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平度大泽山的沟壑间,老人们至今还会说起那口被拆了又重修的水井。八十多年前,就是在这口普通的农家水井里,一枚银元的失踪与重现,像一滴水珠折射出整个抗战年代的民心向背。当周清令带着岳父拆到三米深的井底,从石缝里抠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银元时,他擦去硬币上的淤泥,阳光恰好落在齿状的边缘上,晃得人眼睛发酸——那哪里是一块银元,分明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中坚守的信义与尊严。
1940年的胶东半岛,秋风已经带着刀割般的凉意。周清令家的土坯房里,煤油灯的火苗被风裹着,在墙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西海银行行长刘建平带来的骡马刚在院外卸了货,麻袋与木箱落地的闷响,让墙角的鸡笼惊起一阵骚动。当周清令掀开麻袋,看到黄澄澄的金条与白花花的银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旱烟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财,却比扛着锄头下地还要沉。
“这些是八路军的命根子。”刘建平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在木箱上轻轻敲了敲,“部队打仗要枪要弹,老乡们过冬要粮要棉,全靠它们了。”周清令看着对方眼里的红血丝,想起前阵子在村口见过的八路军伤员,腿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还在帮老乡挑水。他攥紧了粗糙的手掌,掌心里的老茧硌得生疼:“刘行长,我周清令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就认一个理——八路军是咱老百姓的兵。这东西放我这,除非把我骨头碾碎了,否则一根毫毛也丢不了。”
王秋香在灶房里烧着水,耳朵却支棱着听着堂屋的动静。她把刚烙好的玉米饼子用布包好,塞进刘建平的挎包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炕洞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俺攒的几块盐巴,”她把纸包往刘建平手里塞,“你们带着,万一遇着难处,能顶一阵子。”昏黄的灯光下,这位平日里泼辣能干的妇救会长,眼眶红得像灶膛里的火星。
藏钱的法子是两口子合计了半宿才想出来的。金条银元不怕潮,王秋香就翻出陪嫁时的红油纸,一层层裹得密不透风,周清令则在菜园子的水井壁上凿了个凹槽,刚好能放下那两个木盒。放进去那天,他特意在井口盖了块青石板,上面压了半筐红薯,又在周围种上几棵菠菜——谁能想到,这生机勃勃的菜园底下,藏着支撑抗战的“金库”?
北海币的保存更费心思。王秋香把家里装咸菜的陶罐全腾了出来,用草木灰把币纸吸干水分,再裹进防潮的油布。周清令则在果园深处挖了个新的地瓜井,井口伪装成粪堆的模样。“鬼子鼻子灵,闻着钱味就会来。”他蹲在地上用树枝比划,“咱得让这些票子藏得比地里的花生还严实。”
那些日子,周清令常常在夜里惊醒。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狗吠的动静,都能让他猛地坐起来。他会悄悄摸黑到后院,借着月光看看井台上的菠菜长得好不好,又绕到果园摸摸粪堆的温度——只有确认那些“家底”安然无恙,才能重新躺下。王秋香知道他的心事,有时会递过一块烤地瓜:“放心睡,天塌下来,有咱两口子顶着。”
1942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屋檐下的冰棱能垂到膝盖。周清令刚把最后一批玉米秸垛进柴房,就听见村口传来枪响——日伪军一百多人突然围住了韭园村,马蹄声踏碎了雪地里的寂静。
“清令,快!”王秋香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把井口盖好!”周清令几步蹿到后院,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水井就在柴房旁边,平时只用一块石板盖着,此刻石板缝里还能看见油纸的边角。他急中生智,抱起旁边的苞米秸往井口堆,刚堆到半人高,就听见院门外的砸门声。
“太君,来了来了!”王秋香已经撩起围裙擦着手迎上去,脸上堆着笑,“这大冷天的,快进屋暖和暖和,俺这就烧水。”她把两个端着枪的伪军往屋里让,眼角的余光瞥见周清令正弯腰往灶膛添柴,柴房的门虚掩着,刚好挡住后院的井口。
日军小队长挎着军刀在屋里转来转去,皮靴踩在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粮囤,又落在炕头的破棉絮上,突然指着后院问:“那里的,什么的干活?”周清令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王秋香赶紧接话:“嗨,那是俺家的菜园子,冬天就荒着,就一口破井,打水用的。”她一边说一边往锅里添水,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两个伪军还是闯进了后院。周清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们踢了踢堆在井口的苞米秸,又用刺刀捅了捅旁边的柴草。其中一个弯腰想挪开石板,王秋香端着刚烧开的水从屋里出来,故意脚下一滑,热水溅在伪军的裤腿上:“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这水太烫了……”趁伪军跳着脚骂人的功夫,周清令已经抄起墙角的扁担,假装要去挑水:“太君要是渴了,俺这就去打水。”
