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可惜的是,大石的翻盘计划还没有完全展开,或者说,展开了还没有预期收获。一场席卷全球的灾难降临了。
疫情,一个古老而又不断更新含义的词汇,让多少代人谈之色变。而今,卷土重来,肆无忌惮的挑衅着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
这无需我多言,对于一个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企业来说,无异于: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接到大石公司破产的消息,已经是去年的夏天了。没有想到,结果这么严重,他的公司和工厂全部关闭,房产和车辆一概查封。据悉,一共欠了银行和高利贷二个多亿,就是变卖所以资产,也是资不抵债。他从一个风光无限的企业家,变成了令人唾弃的破产者。
为什么用令人唾弃这个词呢?因为传言说他跑了,也有说他疯了,还有说他自杀了。这一切传闻,哪一个都不是光彩的事,自然引起人们的不屑和鄙视。
我不相信这一切。近年来,一直在北方做项目,自己的公司业绩不佳,也是举步维艰,就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关注大石情况。等到我从亲戚那里知道这个消息,他和她妻子的电话都联系不上了。
到了秋天,有一档闲空,我和妻子回了一趟老家。我们专门去了江海市城区,站在繁华的胜利大道上,大石那栋曾经车马喧闹的办公楼前。此时,今非昔比,早已人去楼空。只见落叶遍地,大门上贴满了封条,我和妻子不禁泪湿衣衫。
我们来到他的老家,一个离市区五十多公里的海边小渔村。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妻子的三姑妈,一人在家。三姑爸和大石一起外出了,说是去了南方,具体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三姑妈一概不知。其实我可以让妻子要一下三姑爸的电话,落实他们的行程,但是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三姑妈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早几年见她还是一头乌发,而今却是满头银丝,老态龙钟了。我不忍心让老人家看到我们行色匆匆的样子,再说,妻子心疼三姑妈,舍不得离开,想住下来多陪老人家几天,我也就应从了。
妻子陪着三姑妈流了一会眼泪,就和她一起做起了家务。收拾院落,洗洗涮涮。我闲来无事,就在大石家附近转悠起来。
大石家这栋三层的小洋楼,是前几年大石风光尚在的时候为父母盖的,还算幸运,公家没有查封这一处房产,让两位老人有个栖身之所,而大石也不至于无家可归。小楼盖得很漂亮,大理石外墙,琉璃瓦屋顶,室内装修古色古香,生活配套一应俱全。据说,大石花了五十多万,应该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
楼旁有一条一丈余宽的混凝土路,连接村里的主干道。这个渔村不大,百十户人家。主干道把村子分成两个生产队。路东面的叫上村,西面的叫下村,大石家在上村,靠近海堤。
沿着这条十来米宽的主干道往前走,两旁除了商店,菜场,小作坊,还有小学和村委办公楼。之前听大石说过,这条一里多长的路,加上村里的小学操场以及村民活动中心的场地和健身设施,都是大石出钱修建的,前后投了四百多万。如今,水泥路已坑坑洼洼,健身器材也锈迹斑斑,大石没有再出钱来维修,这就难免会引起村里一些人的不满。毕竟做一件好事不算啥,做一辈子好事才算好人做到底。
当然,有这种观念的渔村人只是少数。村民广场上的大树底下,经常有一帮人在那里闲聊。东扯西扯,最后自然都会扯到大石身上。大石曾经是这个小渔村的名人,也是此时他们口中的罪人。早些年,渔村人都出海捕鱼,以渔为生,后来渔业匮乏,不能维持生计,年轻人就出去另谋生路,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大石的鱼饲料厂开起来后,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进了他的工厂,村里病弱的老年人,也经常得到大石的资助。现在大石的公司黄了,年轻人没有了稳定收入,又要外出打工,而老年人没有了救济,生活质量下降,这自然算做大石的过错。况且,大石欠了银行上亿的债务,这个数目,确实让渔村人义愤难平。虽然他们普遍文化不高,但古来有赌博的习俗,知道数字的进位,一万个一万才一个亿,这么多钱,如果用一百大钞把小渔村连同村外的沙滩都铺满,恐怕也用不完吧!就连村长都感叹:国家遭受了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当然,村民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他们认的是古理。有人说,旁的大道理不讲,就说同村的吴崇,至少是被大石所逼,难道一点情面都不讲?你的钱是银行的,那吴崇欠的自然也是银行的钱,你凭什么让人家离家出走,无家可归?
