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们说的“花好月圆”的话,说到楚燕的心坎上去了。

以后的日子,她总在盼着齐鸽子到屯子里来干活,总在盼着跟齐鸽子见面,这样盼了一天又一天,可一直也没能盼来。她感到有些奇怪,借故去了一趟八家子。听屯里人说,齐鸽子去省城干活了,图的是那里活多,工钱高,挣得多。她不信,他要是有这样的想法,不会是一天二天的,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

她去了他家,碰巧齐家一家人都在,没等楚燕问起,齐木匠就说鸽子出徒了,出外干活了。看见老婆拿眼瞪他,才神秘地说:“你不是外人,鸽子当抗联了,他自己要去的,一去就没有了音信。”楚燕诧异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这事你们千万不能向第二个人说了。屯子里时不时就有保安队的人打听这事呢。幸亏他学会了木匠,还有托辞。”

回家的路上,楚燕似乎有些生气,这事不能跟别人说,怎么连我也不能说了。转念又一想,他一定有他的想法,一定是担心我会担惊受怕的。想着,想着,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早晚会去找你的,一定会的。不然,自己一天天神不守舍的,可怎么办呢。可是,抗联在哪儿?怎么找呀?

几个月前的一天,楚家来了客人。客人是早年楚燕母亲的干姊妹,家住县城,两家已有好几年没有来往了。楚燕自然要叫客人大姨,大姨见楚燕出落成了大姑娘,很是喜欢。话里话外说起自己的儿子,怎么有能耐,现在已是保安队的外勤科长了,只是媳妇在一个月前,生孩子难产死了。临走,再三邀楚燕和她母亲过去串门,说亲戚越走越近嘛。

大姨第二趟来的时候,说的最多的还是儿子。她说很多上门给儿子提亲的,她都没相中。楚燕一听就烦,扭头出去了。她又跟楚燕的母亲唠叨,这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曾说等长大了,结成亲家,现在是不是老天有意,让咱们两家联姻呀。

楚燕的母亲看透了干姊妹的心思,赶紧把话岔开,说楚燕才刚过十八岁生日,还小着呢,找婆家的事,现在还没想呢。要找也要等几年,也要在附近的屯子里找个相当的,走动起来还方便。她心底下在说,你儿子是结过婚的,又当了汉奸,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能嫁个二婚头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世事改造人,原本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有了一点势力,人就变了,变得只顾自己舒心了。

大姨第三趟来的时候,是儿子开车送她来的。大姨指着楚燕介绍说,这是你表妹。表哥看着眼前姿容清秀,楚楚可人的表妹,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庆幸自己听了母亲的话,陪母亲来了。母亲让他拉上表妹去屯边兜兜风,他也早已有显摆自己的意思,随即过去敞车门,还没来得及说请表妹上车,楚燕借故说她已答应帮邻居干活,一溜烟跑开了。

之后,表哥常来了,但凡沾点公事的边,就转过来。但楚家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敷衍行事。楚燕更是一听到车响,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个表哥是谁呀,他可是一个在汉奸堆里混了几年的人,他能当上科长,一定有他的道行。

表哥最后一趟离开的时候,依旧毕恭毕敬地与楚家人道别。他想他的这最后一趟,也该是楚家人就范的时候了。

没过几天,十五家子学校的教务主任来告诉楚家,说中午吃过饭,校长跟楚老师正在谈工作,保安队来了要抓校长。楚老师边阻拦边问发生了什么,保安队上的人说,有人举报,学校有宣传抗日的嫌疑。楚老师再三争辩,保安队上的人说,楚老师有包庇的嫌疑,一起被抓走了。

见楚燕和她母亲十分着急,教务主任说,学校已经派出几路人马,通过各种途径打点说情,如顺利,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有麻烦,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人先放出来,再理论其它。不然,按他们说的做实了,学校也就办不成了。

三天过去了,人没回来。楚燕说:“都三天了,也没有一点音信,听说这保安队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爸爸和校长不会被严刑拷打吧?”母亲更是着急上火,只熬过几天就显苍老了许多。母亲说:“全依仗着学校也不行,我想来想去,去一趟你大姨家,他不是说她儿子是科长吗。有病乱投医,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呀。”

