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河畔的四月,是被老天爷格外偏爱的时节。别处的春天或许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这里的河水却早已褪去冬日的浑浊,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蓝宝石,从远处的山涧一路蜿蜒而来,在人字桥下的龙潭水处漾开一汪深邃的幽蓝。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暖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河面便泛起层层涟漪,将那些金色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
河岸两侧的木棉树像是接到了统一的指令,一夜之间就把积蓄了一冬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巴掌大的花瓣红艳似火,沉甸甸地缀满枝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树枝压弯。偶有春风掠过,便有熟透的木棉花挣脱枝头,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有的落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叠起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轻响;有的坠入清澈的河水中,像一艘艘小小的红色渡船,载着春天的讯息驶向远方。河面上漂浮的木棉花,引得一群群小鱼儿围拢过来,它们在花瓣底下钻来钻去,仿佛在探寻这春天的礼物。岸边的草丛里,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与木棉花相映成趣,为这春日的河畔增添了更多色彩。
苗家的女儿们早已换上了轻便的绣花围裙,靛蓝色的土布衣裳上绣着精致的蝴蝶纹样,随着她们的脚步轻轻摆动。她们挎着竹篮在河边浣洗衣物,木槌捶打衣物的“砰砰”声此起彼伏,清脆的笑声顺着水流飘出老远。有几个年轻的姑娘,一边洗衣一边对唱着山歌,歌声婉转悠扬,与林间的鸟鸣、河中的水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动人的春日乐章。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放牛的孩童正追逐打闹,他们的嬉笑声惊起了草丛中的蚂蚱,也惊动了树上的麻雀,一时间,整个河畔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旧衣裳,目光慈爱地望着远处玩耍的孩童,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
最热闹的要数人字桥一带。这座由法国人设计建造的铁路桥,像一个巨大的“人”字横跨在南溪河上,钢铁的骨架在百年风雨中依然坚固。桥身上的铆钉早已锈迹斑斑,却依旧牢牢地固定着每一根钢梁,见证着岁月的沧桑。据县志记载和当地的老人说,这座桥是当年无数中国劳工用血汗筑成的,桥下的河水中,还沉睡着不少没能看到桥建成的工人。因此,每逢清明时节,总会有人来桥上烧纸,祈求亡灵安息。四月的好天气里,周边村寨的人和县城里的游客、甚至外省市的游客都会结伴来这里踏青。孩子们追着落在地上的木棉花奔跑,把花瓣捡起来编成花环戴在头上,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年轻人依偎在桥边的栏杆上拍照,试图将这春日美景永远定格,有的还拿出画板,勾勒着人字桥与河畔交织的美丽画卷。
快到夕阳西下时,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余晖透过木棉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老汉背着半竹篮猪草,从河对岸的香蕉地里走了出来。他的脚步有些蹒跚,裤腿上沾满了泥土,膝盖处的补丁已经磨得发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光。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用袖子擦一擦脸上的汗,然后继续往前挪。香蕉地里的香蕉树长得郁郁葱葱,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有些已经挂上了一串串青涩的香蕉,像一个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叶子后面。
李老汉今年六十三岁,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南溪河畔被水流冲刷多年的岩石。但他的腰板还算硬朗,这是常年劳作练就的身板。他走到人字桥下的深潭旁,放下沉甸甸的竹篮,竹篮与地面接触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瞥见路边坎上丛生的斑茅,长势正好,杆子粗壮挺直。于是拿起竹篮里的镰刀,走到路坎边,选了两根粗细均匀的斑茅杆,麻利地砍下来,又用镰刀把顶端削得平整光滑,这才回到大石头旁坐下。
他从竹篮里的布袋里掏出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糙米饭和一小份豆豉和乳腐。糙米饭颗粒分明,还带着烈日暴晒后留下的余温,豆豉黑亮亮的,散发着独特的咸香,乳腐则是自家做的,红白相间,看着就有食欲。他拿起刚砍的斑茅杆当作筷子,夹起一口糙米饭,就着豆豉慢慢咀嚼。糙米饭虽然有些粗糙,但在李老汉看来,却有着独特的米香,豆豉的咸香更是让米饭多了几分滋味。他时不时喝一口从河里掬起的清水,清水带着一丝甘甜,滋润着他干渴的喉咙。
吃了大半盒米饭,他把剩下的饭菜重新装进铁皮饭盒,装进布袋,放进竹篮里,准备留着晚上回到家喂鸡。然后,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一连串“咯吱”的轻响。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木棉花的甜香和河水的湿润气息,这些熟悉的味道让他疲惫的身体舒缓了不少。