道理,自然是说不清,大石也懒得搭理他们。回来之后,各种流言蜚语毫不避讳地在村里流传。有的说,大石是待罪之身,可以随时抓起来,投进监狱。有的说,大石已经是罪犯,只是监外执行,每天都要去村委会报告行踪。如果三天没有见到大石,有人就会说大石逃跑了,而大石划船去海里没有及时回来,有人又会说他跳海自杀了。甚至,有老资格的村民激动起来,当面责问大石这样那样的不是。大石一般笑笑,走开。又会有人在背后说,看,这小子疯掉了,已经不知道羞耻了。
大石只能待在老家,城里的房子都查封,妻子带着儿女住到娘家去了,他唯一的退路就是这里。他家兄妹五个,他是老四,在得势的时候一大家人有来有往,现在他一无所有,兄弟姐妹都不再走动了。这倒不是人情冷漠,是大石主动要求划清界限,他是不想连累自己的亲人。现在除了这个小渔村,还能去哪里呢?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三姑妈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接话。
四儿和他爸外出,也是出去透口气,在家里太憋屈了,平时爷儿俩又不对脾气,一点事就吵起来,让外人看笑话。三姑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老头子也是有意和他争吵,不吵,四儿一天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好和他说话,他只朝你傻笑,只有吵架,他才肯开口。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我说:也不一定,可能他只顾自己想心思,琢磨怎么东山再起?没有话说也正常,再者,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我感觉四儿的魂丢了,海滩上前几年闹了一阵子狐狸大仙,会不会四儿被狐仙迷惑了,看他整天六神无主的,没有事总往海滩上跑。
三姑,这是封建迷信,不信也罢。我妻子插话道。
可不是我瞎说。四儿自从回来这段时间,一天两头的拉了家里一条旧舨船,划进海里。一去就是大半天,我们真担心他哪一天划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大石家这栋小楼,在上村比较靠前的位置,周围几户人家都是砖瓦平房。因此,站在三楼阳台上,登高望远,东边不远的沙滩一览无余,甚至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大海的波涛。可以想象,大石每一回划船出海,两个老人家站在楼上等待儿子归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如何地望眼欲穿?
我们在渔村陪三姑妈住了四天,本来想接她去我岳父那里过一段时间。她不想去,说怕他爷俩回来,没有现成饭吃,这爷俩都是甩手掌柜,不会弄饭。
就在吃了早饭,准备和三姑妈告别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三姑爸打回来的,说是晚上就能到家。
我们只好放下行李,毕竟此行的目的,就是为大石而来。
傍晚时分,太阳还在西边的云朵上涂抹红霞,余晖的映照让田野里的庄稼泛起了金黄,一阵阵秋风扫着路边的落叶悠闲地游荡。鸡与狗互不干涉,在草丛间寻找它们的口粮。老人和孩子的呵斥与嬉闹声,搅动村庄宁静,让劳作的人们加快收工的脚步。我沿着村中的道路,走向西北方向,去迎接我那迟归的兄弟返回他的家乡。
我的心情有种难以描述的激动,不知道大石和三姑爸现在到了哪里?我没有让妻子再拨打他们的电话,就在村头一个石头上坐下,边看手机新闻,边抽烟,等着驶向渔村的车辆。一辆车来,我便远远的招手,可惜过来了三四辆,也没有看到大石他们的身影。等到天快黑下来,远处的又一盏车灯晃着我的眼睛,看到我站起来招手,车子在我面前停下,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年轻的脑袋,他打量着我问道:你要搭车,去哪里?
不,我在等人。透过车窗看了车子的后座无人,我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
你等谁?年轻人对一个陌生人充满好奇,并没有急着走。
我等石涛。
哦!我涛哥要回来吗?年轻人急忙打开车门走出来,掏出一颗烟,递给我。我是他本家兄弟,你是?