一到大姨家,大姨热情接待不用说。一边安慰楚燕和她母亲,一边给儿子打电话。大姨家可比从前阔气多了,虽然房子依旧,但里里外外的摆设全是崭新的了,很是高档,很是气派。表哥接到电话立马赶回来了,在楚燕和她母亲面前,尽显殷勤。楚燕示意母亲快说。她母亲说:“我就直说了吧,我家摊大事了,这趟是特意来求帮忙的……”

“我是昨天才听说,一听到十五家子学校有人被抓,我就跑过去问,姨夫也是那个学校的,我怕牵扯其中。抓来的两个人,还真有姨夫。我着急了,就去找侦办科,可科长不在。科长要在,一定先把人要出来。”表哥主动插话说。

楚燕和她母亲又是一顿求情,大姨说得更坚决,她又说起亲戚分远近,朋友有厚薄,我们可是要紧亲戚,将来说不定还要亲上加亲,头拱地也要把人放出来。表哥嘴里说着,难办是难办,可一定会全力争取的。他去打电话,电话拨通了。

科长在呀……我找你几趟了……你不在……十五家子学校的事…散布反抗皇军言论……

表哥放下电话,说:“事态严重,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说什么也要把人捞出来,不能让姨夫在里面遭罪,让大家都跟着担惊受怕的。”

很快表哥的车就返回来了。大姨对楚燕和她母亲夸耀说:“这孩子在队里上上下下还为下不少人,办事还是很好使的。再难办的事,他也能疏通关系,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

以后的日子里,表哥就常来白桦屯了。自然多是以公济私。他先到别的屯子转转,就来到楚家,泡上半天。楚家一家人都很烦,但又不能掰了脸,人家在关键时候还帮过忙呢。

楚燕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爸爸放出来了,来了就招待。至于他心里的小算盘,就让他盘算去吧。嫁鸡嫁狗,也不能嫁这样的人家,我心里有数。我给他点好脸,是稳稳他,别再在学校的事上打主意,生出些鸡零狗碎的事来。”

表哥约她去兜风,楚燕乐颠颠地上了车。她让表哥打树鸡,打了几只,她也要打。表哥开始说不行,楚燕的任性和可爱,让表哥拿她没办法。楚燕把枪拿在手上,问这问那。表哥心想,学学打枪也没坏处,将来……干他这一行的家属,会用枪也好防身。表哥认真地教,楚燕更是认真地学。她想抗联的人是个个都会用枪的,以后……

表哥子弹有的是,楚燕的枪法也越来越有准头了,没练几次,她就能打下树鸡了。在表哥的眼里,楚燕很迷恋打枪,那打枪的姿态更迷人。这让表哥很高兴,他想她就是他的了,下一趟来带上定婚信物,就摊牌吧。

没过几天,表哥的车在楚家门前停下。楚燕迎出来。表哥心想先让她开心了,再提亲事。他们就一同上了车。一到山下,楚燕把枪拿在手上说:“你要懒得动,就在车上睡一觉,我自己上山去。”楚燕带足了子弹,上山了。

表哥躺在车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枪声,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他在想着这一趟来还有一件事,等把亲事表白了,再去趟八家子。他已接到线报,说老杜家的两个儿子参加了抗联,他想把老太婆和她闺女诳上车,送到侦办科,今天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楚燕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他着急起来。他围着车子转起圈圈,不停地看表。想着两件大事一件也还没有着落,都快急出汗来了。楚燕终于回来了,他的情绪已不能矜持,劈头来了一句,“你也有点太不像话了吧,多耽误事,我还要去邻屯老杜家……”话没说完,他就打住了。

楚燕一怔,随即说:“对不起,不知道你还有事呢。”说话间,现出了一个笑脸。楚燕那略带汗水的笑脸,低低甜甜的声音,让表哥立马收住了埋怨,换了个口气说:“上车吧。”

在车上,楚燕打破沉寂说:“我对打树鸡倒是没有多少兴趣,拿上枪也是出于好奇,我是喜欢这满是白桦的大山,一进大山,神清气爽,白桦林下,心旷神怡。这大山里,二三月间,春寒料峭,冰凌花就开了。四五月时,火红的杜鹃花开满白桦林下……”

表哥终于有了笑模样,说:“你是在背作文吧。”“你怎么知道的,这还真是我写的一篇的作文。一进大山,我就想起这篇作文,这篇作文代表我的心声,我爱大山,爱白桦林,更爱家乡。”一路上,楚燕说个不停。