他随手摘下身边一朵掉落的木棉花,放在鼻尖闻了闻,那浓郁的花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那时候,他和老伴就是在这南溪河畔相识的。老伴是邻村的姑娘,长得像木棉花一样娇艳动人,一笑起来,眼睛就像弯月。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木棉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老伴挎着竹篮在河边洗衣,他正好路过,被她的笑声吸引,就那样站在岸边看了许久。后来,他们经常在河畔相遇,一起聊天,一起劳作,感情渐渐深厚。他不由得哼起了年轻时学会的山村小调,那曲调悠扬婉转,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哼到兴头上,他不由得用手打着拍子,双脚也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就在这时,从人字桥上走下来一对男女。男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肥胖,肚子像个圆滚滚的皮球,把一件印着名牌的短袖衬衫撑得满满当当,领口被撑得有些变形,露出里面油腻的脖颈。他左手搂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出头,穿着一条紧身的连衣裙,裙摆短得几乎盖不住大腿,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走在小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的妆容精致,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嘴唇涂着鲜艳的红色,与周围朴素的景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离李老汉不远的木棉树下停下。女子从地上捡起几朵完整的木棉花,捧在胸前,然后拿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对着屏幕开始各种自拍。她一会儿嘟着嘴,一会儿眨着眼睛,变换着各种姿势。拍了十几张后,她似乎还不满意,又拉过身边的男人,把他的头往自己身边凑,男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还是配合着她的动作,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王哥,你看这张好看吗?”女子把手机屏幕凑到男人眼前,声音娇滴滴的,像带着钩子。
男人敷衍地看了一眼,点点头:“好看,好看。”他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远处的轿车,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正说着,男人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容,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他松开搂着女子的手,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张总啊,是我,小王…… 您放心,那批货我明天一早就给您送过去,保证耽误不了您的事……好的好的,您放心,一定办妥,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他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那副恭敬的样子,与刚才对女子的态度判若两人。
女子识趣地走到河边,假装欣赏风景,实则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李老汉,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她看到李老汉放在一旁竹篮里的铁皮饭盒,嘴角撇了撇,仿佛在嘲笑他的寒酸。挂了电话,男人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他冲着女子喊道:“小丽,走了,该回城了。张总那边还等着我汇报呢。”
女子闻言,转身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慌:“王哥,我的戒指……我的戒指不见了!”
“什么戒指?”男人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
“就是你给我买的那个钻石戒指啊!”女子急得快哭了,眼眶红红的,“我刚才在这潭边洗手,在甩去手上的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戒指甩出去了,我好像看见它掉进河潭里了!”
男人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说什么?那戒指可是三万多块买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败家娘们!”
但骂归骂,他还是赶紧挽起裤腿,走进河潭,弯着腰在水里摸索起来。他的动作笨拙,像一头肥硕的企鹅,溅起了不少水花。女子也跟着挽起裤腿,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她的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焦急,时不时抱怨几句:“这破地方,怎么这么深水,把我的新裙子都弄湿了。”河潭里的水不浅,刚到两人的小腿肚,四月的河水还带着寒意,没过多久,两人的嘴唇就冻得有些发紫,双腿也开始打颤。
他们在水里摸了十几分钟,除了摸到一些光滑的鹅卵石和苔藓水草,什么也没找到。女子的目光四处扫视,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李老汉,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着他喊道:“老头!你过来!”
李老汉停下哼歌,抬起头看了看那对男女。他常在邻居家看电视,知道城里有些有钱人会养情人,看这两人的年龄差和亲昵的举动,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了过去,冷冷地问:“整哪样?有哪样事?”