我是他老表。接过烟我说。准确地说,是他表姐夫。
你是北方煤矿上的新哥吧!我听涛哥说过。
没有想到他居然知道我,我便有了聊天的兴致。如果说这个小渔村还有几个和大石关系要好的亲戚朋友,眼前这个叫石洋的人,可以算一个。他是大石同一个奶奶的兄弟,早年也在大石的饲料厂上班,现在夫妻俩在镇上开了一家水果店,生意一般化,有空顺便接单网约车,挣点油钱。听说大石要回来,他显得很是高兴,马上掏出手机拨打起来,并且按了免提,听那边的传来的声音显然是三姑爸。
三姑爸说,快了,估摸还有半个来小时就能到家。
新哥,你也不要在这里等了,随我回去,我去弄几个小菜,晚上一起喝酒。石洋挂了电话,就拉我上车。
他把我放在大石家门口,然后,调转车去了村东头的小饭馆。大石还没有到家,饭馆的人已骑着三轮车送来一桌菜,后面跟着的石洋捧了一箱酒。
凉的热的,整了一大桌。本来我们下午也准备了几个菜,这样一来,小桌子放不下,就搬出一个大圆桌面放上。石洋看了桌子上的菜,有些迟疑。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不瞒新哥你说,今天这场酒,得看你的面子,平时想喊涛哥喝酒,根本喊不到,你们来了,我想他不会赶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望着他,等他下面的话。石洋接着说:这一年多来,涛哥在村子里根本不和别人来往。我知道有些人乱嚼舌头,伤了他的心,可是我们这些人对他却是一直心存感激,并没有做有损他声誉的事,但每次想接近他,都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喊他喝酒就更不要想了。
也许他想静一静,一个人思考些问题,或者说自己舔舔伤口,不想别人打搅,你们还要多一点理解吧!我说。
其实现在我并不知道大石的状况,毕竟也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大石他们回来了。此时的大石,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肥胖,甚至有些消瘦。不知道是此趟旅行劳累,还是本来就是这样,人显得憔悴,肤色蜡黄,好像大病一场的样子。他见到我也没有想象中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是和我握了握手,然后,从衣兜里抹出烟来,给我上了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上。一旁的石洋马上掏出打火机,给我们点上。
你也来了。大石对石洋说,好像之前没有看到人家。
涛哥,是新哥让我来的。石洋马上拿我做挡箭牌,看来内心很怵大石。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壮了壮胆说,其实还有一帮人,知道你今天回来,想过来喝一杯,不知道行不行?
大石没有说话。我看出石洋有些尴尬,就说,都是谁啊?
就是以前跟着涛哥后面混的兄弟,关系不错。现在都在门口等着,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就喊他们进来。石洋的眼睛不断的转动,在大石和我的脸上寻找答案。
我看大石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向石洋点了点头。石洋马上窜出门外,朝黑暗中用力地挥了挥手。呼啦一下,冲进五六个人,有年轻人,有中年人,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
这些人进来后,马上叽叽喳喳的围着大石和三姑爸说起话来。大石没有什么表情,自顾抽他的烟,眼神看着桌子上的菜,仿佛这些人的到来跟他无关,一个不认识是似的。倒是三姑爸看着不好意思,起身拿烟向大家打招呼。
开饭吧!大石冷不丁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一屋子的喧闹,立刻静了下来。石洋朝人群看了一眼,马上有人搬板凳,拿碗筷,开酒瓶,大家忙活起来。
开始,酒喝得很拘束,一桌子人看大石的脸色行事。他的脸一直绷着,没有人敢找他喝酒。我一看这样不行,就端起酒杯先对身边的大石说,来,兄弟,咱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了,你旅途辛苦,哥敬你一杯,给你洗尘。
大石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然后端起杯子,一口干了。如果是以往,他肯定要和我碰一下杯,说一声,谢谢!但是,此时的大石神情呆痴,目光恍惚。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大石的举止,让我想起三姑妈说的:丢了魂。
大家对大石的反应并不在意,是习以为常,还是没有注意,我不知道。不过,我开了头,就好像点燃了导火索,气氛一下热闹起来,立即有人端了酒杯过来给大石敬酒,他虽不说话,但来者不拒,谁找他喝酒,都是一口干,喝酒的气势,似乎又回到从前。