一到家,楚燕喊她母亲说:“快做饭吧,我借个锅烧水,找个人收拾树鸡,一会儿炖上。”楚燕拎上树鸡走了。她哪是去收拾树鸡,而是一溜小跑去了老杜家。她想,这老杜家的儿子当抗联了,家里的娘俩要是被抓了去,就死在里面了。她也想到自己,现在该与这个所谓的表哥有个了断了,趁机和她们一起逃吧。

正好老杜家娘俩在家,听了楚燕的述说,人命关天,赶紧收拾起能拿走的东西,杜大娘说:“先到二道溜河,去小萍她姑家躲躲,她们常和抗联来往,听听他们怎么说,让他们给拿个主意。”楚燕说:“你们收拾吧,收拾好了先走着,我还有点事要办,一会儿能撵上你们。”

楚燕又是一溜小跑来到了齐家,告诉齐家她要离家找抗联找齐鸽子去了。齐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楚燕就把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说了一遍。她又告诉齐家设法给父母送个信去,父母就说楚燕不知哪里去了,满屯子找也不见人影。

齐木匠说:“这恐怕不妥吧,当汉奸的没一个心术正的,要给楚老师惹来麻烦的。”楚燕想了想说:“我留下一封亲笔信,但愿能蒙混过关,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铺纸写起来。

尊敬的父母亲:恕女儿不孝,没跟你们当面打声招呼,就走了。——因为羞口说这种事,就是说一时也难以说清楚。

我提着树鸡走在道上,看见了一个人。这人是我一次去县城,在一个饭店里吃饭时见到的。他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主动跟我搭话。我是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话的,但他很善言谈,没说几句,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他说他的上司在楼上用餐,他无所事事到楼下透透气,还问我可不可以坐下来。这时,他的上司从楼上下来,见他在跟一个姑娘说话,说了句成人之美,先出去了。他笑笑对我说,但愿还能再见。

事极凑巧,又有一次去县城,又是在那个饭店,又见到了他。他客气了几句,就坐在桌的对面。他说他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在一皇军机关当翻译。期间,他说起了在国外的一些见闻,在国外的一些趣事。临走,给我留下了电话,说再来县城时去找他。

后来,当我再去县城的时候,不经意间想起了他的电话,就给拨了过去。他很快开车过来了。之后,在他彬彬有礼的引领下,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他的住处。他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他就自己倒上了。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说他很喜欢乡下清纯的女孩子,要不一起回国的几个都结婚生子了,而他至今还是单身一人。

之后在他的再三邀请下,我也喝了酒,因平时不喝,一喝就多了。醉乎乎的就只听他说了。他说见了我是上帝的安排,有贾宝玉见林黛玉之似曾相识之感,我似乎也有同感。……后来,他就不安分了。……后来,我就成了他的人了。再后来,他说一定要风风光光的娶我。

尊敬的父母亲,女儿跟你们说声对不起,这事从没有跟你们说起过。但我想你们一定会有所觉察的,因为每每有提亲的,我总是借故走开……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正提着树鸡走着,一抬头看见前面有辆车,有几个人,还有他。我一扔树鸡,跑上前去。他正是来找我的。他让我上车,我们在车上说了一会儿话,他下车说要认门要拜望二老。我急忙拦着他说家里有客人,我怕表哥和他见了面,两人都尴尬,也惹你们生气,就没有答应他。

看他高兴而来,又一怀失望而归的样子,我不忍心,只好把他推进车里。他说他的时间自己说了不算,这是特意请了假的,我只好说我陪他回去,过几天我再陪他一同回来。我们已经是先斩后奏了,大不了再来一回先斩后奏,车就开走了。

我知道我这一走,周围的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离家出走了,跟相好的私奔了……这一切我都顾不上了。我不能让我眼前的他飞走了。——他那么出众,说不定转眼就被别人抢去,那我不是自找千古遗恨了吗。

我想过,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们可能不会接纳我们,那我们是有耐心的,大不了我们抱着孩子回来。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一定会接纳我们的……

路上,楚燕为她撒的可以说是弥天大谎感到得意。她想,父亲一定会夸赞她的,夸赞她有编离奇故事的能力。事后,父亲拿着她的亲笔信,对大姨、对表哥也有了个说辞……

她撵上了杜家娘俩。小萍说她姑父姓关,是江上放排的把头。抗联的人常坐他们的木排,也就是大木筏子,他可认识不少抗联的人。

天黑有些时候了,她们才赶到二道溜河。赶了三十多里路,等敲开关家大门时,人都像散了架子一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关把头从她们喘息着的话语里,明白了一切。