伪军被烫得不耐烦,挥手把他推开:“滚开!”转身跟着小队长去了别家。当院门“哐当”一声关上,王秋香才靠在门框上滑坐下来,后背的棉袄已经被冷汗浸透。周清令掀开苞米秸看了看,石板还好好地盖着,他扶着妻子站起来,两个人的手都在抖——刚才只要伪军再往前走一步,再捅一下柴草,藏在井里的金银就会暴露,整个村子都会遭殃。
那天下午,日伪军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抢走了几家的粮食和牲畜,却没能找到他们要找的“八路的钱财”。当夜幕重新笼罩村庄,周清令和王秋香来到后院,对着那堆苞米秸深深鞠了一躬——这堆普通的柴草,此刻像一座守护着希望的山。
1943年的春天来得迟,井台上的冰刚化尽,西海银行就派人来了——要取走所有的金银货币。周清令摇着辘轳往上提木盒时,手心全是汗。当木盒露出水面,他的心猛地一沉:盒子底部烂了个洞,边角的木板已经朽成了碎片。
“少了……少了三块。”王秋香数完银元,声音都变了调。周清令把木盒里的银元倒在簸箕里,一枚枚数了三遍,确实少了三枚。“肯定是掉井里了。”他咬着牙,把辘轳摇得飞快,一桶桶井水被提上来,倒进旁边的菜畦里。井水映着他焦急的脸,随着水位下降,井底的淤泥渐渐露出来。
“我下去找。”周清令脱掉棉袄,系上绳子就往井里下。井壁湿滑,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他每往下挪一步,都能听见石块松动的声音。到了井底,淤泥没到膝盖,冰冷的水顺着裤腿往上渗。他弯着腰在泥里摸索,手指被碎石划破了也没察觉,直到摸到两枚冰凉的硬币——是那失踪的银元!
可第三枚呢?周清令在井底转了三圈,把每一块石头都摸了一遍,连石缝里的青苔都扒开看了,还是没有。“上来吧,清令,”王秋香在井口喊,声音带着哭腔,“咱再想想办法。”他爬上来时,浑身冻得发紫,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枚银元,像攥着两颗滚烫的心。
接下来的三天,两口子几乎没合眼。他们把井周围的土地翻了一遍,又沿着排水沟找了两里地,甚至把家里的粮囤都搬开了,那枚银元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拆井。”第四天早上,周清令红着眼睛说。王秋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俺去叫爹来帮忙。”
岳父带着锤子和撬棍赶来时,太阳刚爬上树梢。三个男人从井口开始拆,每拆一层石头,就趴在井边往下看,用长杆在石缝里探。拆到两米深时,岳父的手被砸伤了,血滴在石头上,他摆摆手说没事:“八路军的钱,一分都不能少。”拆到三米深,井已经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周清令正要往下跳,突然看见最后一层石头缝里,有个银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
“找到了!”他伸手进去,指尖触到那枚银元的边缘,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抠出来。硬币上沾满了泥浆,依然能看清“中华民国三年”的字样。三个人坐在井边,看着这枚失而复得的银元,谁都没说话,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在轻轻叹息。
第二天一早,周清令揣着那枚银元上路了。三十多里的山路,他走得飞快,布鞋磨破了底也没觉得疼。当他把银元交到刘建平行长手里时,对方正在给战士们发饷,一枚枚硬币放在粗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刘行长,你点点,一块不少。”周清令的声音有点沙哑。
刘建平看着他冻裂的手和沾满泥土的裤脚,听着拆井找银元的经过,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把那枚银元放在手里掂了掂,又递给身边的战士们传看,最后举起来对着太阳:“同志们,你们看这枚银元!它在井底待了三年,却比任何金子都亮堂!因为它里面装着老百姓的心啊!”
许多年后,在平度抗日战争纪念馆里,那枚银元被放在特制的展柜中。玻璃罩外的说明牌上写着:“1943年,韭园村村民周清令为归还一枚失落的银元,拆井三尺。”参观者走过时,总会停下脚步——这枚普通的“袁大头”,边缘已经磨损,表面布满锈迹,却比那些镶金嵌银的展品更让人动容。
它让人想起那些藏在炕洞里的粮食、缝在棉袄里的文件、埋在菜窖里的伤员。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正是无数个周清令这样的普通人,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希望:他们不懂什么叫金融,却知道“八路军的钱不能少”;他们没读过多少书,却把“信义”两个字刻在骨子里;他们或许分不清大道理,却用拆井寻银的执着证明着——民心从来不是抽象的词语,而是具体到一枚硬币、一口水井、一次生死相托的信任。
大泽山的那口井后来被重新砌好,井水依然清澈,映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当地的老人说,喝这口井的水,心里踏实。因为他们知道,那口井里沉睡着的,不仅是一枚银元的故事,更是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里,用坚守与信义照亮的前路。就像那枚硬币最终会生锈,但它满含的精神,却永远不会褪色。
如今,当我们谈论金融安全、信用体系时,或许该想想那口被拆了又修的水井。真正的财富从来不在金库的保险柜里,而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里。民心所向,便是最坚固的金库;信义所存,便是最可靠的货币。这,就是那枚井中银元告诉我们的道理——它穿越八十多年的风雨,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些关于坚守、信义与民心的准则,永远是不可动摇的价值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