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傍晚,屯里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向收购站大门口聚来。他们算着日子,程哲已走了八天了。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去省城,一个来回总得十天左右,可有人过来,其他人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来了。程哲这一去,尤其又说是去递辞呈,让大家心里感到空落落的。这明摆着,不在收购站干了,人也就离开屯子了。

其实,他们不是今天才在这里聚集的,从程哲走的那天早晨,没有见着程哲,就不断有人过来。以后的几天,一吃过晚饭,人们就来这里聚拢。似乎来这里站上一会儿,晚上才能睡着觉。

聚集在一起,大家自然议论不断。“程哲的为人,太好了,给咱们行了多少方便。”“他这人能耐大了,能让土匪服服帖帖,全屯子硬是一个子儿也没拿走。”“更厉害的,是土匪再也没敢来。”“程哲这一走,太让人伤感,他怎么就会走呢。”“怎么能不走,屯子的人有走了的,有的正在张罗走,鬼子的开拓团来了,谁还会在这?”“就是收购站没事干,有老板给开工钱,老板不说话,忙着走啥。”“程哲多正直厚道,是白拣别人便宜的人吗?”“程哲这一走,好像少了半拉屯子。”……

老屯长来了。他说:“程哲临走给我留下了钥匙,我打开门,进院里。”又说,“大家也不必着急,估计这会儿不是在路上,也是在准备往回返了。我想,他回来就是决定走了,也一定会和大家一起待上几天,道道别的。那天他走得早,一是紧着赶路,一是怕惊动大伙。程哲这人总是为别人想得多,他一定在想这是去省城,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大家待一会儿,就都回去。

“过几天等程哲回来,听听他怎么说。真要离开,大家总得吃顿散伙饭吧。他来咱们屯,是咱们屯的福份,老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程哲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我想大家都看得分明,这青年人气势不凡,不可能就窝在咱这个小屯子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一定还有他的大事呢。可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他还真的不会走了呢。”

这时,门口有人说:“兰小翎回来啦。”大家又都到门口张望。只见兰小翎摇摇摆摆地向屯里走来。一走近人群,她问:“你们都聚在这里干吗?”有人说:“都在盼程哲呀!”有人说:“你程哥哥去了省城,大家都在等他回来啊。”

兰小翎原以为晚饭后大家来找程哲闲聊,因为这是常事。当听说去了省城,她不信,满院子瞅了瞅,真是连程哲的影子也没有。她问:“这也没货送,去省城干什么?”

有的说,他要去找掌柜的说说收购站现下的情况,也想不再在收购站干了。这趟去是跟掌柜的辞别的。又有的说,要不大家都在盼他回来吗,就怕他辞别了掌柜的,就在那直接走人了。

兰小翎听后,恨自己跟爹爹出去找地方,一转就是半个多月。她在心里说:“程哥哥,你可千万回来呀,进屯的路上我走得急,就是盼着早点见着你。爹爹在身后,被我拉下了一里多路呢。我想跟你说,等我们家搬到新地方,我就赶回来,跟你上山,帮你放马,喂马。春天很快就来了,满山遍野都是山野菜,有我在,你就吃现成的就行了……”

她想着,想着,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恐怕早就流出来了。——天真的小姑娘啊!

有人见一向活泼的兰小翎一时没话,便说:“兰小翎,这搬家的地方定下来了吗?”兰小翎所问非所答:“这才八天,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回来呀,等等吧。可能是后天,可能是大后天,一定会回来的。”屯长接上去说:“都散了吧,我要锁上大门啦。”

大家正要散去,又有两人进屯来。兰小翎说:“我爹回来了,那人是——我认得的,是程哲的老乡。”近了,老兰跟屯长说:“这人是找程哲的,程哲的老乡。”

“我是厉又力,早就听程哲说屯里人都对他不错,挺照顾担待的,这饭后也都过来玩耍呀!”屯长上前说:“程哲省城送货去了。这样吧,这钥匙给你,你住下,他大概一二天也就回来了吧。”兰小翎说:“我们也没吃饭,我这就回家做饭去,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你先歇着。”

