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梅老师送秦可昕到校门口,离别之情让她难以自制,望着秦可昕远去的背影,她想到了自己。她也是在大学毕业前夕,离开学校的。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一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日子。

一大早,北平各大学中学的学生,高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收复东北失地!不愿当奴隶的人们起来斗争!”的横幅、标语,高举着鲜艳夺目的旗帜,高唱着鼓舞人心的歌曲,高喊着斗争到底的口号,从四面八方,向天安门广场涌来。

学生队伍是要向当局请愿,是在举行抗日救国示威游行。这游行队伍当中,梅如幻也在其中,她是北平大学语言文学系的学生。

游行队伍刚走上大街,系里的几位老教授也赶来了。这几位老教授是梅如幻负责动员的,当时老教授们还顾虑当局的戒严令,没有表态,如今来了,这让梅如幻很是兴奋。

“欢迎我们的教授参加游行队伍!”“向我们的教授致敬!”她高呼着的口号,赶过去搀扶老教授。老教授加入其中,这对同学们是一个极大的鼓舞,队伍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队伍在行进,街旁驻足的群众越来越多,梅如幻叮嘱老教授走好,自己又到群众中间,把一张张印有抗日救国道理的传单,分发到他们手里。

“同胞们,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不容由侵略者们肆意欺凌。我们的国家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不能让帝国主义的铁蹄横行霸道。我们泱泱大国的四万万同胞,不能沦为任人宰割的奴隶。亲爱的同学们,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我们要团结起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同学,站在街旁的一个高台上,高声演讲。

群众中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梅如幻说:“这位同学讲得真好。”身旁的老教授说:“他是历史系的韩杨,学生会的,一向忧国忧民。”

几个警察叫嚣着跑过来。“打倒汉奸卖国贼!”“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梅如幻挥臂高呼,随之是游行队伍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声。这强大正义的声音,淹没了警察的叫嚣声,压倒了警察的嚣张气焰。

警察恼羞成怒,手持木棍、皮鞭向高台冲来。梅如幻见韩杨毫无防备,拉上几个女同学,她们手牵手将台子围了个大半圆。韩杨见状,担心警察对女同学动粗,跳下台子,急急地向队伍的前头跑去了。警察紧追不舍,梅如幻也和同学跟了上去。

这时,队伍的前头,被警察放置起的路障阻拦住了。韩杨见状,大喊一声,“冲破路障,继续向前!”愤怒的同学们一呼百应,路障立时被撕开了口子。同学们气势如虹,队伍继续前进。

这时,警察又将防线的水笼头,打开了。巨大的冰冷的水柱,劈头盖脸地向学生队伍喷过来,队伍被冲击得无法前进。韩杨奋不顾身第一个冲上去,他身后的同学也冲上去,他们拼命抢夺警察把持的水龙头。

于是,学生跟警察的冲突爆发了。

警察的枪柄、木棍、皮鞭、水龙头,在手无寸铁的游行队伍中挥舞着。同学们毫不畏惧,和警察厮搏起来。梅如幻瞥见,有的同学眼镜被打碎,有的同学衣服被撕烂,有的同学满身是泥水,有的同学脸上鼻子里流着血。她自己的身上,也几乎湿透。嘴角也流着血,洇润了衣服。

怒吼的寒风,没能阻止游行队伍向前。杀气腾腾的警察,没能吓倒游行队伍向前。头上已是血流不止的韩杨,依旧在带头高喊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不愿意当亡国奴的同胞们,起来斗争啊!”……他的喉咙嘶哑了,同学们的喉咙嘶哑了,但声音依旧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梅如幻忽然想到,自己不是还带了一块手帕吗。她好不容易跑到韩杨的跟前,掏出一块带有红梅图案的手帕,帮着给他包扎。她还没有包扎好,血就洇湿了手帕。看着梅如幻在费力地解自己的围巾,韩杨说了句“围巾和衣服已经冻在一起了”,就又站在高处,指挥队伍。

突然,枪声响起。一些同学受伤在地,一些同学在警察的撕抓撕扯中拼命挣脱……

这时,指挥部传来命令:根据决定,立即撤离。梅如幻和同学们一起,跑回了学校。大家都担心起被捕的同学,更担心起受伤的同学。到了晚上,有消息说,这次学生运动,当局逮捕了几百多名学生。北大有近百名同学被捕,韩杨也在其中。

一二•九学生学生运动以后的几天,学生仍在上街,仍在深入群众发动救亡运动。梅如幻不顾严重的感冒咳嗽,不顾身体的极度疲惫,也坚持参加了。他们意在用顽强的斗争,迫使当局释放学生。

一天下午,同学们刚刚返回班级,有同学喊:“关进牢笼的同学放出来啦!我们胜利啦!”这喜讯立时传遍了整个班级,这喜讯让同学们走出教室,大家聚集在一起,唱啊,跳啊,校园里一片欢腾。

