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帧照片,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老樟木相框里头,相框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就好像给往昔的时光轻轻盖上了一层纱。刘老夫妇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藤椅的藤条纹路深深浅浅的,印在他们的衣角上,就像是日子亲手磨出来的痕迹。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老先生的银发上蹦跶。他正低着头给窗台上的茉莉浇水呢,那搪瓷壶的嘴儿有点歪,水顺着花瓣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老太太的布鞋尖上。老太太也不躲,手里的棒槌针还在毛线团上绕来绕去,眼睛却时不时地瞟一眼老先生,嘴角的褶子都堆起来了,活像朵开得正盛的菊花。“慢着点浇”她的声音就像从照片里头飘出来似的,“昨儿那盆杜鹃,就被你浇得烂了根。”
老先生抬起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比藤椅的纹路还要密。他穿着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了胳膊肘,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手表印子,比周围的皮肤白了半截——估计是戴了一辈子,连时光都在那儿留了个印儿。老太太的蓝布褂子洗得都发白了,领口还缝着块同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就像撒了一把芝麻。她手里的毛线红得正,绕在竹针上,看着就像盘着一团小火苗,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映得暖乎乎的。
照片的角落里,放着个带豁口的粗瓷碗,碗里头插着几枝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被阳光照得透亮。窗台上的仙人掌歪着个脖子,旁边还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老先生写的字:“今日晴,晒被子。”那字迹虽然有点抖,但每个笔画都站得稳稳当当的,就跟他给花浇水的时候一样,慢是慢了点,可扎实得很。
我咋看都觉得这照片像是活的。耳朵里仿佛能听见藤椅“咯吱咯吱”的响声,鼻子里能闻到茉莉的香味和老太太身上肥皂味混在一块儿的味儿,眼睛还能瞧见老先生浇花的时候,水珠在阳光里炸开,像是开出了一道道小彩虹。他们俩没挨着坐,中间隔了半尺宽的空儿,可这空儿里头,全是扯不断的生活气儿——就好比老两口共用了一辈子的搪瓷杯,他喝剩下的茶,她端起来就接着续水,从来都不嫌对方的味儿。
后来听人说,这照片是他们金婚那天拍的。儿女们要带他们去影楼,老太太不乐意,说:“家里的阳光照得最得劲儿。”老先生就搬了藤椅到阳台,说:“给你拍张择菜的,可比影楼的布景真实多了。”结果拍的时候,她在织毛衣,他在浇花,谁都没看镜头,可就在快门按下的那一会儿,两人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同时抬起头,对着笑了。
这笑里头藏着的东西,哪是一张照片能装得下的哟?那是年轻的时候,她挤在单车后座,他硌得她屁股生疼,可她还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松手;是中年的时候,他熬夜写稿子,她在灶台上给他炖了一锅烂面条,还撒了一把葱花;是老了以后,他眼神不好穿不上针,她接过来说“笨死了”,却把线头舔得尖尖的。
现在再看那张照片,玻璃上的灰好像又厚了点,可阳光还是从老先生的银发上滑下来,老太太手里的红线还是亮得晃眼。那暖烘烘的气儿,早就漫过了相框的边儿,就像他们阳台上的茉莉,年年都开花,把日子熏得香喷喷的。
原来啊,最好的美满,压根儿不是镜头前故意摆出来的笑,而是两个人在同一束阳光里头,各干各的事儿,心里头却清楚对方就在身边——你浇你的花,我织我的线,狗尾巴草在碗里摇摇晃晃,时光在影子里头慢慢走,这样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