厉又力离开程哲后,可谓是马不停蹄。他先是到了志趣相投的同乡那里,同乡领他又找同乡,这样漫延开来,在这一块的同乡还真是有几家。

碰巧还有一家同姓同乡,那人是厉家洼子的,叫厉从。比他大三岁,跟一个老妈过日子。老妈说他家原是在坦平屯住的,三年前才盖起新房,准备着给儿子娶媳妇……

厉从接过话说,老屯被开拓团占了,住户限令三天搬走,日本人要在老屯建武装移民培训基地。一屯子的人,立时就无家可归了。

听说武装移民培训基地就在这里,厉又力刨根问底起来。厉从说,老屯三面环山,山下的屯子是大平地,这大平地依此从屯北展开去。鬼子在三面高山顶上,修了三个碉堡,在屯北的出口建了瞭望塔。

山上的游击队看来想端掉这个鬼子的基地,战斗有过几次,无奈这地方易守难攻,培训基地也越建越大。据说,日本武装移民已驻进好几百人了。

厉又力在同乡家的几天里,早出晚归,到鬼子基地附近的山上转悠。回来就问厉从,山上的哪块大石头,哪棵大树,离哪座碉堡多远,离基地的哪座房子多远。问这问那个没完,厉从虽然有些不解,虽然认为是多余的问话,但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也就顺嘴给答复了。当然,答复过后,他自然也会想,这老乡是不是游击队上的侦探呀?

厉又力离开同乡家,就来找程哲了。他躺在程哲的铺盖上,脑海里呈现的是他侦察的数据。他一次又一次把他的目测与厉从的答复相对照,也一次又一次地将草图铺开,作重新审视。

“太公由此过——”是定了的,就等程哲回来了。

一大早起来,他吃了昨晚剩下的饭菜,拿上一捆麻袋,进山了。他想看看那些能响的宝贝东西,再做些前期准备。从山脚向上不远,一棵大树横亘眼前,大树被风连根拔起,齐腰深的树坑被枯叶填满了。他会意一笑,干脆上去把宝贝背下来,就放在这里,待到行动时,又近了一截。

早晨的大山里只有鸟在叫,又有薄雾飘浮,这可是转移宝贝的好时机。他连背带扛了好几趟。背炸药的时候,他心里想可做成几个炸药包,扛炮弹箱的时候,他心里想碉堡打几发,基地的那几幢大房子打几发。等把宝贝全部放进树坑里,恢复了一下枯叶,他这才直起腰,拍拍双手说,宝贝,安稳地在里面待着,过上几天,等程哲回来了,就是大显神威的时候了。他面前浮出了同乡老妈那憋屈的脸,老妈妈,解气解恨的时候就要到了。

完成了一件事,厉又力脸上洋溢着兴奋。他对自己说,山上就不去了,到松花江边上走走,顺江而下,三五里,就是回屯子的路。回屯子吧,万一程哲回来了呢。他悠闲地走着,又哼哼起来,“大王叫我来巡山呐……”

估计快到江边了,远远听见有人说话。他四处张望,也没看到人。又往前走了走,躲在了灌木丛中的一棵树后面。这会儿他看见,不远的江边道旁,有人爬上电话杆正在操作,也在跟底下的人说话,再往电话杆下看去,一个人持枪站着。

这是鬼子的电话兵,他不敢再动了。正巧这时飞来一只野鸡,在他身边的灌木丛中落下,可能是发现了他,又扑扑腾腾飞起,鬼子乒乒乓乓就是几枪。好险啊,他开始想着赶快脱身为妙。

上面的鬼子在说话,看样子是发现有人走来,他指了指来人的方位,下面的鬼子乒乒乒就是几枪,只听到哎呀一声,又听到有人跑的声响。上面的说:“好枪法,死的死,跑的跑。”

这时,厉又力已分辨清楚,上面的是铁杆汉奸一个,下面只有一个鬼子。铁杆汉奸和鬼子一样狠毒,草菅人命。

“太公由此过——”

厉又力攥起一块石头,拨着灌木,向前靠近,及至二三十步,把石头向刚才人来的方向扔出去,石头劈劈啪啪落进草丛,引来鬼子激烈的枪声。趁枪声响起,他又向前靠近,在他向前靠近的同时,又将一块石头向鬼子的背后扔去,鬼子转身又是一阵激烈的枪声。

