草的心事哪能逃过老娘儿们的火眼金睛?纷纷猜测香草八成是看上夏三儿了,想和他“乱(恋)爱”哩。可她们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人家一个城里的国家干部,又是大学生,刚刚从农村这土窝子里刨腾出去,咋会跑回来嫁个大她十几岁的地主羔子哩?不可能,不可能!

  烂菜花每见香草扭扭搭搭地来,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往夏三儿那里跑,故意在香草面前和夏三儿做些亲昵的举动,对香草也是冷嘲热讽。香草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并不在意,笑得自信又优越。香草从城里给夏三儿带来些美术图案方面的书,指出他们产品存在的不足。夏三儿心诚悦服,觉得还是人家有学问,对香草本来就仰而视之,现在竟似看女神一般了。

  烂菜花夜里找夏三儿更勤,却明显感到他心不在焉,纯属应付,可应付也有应付的好处,那就是可以跟她干很长时间而不疲软。尽管他的家伙与猪八的相比一个似叫驴一个似小羊,可跟他玩儿局面完全由她掌控,或倒浇蜡烛,或老汉推车都由她说了算,感觉一样过瘾。

  烂菜花终于跟夏三儿彻底翻脸了,她大大哈哈,心大量宽,她的所谓翻脸并非打上山门闹个鸡飞狗跳,只是从此再不找他。两人走个头碰头,她把脸一仰,昂然而去,给想和她搭讪的夏三儿闹个大红脸。她鄙夷地对人说:“男人没个好东西,都是见异思迁的陈世美,喂不尖的白眼狼哩!”那天半夜,她一个人在炕上空得难受,爬起来去找夏三儿,走到夏家窗下就听里面传出一种声音,那声音像河水流过草滩,又突然跌落石崖,汩汩的奔过碎石,涌入深深的山洞。熟谙风情的烂菜花立马就明白屋里有人兴云布雨,悄悄扒着窗户一看,果然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正压一处努力工作,硬绷绷的像两根摞在一处的木桩子。下面的直挺挺躺着两腿并拢,像受难的耶酥,又像立正的军人。上面的搂着下面的,屁股似做操般一纵一纵地掀动,生硬幼稚的可笑,让她十分看不上。也难怪,这些年了,那夏三儿次次被自己压在身下,何尝翻过身哩?只可惜那下面的香草也是个小雏,竟然把这有滋有味的快乐之事弄得像立正稍息一样死板乏味。唉!烂菜花无声地叹口气,摇摇头,伤心地走了。

  其实,这事儿并非头一回了,只是前几次没人发现而已。香草像传说里的狐狸精,天黑来,鸡叫走,也不回家,几乎没人发现。

  烂菜花失去一个可心的面首,心里有气又没由发作,毕竟自己跟夏三儿的事也上不得台面,醋吃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可怜夏三儿这把年纪,也该成家立业有个女人疼爱哩。但她却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把看到的添油加醋四处渲染。这事很快就通过凤凰之口传到太岁耳朵里,太岁压根不信,因为香草那天根本就没回来。不过,既然这事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而且又出自姐姐之口,太岁还是问了香草。香草否认跟夏三儿睡觉一事,却承认她爱他,要嫁他为妻。这对太岁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想都没想就跳将起来,抡圆巴掌搧香草一个趔趄,骂她是个贱货,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大学生,咋能嫁给个地主羔子哩?喝傻老婆尿了吧?扬言香草再敢跟夏三儿来往,他就一头碰死在她面前。谁知香草抹抹嘴角上的血,把波浪滚滚的长发往后一甩,像个赶赴刑场的女英雄,轻蔑地瞥太岁一眼,冷冷一笑,昂昂然骑上车子扬长而去。

  那一笑让太岁心碎,绝望,无奈,伤心,简直痛不欲生。他毒气不出,怒冲冲找到夏三儿,揪着他的脖领子拎起来放下,放下又拎起来,半天才恨恨地骂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休想!休想!”

  夏三儿紫涨着脸一声不吭,一双无辜却倔强的眼睛盯着太岁。气得太岁把他掼倒在地,又狠狠地补上一脚。

  不管太岁如何叫唤,也不管凤凰如何劝说,香草这只天鹅到底还是飞进了夏三儿这只癞蛤蟆嘴里。她没和太岁商量,领了结婚证,大模大样地和夏三儿成了亲。村里人困惑不解,弄不清香草转错了哪根筋。太岁没舍得一头碰死,只是羞臊得抬不起头,扎在家里好久没脸出门。