有同学问:“那些受伤的同学送医院了吗?”那位同学说:“我们学校二十几个受伤的同学,早在医院治疗啦!”一位同学提议,“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大家一哄地出了学校。

在医院里,护士建议分成小组,一组去一个病房,停留时间不宜过长。梅如幻与几个同学进了就近的病房。病房里有三张床,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的韩杨。另两张床上的伤号看来无大碍,已从床上坐起来,与大家相互问候。

韩杨也想坐起来,可是一只手上扎着针,正在输液,动弹不得。梅如幻走上去,扶他坐起来。他认出了眼前扶他起来的,就是给他手帕,给他包扎的那个同学,他连说了几声“谢谢”。

梅如幻站在一旁,“不用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手搭在床上又没有扶住,躺在了地板上。“有人晕倒啦!”同学们边喊边去叫护士。护士和大夫都赶了过来,大夫检查后,说:“这位同学是重度感冒,又没注意休息,病情还是挺重的,需住院治疗,不然会引起心肺迸发症的。”梅如幻执意不肯,但还是在同学们的一再坚持下,住进了医院。

晚饭的时候,梅如幻感觉身体仍沉沉的,也没有胃口,就没有去打饭。韩杨端着饭,来到了她的病房。站在病床前,说:“没看见你去吃饭,顺便给你打了份送过来,快趁热吃吧。”梅如幻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随即问:“当时看你满脸是血,伤得很重。伤口一时很难痊愈吧?现在还是很痛吧?”

韩杨笑笑说:“就是头皮裂了几道口子,缝了几针,基本上没事了。依我早就要出院,可大夫说虽是轻微脑震荡,但也大意不得,需继续用药,继续观察,不然留下后遗症,那就麻烦啦。”又安慰梅如幻说:“你倒是挺重的,人都晕倒了,要好好治疗,好好休息才是。”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韩杨说:“你看,这医院食堂的饭菜又可口,又便宜。这医院的大夫、护士,对学生运动可支持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梅如幻早有感触,说:“大夫、护士对住院的同学,体贴入微,叫人感动。”

说话间,吃完了早饭。“你回病房吧。我出去走一走。”韩杨站起来。梅如幻说:“我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这病房的药味让人闻不惯,我也出去透透气。一起走吧。”

他们走在甬道上。

两人的话题自然是一二•九运动,这话题自然又把他们带进那排山倒海的场面里。……韩杨一阵慷慨激扬过后,说:“最近,全市还要举行一次更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这次已不光是学生参加了,会有工人有群众。我明天拆了线,就回学校去。希望你也快点好起来,让我们一同迎接运动高潮的到来吧。”

眼前这个身材魁梧、风华正茂、忧国忧民、积极向上的青年,让梅如幻一次次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们走在冬日早晨的阳光里。

“知道我们是同学,可还没问你是哪个系的,读几年?”韩杨问。

“大四,语言文学系的。只知道你是历史系的,读几年?”梅如幻又答又问。

“我们都是读文科的,语言文学和历史在学校里虽然是不同的学科,但有共性。像《史记》既是历史名著,也是文学名著。《三国演义》就不用说了。《红楼梦》则既是文学名著,也是清末贵族的没落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这‘同学’更近了些。你说是吧?”

“当然,有你这样的同学感到很荣幸。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

“也是大四,再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历史系的?”

“你在台上演讲的时候,听老教授说起的。你可真勇敢,又有演讲天才。”

“我是最受不了别人给我戴高帽子的。苦难的民族,悲惨的国家,由不得你不站出来。同学们都一样,游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不都是一往无前吗!你也是,你还是女同学,不也一样冲在前面吗!”

“你可真谦虚,倒让我没有话说啦。”

“那就不说了吧。天气这么冷,你患得又是重感冒,透一透气就行了,不能在外面待得时间太长,还是回去吧。”

梅如幻虽感话犹未尽,看到韩杨已走在前面,也就回到了病房。

他们就这样熟悉了。

下午,他们又在走廊里相遇。韩杨说:“刚送走两位同学,回来还没进屋呢,要不进来坐一会儿吧。”梅如幻说,也是刚打完针,是送送护士。

她在空着的床位上坐下来。韩杨给她端来了一杯热水。

“我是青岛的,你的家在哪里?”还是韩杨先说话。

“也是青岛的。”梅如幻的语调显得很亲切。

“我是青岛四方的。”两人同时说。

“他乡遇同乡。”她惊异又喜出望外。

“同乡又同学。”他也是惊异又喜出望外。

接下来,两人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家乡。这一言一语,一来一往,两人俨然已认识已久,而不像是几天前才刚刚认识的。