可他听后也叹起气来,鬼子怀疑抗联利用江上木排运粮食,因此早禁止放排了。再说,时下虽然冬天已过,但也还没有全部开江,是不能放排的。不过,前一阵子倒是见过抗联的人,是从迷魂坳密营过来找粮食的。

听说那里山下据点的鬼子看得严,附近屯子的粮食也送不到山上,抗联只好翻山越岭来这里找粮食。但这一趟也不顺利,路上碰上了鬼子。幸亏一个姓齐的排长,一人引开了鬼子,掩护了背粮的战士。这粮食太金贵,是拿生命换的。眼下抗联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

听着关把头的话,楚燕先是一筹莫展,当听到姓齐的排长被鬼子追击,立马忧心如焚,脱口说:“那姓齐的排长是不是叫齐鸽子?后来听没听到他的消息?”

“是谁在叫我。”悄无声息的窗外,忽然有人说话,屋里立时鸦雀无声。说话的人推门时,却没忘有节奏地敲门,继而撩开门帘子,说:“关把头,是我呀。”来人衣服不整,又十分邋遢,加之屋里灯光暗淡,一屋的人谁也没有辨出来人是谁。

还是楚燕先是听声,后又从进门的敲门声率先认了出来。“齐鸽子!齐鸽子!”齐鸽子已站在屋中央。楚燕顿时转忧为喜,喜极而泣,按不住激动,当着众人的面,上前就把齐鸽子抱住了。这时,齐鸽子也认出了眼前的人竟是楚燕,随即和楚燕一起坐在炕沿上。小萍说:“灯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闯进来,我害怕极了,还是燕姐眼尖,一眼就认出来啦。”

关把头说:“说曹操,曹操到,这阵风刮得可真是时候,她们也是刚到没多大一会儿。我去弄吃的,你们慢慢聊。”

楚燕从外间端来一脸盆水,让齐鸽子先洗洗。见到日想夜盼的心上人,楚燕有满腹的话要说,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眼泪一直在往外涌。齐鸽子自己擦完脸,又把毛巾在水里洗净拧干,递到楚燕手上。小萍趁这个当口,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齐鸽子说:“人一当了汉奸,心都黑了,恶有恶报,以后一定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楚燕和小萍跟着齐鸽子跋山涉水,来到了迷魂坳。营里把她俩分到了后勤,边帮炊事班做饭,边学习、训练,说过渡一段时间,再把她俩调到卫生组去。

“尤参谋,我把楚燕给你叫来了。”尤参谋走出来,跟楚燕打着招呼,见齐鸽子转身要走,说:“你不要走,都跟我来吧。”

他们来到了大岩石上。尤参谋问楚燕:“现在参加军事训练了吗?听说你来队伍前就能用枪打树鸡?”楚燕答:“来前是摸过枪,也打过树鸡。现在主要是学习卫生知识,上下午也有二小时军事训练,但由于没有子弹,只是做样子,掌握要领,我想以后如有实弹,一定会弹弹命中鬼子。”

尤参谋掏出枪,递给楚燕说,“我今天要考考你,这枪里装满了子弹,看见前面挂的靶子了吗?虽然是有点为难你,但现在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个准头?”

尤参谋的举动,让齐鸽子不解,脑袋里转着这是为什么?这可是金贵的子弹呀!楚燕也是一脸茫然。尤参谋给楚燕找了个点,说:“你大致就站在这棵白桦树下,脑袋里想着那靶子就是鬼子的脑袋,你是抗联战士,你要消灭他们。”

尤参谋一声令下。楚燕按着教官教的,屏住呼吸做着动作。接下来,眼前的靶子似乎变成了落在树上的树鸡,接下来手中的枪,似乎对准了鬼子,她连续开枪。当枪声还在山谷中回荡的时候,齐鸽子已跑上前去,尤参谋也跟了上去。

齐鸽子报告说:“枪枪中靶!”尤参谋看后,高兴地说:“太了不起了!没想到你是在动态中完成射击的,这正是我所需要的。齐排长也是百步穿杨的枪法,营长正在导演一出戏,你俩或许都是主角,到时你俩来个比翼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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