说时迟那时快,厉又力已跳出灌木丛,扑倒鬼子。倒地的鬼子虽拼命挣扎,无奈厉又力擒拿格斗功夫高超,又有致命一击手段,仅几个翻滚,鬼子就支撑不住,只能翻白眼蹬了腿。

电话杆上的汉奸听到下面有动静,低头一看,少尉小队长被人压在地上。他急忙打开保险带,急忙下杆,慌乱间脚脚蹬空,扑腾一声掉了下来。不巧头跌在石头上,没等厉又力对付,也一命归天,随主子去了。

待厉又力确信这里并无他人,就去扒衣服,之后把尸体拖进灌木丛,把枪和衣服也藏了起来。又哼哼起来,“大王叫我来巡山呐……”

前行不远,看到一辆三轮摩托车,他还正在寻思这两人是怎样来的,原来是坐这个来的。他想了想,何不用它把宝贝载过去,这可比马车快多了,就这么定了。他把摩托车也藏入灌木丛中。

厉又力回到收购站,程哲还没有回来。屯里依旧有人过来,因为和他不熟悉,说过几句,就回了。兰小翎也来过几次,先是送饭过来,见没人在就回了。

之后隔一会儿就来一趟,似乎和厉又力也熟了,话里话外,让厉又力感觉这小姑娘对程哲极惦记,极在意,极崇拜。好一个程哲,你可真有人缘,小姑娘对你都有爱慕之心了。

傍晚时分,小姑娘望着西边天上的彩霞,又挎着筐来了。她停在收购站的大门口,喊:“程哲回来啦!”厉又力出来,问:“在哪?”小姑娘说:“我听见马蹄声啦!”厉又力细听,果然有马蹄声。小姑娘说:“马儿奔家,快到屯子的时候,就会跑起来,马上就到啦!”

马车停在大门口,程哲看见厉又力正在开大门,说:“你几时到的。”“我是昨天到的。”厉又力牵马进了院。他又问兰小翎,说:“回来几天了,看好地方了吗?”兰小翎接过鞭子说:“快进屋洗洗,先吃饭,以后跟你说。”

这时,屯子的人都来了,少不了一阵嘘寒问暖。兰小翎早把饭桌放在炕上,摆好了饭菜,探出头来说:“吃饭吧,等一会儿就凉透啦!”屯长说:“都散了吧,亲眼见到程哲回来就行了。让他歇着吧,再说人家老乡还来了呢。”兰小翎走在了人们的后头,对程哲说:“明早也不要做饭了,到了饭时我会送来的。”

程哲进屋见有饭有菜,说:“喝上点。”厉又力说:“不喝了吧,还有要事相报呢。”又说:“这小姑娘可真用心,竟送来了两个人的饭菜。”

吃饭间,程哲说要不是货栈里的所遇,还得晚几天回来。厉又力先是说打听到了开拓团武装移民培训基地,后又进行了事无巨细地描述,还拿出草图比划着,解释着。之后,说起他已把那些宝贝东西转移到山根下,并说有一辆摩托车可用。

见程哲一直不说话,厉又力把吃完了的碗筷拣了,把草图铺在桌上,在程哲的不断询问中说着自己的看法。程哲说:“看来万事俱备,那行动是白天好?还是晚上好?”厉又力说:“当然是白天有准头,但不可预测一定多,倘若这些响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弄响,那就可惜了。晚上倒是有利,不过……。只要晚上从容应对,战果也不一定差。总之,也不是非要将其摧毁,也不可能,搞他个人仰马翻,战战兢兢,损失惨重也就算成了。你定夺吧。”

“就来个夜袭。”程哲拍了一下桌子。厉又力说那就开始行动……

到了山下,已是半夜。山间夜色朦胧,万籁俱寂。厉又力将车停下,熄了火,说:“前面是个陡坡,车恐怕上不去了。这里离山根已经不远,到了山根,是一条大沟,顺大沟走到沟上头,向右没多远,就是开拓团武装移民训练基地的东山。咱们不能走到沟上头。离沟上头一里地,有一条小沟岔,顺小沟岔上去,到顶后前走七十米就是草图上的基点。”

程哲跳下车,说:“那就在这里吧,车加大了油门,马达声会传很远的。两趟差不多就倒腾上去的。”厉又力说:“这黑灯瞎火的,摸到基点,要费时间的。我去找个人,一是向导,二是帮着倒腾。”程哲说:“这事你一定谋划得滴水不漏,也成竹在胸,那我就不问了,等着瞧你的啦。”