两人认了老乡,吃过晚饭,又在一起说起话来。当梅如幻问韩杨,最近回过家吗?韩杨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后来就说起他的家庭。

“我们一家五口,父亲母亲,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姐姐出嫁了,弟弟在上学。父亲一直在一家外国人开办的工厂里当首席工程师。父亲的意愿是让我学机电,但我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不久前,父亲说我毕业就进他在的工厂,他的董事长是个中国通,尤其对中国历史,很感兴趣,很有研究。让我到他的秘书处工作,说一定会得到董事长的赏识。我说我的事还是由自己做主,一个中国青年决不可能去为外国人效力。父亲当时气得脸色铁青,并为此大动地肝火,骂我是不孝子孙,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一直僵着。”

韩杨好像对自己的父亲很不满,也很无奈,“因此,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啦。”他没有再说家里的事。稍停,又说起自己。

“你还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曾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遍人间书。上了大学,我遵循着崇敬的老教授的教导,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因此,同学们还给我起了个‘老夫子’的外号。直到有一天,让几个同学拽着参加了一次时局报告会。期间,坐在身旁的同学说,国将不国了,你这个‘老夫子’该觉醒了吧。会后又读了同学们塞给的一抱书和刊物,才有所醒悟。也就是从这时起,坚定了不走父亲走的路。虽然成了家庭的叛逆者,但也义无反顾。”

……

“匈牙利诗人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诗中说的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不甚清楚。我们追求的‘自由’,就是一个崭新的新中国……”

梅如幻听得出了神,眼前的同学不仅侃侃而谈,而是有伟大的抱负。自己呢,就显得浅薄了,参加示威游行,只是一腔热血,以后呢,不知道。

韩杨似乎意识到光是在自己说了,打住了。

“有抱负的人,就不能拥有爱情吗?”梅如幻见韩杨打住,竟冒出了这么一句。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韩杨被问住了。不过他还是很机敏,说:“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这留给以后再论。我一直在说,你一直是听众,就没意思了。咱们是同学又是同乡,如没有避讳,你也该说说你啦。”

“君在繁华处 我住街尽头,我们不只是同乡,还可以说是住得远了点的邻居。其实,我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你家在街中段最繁华的地方,我家在街的西尽头。”当韩杨说他父亲是工程师时,梅如幻就知道他们是住在一条街上了。

因为有一次她走在街上,在一座二层楼的附近,听有人说,看人家韩工多牛,住着二层楼,上下班有车接送。有人嗤之以鼻说,中国的知识分子了,给外国人出力献殷勤,连起码的人格都没了。还不如个普通老百姓,还知道抵制外国货呢。

“我们家基本是靠上辈留下的房产出租过日子,与左右邻居相比不算太差,但也不很宽余。父亲没有文化,腿脚也不好。父母很守旧,很势利。我们姐妹三个,两个妹妹因为男方给的彩礼多,早早地就嫁人了。现在,父母对我也打起主意了。上次回家,父母满心欢喜地跟我说,有一远房亲戚的儿子,是国军中校,老婆死了,要我嫁给他。我当然不愿意,抗争不从的结果,是和父母掰了脸。母亲生气地说,从小养到大,又供着读到大学,不就是为着找个有势力又富贵的人家吗。要是听不进大人的话,再上学家里是没钱供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偷偷返回学校的,钱也是从别处借的。我盼着毕业,到时找到份工作,自食其力。”

梅如幻眼前的困境,前景的渺茫,让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刚才,我虽然说出了‘爱情’两字,是对你这样的人而言,我不会有爱情,也没有抱负。只想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受父母的任意摆布,就足够啦。”

看着梅如幻脸上满是愁云和悲伤,韩杨说:“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坎坷,都会有无奈,这就是人生吧。但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是有哲理的。你一定会有爱情,你不从父母包办的婚姻,这说明你是一位新女性。

“新的女性,爱情一定是美好的,婚姻一定是如愿的。示威游行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勇敢,看到了你在严峻场面下的镇定,尤其以后的几天,你是带病参加宣传活动的,这对一个女生来说,尤其难能可贵。你还不知道吧,你在医院里晕倒了,这让很多同学为之感动。同学们跟我多次说起过,在以后的学校活动中,要向你学习。我们是青年人,颓废和沉伦是万万不可以的。我们是青年人,有文化,有知识……”

听着韩杨的话,梅如幻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听到韩杨的夸奖,梅如幻想说“我可没有那么好”,但她不想打断他的话,就没有插话。

……

末了,韩杨说:“见了同乡,尤其是你,好像没有禁忌,说了这么多,让你见笑了吧。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以后多交流,互相学习。明天我就回学校了,过几天,我会跟同学们一起来看你的。你出院的时候,也会来接你的。送你回病房吧,是不是到了该打针的时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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