  结婚不到两个月,香草突然坐着一辆两头平的黑色小轿车回到了夏家窝棚。那车夏家窝棚人只从《新闻简报》电影里见过,叫它王八盖子,只有中央首长和外国元首才有资格乘坐。同来的不仅有县里的领导,还有一个佝偻着腰,穿黑西服的白发老头儿。老头儿见了夏三儿抱头大哭,还跑到夏爷坟前再三磕头。后来又去太岁家,朝太岁杏花连连鞠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谢谢他们对儿子一直来的关照,谢谢他们把女儿嫁给儿子为妻。

  没过多久,那老头儿就带上夏三儿和香草东渡扶桑了。临走,送给太岁一台十二寸的“三洋牌”黑白电视机,可村里没电,电视只是个摆设。太岁遗憾又得意地抚摸着电视机说:“送这玩意儿干嘛,还不如送个收音机实惠哩,至少能有个响动呀!”郑家旺说:“以后咱村里通了电就好了,到时你小子不出门就能看电影看戏。人是真能呀,就这么个小盒子,通了电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人儿说书唱戏哩。”

  尽管没有电,村里人还是纷纷跑来看太岁家这来自小日本的稀罕物。太岁让杏花把电视机摆在当门的八仙桌上,上面蒙面旧绸子红旗,来人看时只能由他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撩开那红绸子,让人看那黑灰色的荧屏和亮闪闪的机身。太岁听着人们的赞叹,叼着“大前门”,歪着嘴笑得很自豪。

  村里人这才知道香草的厉害,夸她有先见之明,是个有福之人。

  其实,香草梦中的白马王子是栓子,自打那次栓子探家两人不期而遇,貌似傻呵呵的小小香草就把他当成了心中的偶像,时常写信给他,朦胧中把自己今后进城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待上了大学,香草知道自己这辈子铁定是城里人,再不用寄希望于任何人,栓子在她心里的份量就日渐减轻。但两人还以兄妹相称保持着通信,香草身上经常穿着那时代人人羡慕的军装,用得也多是军用品。毕业分配后,两人关系并无丝毫进展,有些出国的同学来信,把国外生活说得天花乱坠,令香草分外神往,梦想哪天自己也能步出国门,到那花花世界住洋楼坐轿车,喝牛奶吃牛排,享够洋福。苦于无门的香草正自闷闷不乐,一个天大的肉包子突然噗吃砸在她的头上:侨办接到中日友好协会的来函,请求帮助查找1945年秋天丢失在古城的一个时年五岁的日本男孩儿,侨办主任就把这光荣任务交给了香草。香草对夏三儿的身世早有耳闻,清楚国内正有不少日本遗孤回国寻亲,并且大多带走了家眷。香草太渴望出国了,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赶紧把亲爱的栓子哥丢进汪洋大海,不吭不哈地在背后用上工夫,不惜纡尊降贵向夏三儿示好,并成功下嫁。

  村里人都说香草命好,上日本享洋福了,据说,夏三儿那日本老子是个什么株式会社的社长,日本的社长想来比中国公社的社长要大要富,出门就坐王八盖子,出手就送太岁电视机,手里没钱敢如此花费?成了侨眷的太岁从此每年都能接到香草几万元日元的汇款。夏家窝棚人不知道几万日元能顶多少人民币,都说太岁得了香草的济,已经富得流油了。他重新抽上了“大前门”,两手抄在裤兜里仰脸朝天,开始用鼻子眼看人,说话声音也比以往大了许多。

  连一向瞧他不起的唐僧见他也一脸谄笑,夸他有眼光,有魄力,敢为人所不敢为,把闺女嫁了个东洋女婿,现在成大财主了。

  太岁并没因此懈怠工作,依然履行着自己做为一个大队副支书的职责,陪前来检查工作的干部吃饭喝酒。王书记对他这个侨眷刮目相看,总要太岁陪他多喝几杯,那天太岁喝得高兴,说:“唐队长想请你到他家坐坐哩。”

  王书记说:“他,一个不尽职的大队长,俺可一直想把他撤了让你当哩。”

  太岁喜出望外,可他怎么好意思取唐僧而代之哩?不管咋说,他也是自己的姐夫,那年自己被小张庄一伙打得死去活来躺在炕上奄奄一息,还不是全靠姐姐姐夫服侍?抢他的饭碗是恩将仇报,说出去忒不仗义哩。就把唐僧跟武书记的关系告诉了王书记。王书记一惊非小,直怨太岁为何不早说。第二天王书记专程来夏家窝棚,挎在车把上的黑提包里塞着烧鸡白酒,央太岁带他同去拜访唐僧。

  那天,王书记喝高了,说了许多与唐僧肝胆相照的话,要他大胆工作,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去公社找他。唐僧感激涕零,以为自己遇上了知音,终于有领导慧眼识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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