“向东走不到一里的小山沟里,有个废弃的林场,林场有几处破房子。训练基地占了坦平屯,有几家就搬到这里住了。有一家是我同姓大哥,我就是从他那里得到消息的。”厉又力说着,急急地走了。

厉又力进了厉从家,叫醒了厉从。对他说,就在今晚,训练基地就有好看的了。厉从说:“天大的好事,你真是游击队的侦探?游击队都来了。光有枪可不行,有大炮吗?用大炮狠狠轰那些狗娘养的。”厉又力说:“当然有大炮,还有比大炮更厉害的,到时你就听响吧。现在赶紧走,由你来当向导领路。”

厉从和他们一起住在这个小山沟里人,早就盼着游击队来端掉这个基地,就是不能全部打掉,杀杀鬼子的嚣张气焰,也解解心头之恨。他说:“天大的好事,走吧。只要你说出到哪块石头旁,哪棵大树下,我立马就给带到地方,保证全是抄近道。”

程哲见两个黑影到了跟前,站起来,说:“还真是挺快的,我还担心着,怕耽误事呢。”厉又力对厉从说:“他就是游击队的。”厉从说:“游击队其他的人呢?不会是他一个吧?”厉又力说:“向前走几步,前面有车。”厉从看到一辆摩托车,车上有几条麻袋。他想,这车怎么能装大炮?他又想,游击队可能都埋伏到不远的黑黝黝的山里了,就说:“说吧,要我干什么?”厉又力说:“咱们三个把车上的东西扛上,你头前带路,到哪,咱来的路上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厉从还真是不含糊,很快就领着到了指定地点。厉又力看了看周围的几棵树,对程哲说:“没有错,就是这地方。”厉又力又说:“剩下的我俩下去就行了,你在这琢磨炮该怎么打。咱们的脚下,就是图上标的基点。”等厉又力回来的时候,程哲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厉又力对厉从说,你现在马上回去,恐怕你走到半道上,就听到动静了,到家后就在家乐吧。不过任何时候,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今晚你知道的事。厉从应着下山了。

走在路上,他心里还一个劲地嘀咕,眼前就两个人,只几条麻袋,沉倒是挺沉的,累了一身汗。游击队的人呢,这游击队还真是够神的,埋伏的无影无踪。

程哲又复述了一遍图上的各个射击点,厉又力说:“没有错。”

“太公由此过——”

一发,二发,三发炮弹,向他们所在一边的碉堡打过去,爆炸过后,碉堡那边一片沉寂。厉又力说:“打中了,不愧为学员公认的炮神,这下咱们安全了,接下来也就从容啦。”程哲说:“成功在你,你这距离测定的可是一米不差,何况碉堡又是个大家伙。”

山下基地的鬼子有了动静,刚才的一处灯光又多了几处,另两个碉堡的机枪也响了。厉又力说:“碉堡的火力在另两个面的山上,离这远着哩。按测定向基地发射,先来一轮再说。”

炮弹一发接一发地飞向基地,厉又力从爆炸的火光里隐约看到,正中那些白天在山上看得见的大房子,他直呼:“炮神,炮神!”

程哲又进行着调整。厉又力说:“这个时候,活着的一定都聚集在基地的广场上了,把这十几发都泻过去吧。”厉又力重复着尺度,程哲示意炮位已做了调整。炮弹又开始发威,一发炮弹打出去,厉又力说:“打中广场无疑,不再调整尺度,继续。”一发二发……十几发炮弹落在了广场,接而连三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山谷的回响,更让爆炸声经久不息。

这时,鬼子开始打炮,无奈山高山陡,炮弹不是碰到陡峭的石壁上,就是打得远了去了。程哲说:“咱们这里是真空地带,鬼子奈何不得。不过,赶紧把炸药包投掷下去。赶快离开,估计鬼子已向山上进发啦。”

他们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一人点燃了一个炸药包,扔了下去。两人又提上炸药包,向左三十米,点燃了,扔将下去。又返回向右三十米,扔将下去。

爆炸声犹如平地起风雷,武装移民培训基地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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