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最底层,垫着块褪色的蓝粗布,掀开时带着股旧木头与樟脑混合的味。三枚弹壳并排躺着,黄铜色的壳身磨出细密的痕,像爷爷手上的老茧;旁边裹着油纸的,是半块干硬的玉米饼,边缘已经发褐,却还能看出当年被掰断的齿痕。
爷爷走的那年,我在他枕头下摸出这包东西。他的手总在阴天发僵,却总爱摩挲那弹壳,指腹一遍遍蹭过壳口的棱,像在数上面的纹路。“这是跨过鸭绿江时捡的。” 他说这话时,烟袋锅在炕沿磕得邦邦响,“那会儿急行军,三天没正经吃口饭,兜里揣着块玉米饼,愣是攥出了汗。”
我见过那饼的原样。奶奶在世时,总在秋收后用新磨的玉米面烙饼,贴在铁锅边,烙得两面金黄,边缘焦脆。1952年的秋天,爷爷随部队过鸭绿江,奶奶连夜烙了二十张饼,用粗布包了三层,塞他背包里。“到了那边,别省着吃。” 她送他到村口老槐树下,饼的热气透过布层,烫得爷爷手心发疼。
爷爷说,过清川江那天,江水冰得刺骨,背包里的饼冻成了硬块。队伍在山坳里隐蔽,敌机在上空盘旋,他和战友们缩在掩体后,饿了就掰块饼,就着雪咽。有个十八岁的小兵,河南来的,揣的饼早吃完了,嘴唇裂得渗血。爷爷摸出自己最后半块饼,递过去时,小兵手抖得接不住,“叔,你吃,我年轻,扛得住。”
那天下午,敌机投下的炸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翻了掩体。爷爷被埋在土里,醒来时耳朵嗡嗡响,手里还攥着那半块饼——小兵把饼塞回他手里,自己扑过去压在了炸点上。后来清理战场,爷爷在弹片堆里捡了三枚没炸响的弹壳,把半块饼裹进擦枪布,一直带在身上。
“这弹壳,是那娃替我挡的灾。” 爷爷擦弹壳时,眼角总潮乎乎的,“这半块饼,是他没吃完的念想。” 从朝鲜回来,他把弹壳擦得锃亮,把饼用油纸包好,藏在箱底。每年清明,他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弹壳在阳光下泛着暖黄,饼的麦香混着阳光的味,像极了奶奶烙饼时灶膛里的烟火气。
奶奶走后,爷爷再没烙过玉米饼。有年秋收,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烙了张,刚出锅就递给他。他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忽然说:“不如你奶奶烙的焦。” 我看见他手心里,那三枚弹壳的影子在颤——他又想起了那个揣着饼的秋天,想起了那个没吃完饼的小兵。
去年整理旧物,我把弹壳和饼小心放进玻璃盒。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弹壳的棱上落着细碎的光,饼的纹路里还嵌着几粒干硬的玉米碴。忽然明白,爷爷藏的哪里是弹壳和饼?是跨过江的寒,是没说出口的谢,是把别人的念想,过成自己日子的疼。
现在的玉米饼,总烙得松软,可我总想起那半块干硬的饼——它在爷爷的背包里冻过,在掩体里被体温焐过,被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分着吃过。就像那三枚弹壳,没发过声,却替沉默的人,把日子里的难与暖,都刻进了黄铜的骨里。
樟木箱还在屋角,蓝粗布上的折痕,像爷爷当年行军时背包的带印。偶尔掀开,仿佛还能听见他擦弹壳的沙沙声,闻见那半块饼里,混着雪与阳光的、沉甸甸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