酒场进行了一半,又进来几个女眷,应该是这些人家属,她们也不客气,自己找板凳,拿碗筷,加入喝酒的行列。大石和我成了酒席上喝酒者的中心,一桌人你来我往地敬酒,应接不暇,眼花缭乱。我的酒量不行,不敢一口干,只是小半杯小半杯地喝。就是这样,到酒场结束,还是喝醉了。
第二天醒来,头还是疼。吃了早饭,我想找大石说说话,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三姑妈说他出海了。
出海了!就是拉着那个舨船,自个儿划进海里去了。
三姑爸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就拉我到楼上去说话。三楼阳台上有两张老式藤椅,一张圆形玻璃茶几,三姑爸烧茶点烟,然后,开始讲述这一次和大石一起旅行的事情来。
这次为期半个多月的旅行,他们去了浙江普陀山。原先并不是打算去哪里的,而是受了大石一个温州战友的邀请,去商谈大石公司的出路问题。战友喊来当地几个老板,想让他们注资,重组大石的公司。具体谈了什么,三姑爸不知道,他没有参与。结果显然不乐观,三四天的谈判,并没有形成合作意向。战友就带着大石和三姑爸去了普陀山,说是让他们散散心。在山上住了一个礼拜,大石不愿意走了,居然想遁入空门,出家当和尚,吓得他的战友和三姑爸不轻,俩人一番苦劝不果,最后只好生拉硬拽才把他拖下山来。
三姑爸指了指他自己的头说,四儿这里不行了。
应该是抑郁了。我说。
三姑爸不知道抑郁是什么意思,他没有问我,我也没有在这方面给他进一步解释。三姑爸喝了口茶,接着说,四儿从小就倔,做事情随着性子来,听不了别人的劝。本来好好的前程,非要辞职出来做买卖,当初多少人劝他,他跟中了魔似的,谁的话都不听。做买卖,心要狠,手要辣,他倒好,菩萨心肠,到处赊账,现在落下这么大的窟窿,哪个来替他填?
我给三姑爸续了些茶,接过他的话茬:我调查过了,如果能把积压的货卖出去,再把赊出去的帐要回来,不,哪怕要回一半,他的厂子就能够翻身了。现在银行查封他,政府也不会不管,说不定有法子能够起死回生呢!
哪有那么容易,欠账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这帐向谁要?
三姑爸,你也不要太悲观,现在事情还没有到下定论的时候。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像他这样心慈手软的人,老天爷也舍不得一棒子打死。
你三姑天天烧香,做祷告,老天爷肯定会网开一面,给四儿一条活路。
三姑爸,此刻我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公司,而是他的身体。得了抑郁症的人,往往有轻生的念头,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发现这样的苗头?
这也正是我们老俩口提心吊胆的地方。你看他一回来,二事没有,就划着船进了大海,你说他这是做啥?我真怕他有个想不开!
大海能开阔人的心胸,也许他这是在自我疗伤吧!看到老人眼里有了泪水,我马上劝慰道。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话,有些自欺欺人,但我真的搞不懂大石划船进海的原因啊!
大石每天都要出海一次,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我曾经跟着一起去海边,不过,他不让我上船,我只能坐在沙堤上等他。看着他用力划着小船驶向大海,在我的瞩目下颠簸着渐渐远去,成为海中一个小黑点,我的心就揪了起来,真怕突然来一个海浪,将这个小黑点吞没。
我们在大石家又待了几天,每天无可奈何地看他出海,心惊胆战地等他回来。只有晚上他很乖巧,坐在餐桌前像一个巴望着吃饭的孩子,你给他倒酒,就喝,看不到酒,他就闷头吃饭。他也不主动与我交流,问他话,要不就好像没有听到,要不就拿一双失神的目光看着我,让我好几次心酸欲泪。这还是我的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石兄弟吗?
妻子每日陪着三姑妈以泪洗面,我实在于心不忍,就谎称公司合伙人催我回去,向三姑妈他们告别。临走的时候,两个老人拉着我们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大石此时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的目光里竟然也流露出一丝恋恋不舍。
我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他,我说,兄弟,多保重!
哥,再来!大石低头在我的耳边说。短促的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好像是用尽他全身力气喊出的,听在我心里,如同刀绞。这是四五天来,大石说的唯一一句有温度的话。
我在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下,有些哽咽地说,好,再来!
大石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又低声补充了一句:等你的公司再开张,我就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