男人上下打量了李老汉一番,见他穿着朴素,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便带着一丝傲慢的语气说:“刚才我媳妇的钻石戒指掉进这河潭里了,你给帮忙下去找找。”他刻意把“媳妇”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在强调什么。
李老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男人看出了他的犹豫,又补充道:“不会让你白找,找到戒指,我给你一千块钱。”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施舍的语气,仿佛一千块钱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一千块钱?李老汉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十几年前。
那时他五十多岁,老伴才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咪彩。夫妻俩把咪彩当成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咪彩刚出生那会儿,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可在李老汉眼里,却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他每天干完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咪彩,用满是胡茬的脸蹭她的小脸蛋,逗得咪彩咯咯直笑。老伴则在一旁笑着骂他:“你轻点,别把孩子蹭疼了。”然后温柔地接过咪彩,给她喂奶、换尿布。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但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可好景不长,咪彩十岁那年,老伴查出得了肺癌。拿到诊断书的那天,李老汉感觉天都塌了。他抱着老伴,哭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医生弄错了。”为了给老伴治病,他带着老伴跑遍了县城和市里的医院,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连那头养了多年的老黄牛也含泪卖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想多挣点钱给老伴治病,可病情还是一天天恶化。老伴走的那天,拉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抚养咪彩,让她读书识字,走出大山,不要像他们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当时紧紧握着老伴的手,一遍遍地答应着,直到老伴的手渐渐冰冷,他才放声大哭。
老伴走后,村里的媒婆来过几次,劝他再找一个,也好有个照应。可他怕后妈对咪彩不好,硬是咬着牙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他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给咪彩做饭、洗衣服。有好几次,他累得一坐下来没几分钟就靠着墙壁睡着了,醒来时身上还盖着咪彩悄悄给他披上的小毯子。咪彩那时候还小,却很懂事,常常帮着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扫地、喂猪。有一次,他从地里回来,看到咪彩踩着小板凳在灶台前抬甑子,甄脚水溢出来了,烫得她眼泪直流,可她还是咬着牙坚持着。看到这一幕,李老汉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走过去抱起咪彩,眼泪止不住地流。如今咪彩已经是高三的学生,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在县城里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英语,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班主任王老师不止一次对他说:“李大爷,您家咪彩是个好苗子,以她的成绩,考上国内知名的大学没问题,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每次听到这话,他心里都像喝了蜜一样甜,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为了供咪彩读书,李老汉把家里三分之二的土地都转租了出去,每年能有几千块的收入。自己则在家里养了几头猪,这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是给猪喂食,然后打扫猪圈,那股刺鼻的臭味他早就习以为常。有一次,一头母猪生小猪,他守在猪圈里整整一夜,生怕出什么意外。看着小猪一个个顺利出生,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仿佛看到了希望。白天还要去地里打理剩下的几亩地,种些蔬菜和粮食自己吃。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剁猪食,那把老旧的菜刀在他手里挥舞着,发出 “咚咚” 的声响,常常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常常觉得腰酸背痛,尤其是阴雨天,腿疼得厉害,有时候连路都走不了。但只要一想到咪彩,想到她即将高考,他就浑身充满了力气,仿佛疼痛也减轻了不少。他常对自己说:“再苦再累,也要供咪彩读完书。”
咪彩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困难,从不乱花一分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脚上的鞋子都快磨破了也舍不得换,只是默默地用针线把鞋跟缝了又缝。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要交五十块钱,咪彩为了省钱,说自己不舒服不去。李老汉知道后,狠狠批评了她一顿,硬是把钱塞给她,让她去参加。他不想让女儿因为家里穷而被同学看不起。好几次,她从学校偷偷跑回来,说要辍学帮父亲干活,都被李老汉拿着小木条赶了回去。他记得有一次,咪彩哭着说:“爸,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在家帮你养猪,我们一起挣钱。”他当时气得手都在抖,举起小木条却迟迟舍不得落下,最后只是狠狠地把木条扔在地上,对咪彩说:“爸没读过书,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不一样,你是要走出大山的人,再苦再累,爸也会供你读书。你要是不读书,就是不孝,就是对不起你死去的妈!”一番话下来,咪彩含着眼泪回了学校,从此再也没提过辍学的事。
一千块钱,可以给咪彩买几身新衣服,她都好久没添过新衣服了;可以给她买些营养品,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面临高考,每天学习那么辛苦,肯定缺营养;可以买一台粉碎猪食的机器,这样就不用每天晚上熬夜剁猪食了,他也能轻松一点;还可以去县医院看看自己这老腰疼的毛病,拿几贴好点的膏药……李老汉的心里像有个小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越算心里越热乎。
他看了看眼前的河潭,水虽然深,但他从小在南溪河边长大,水性好得很。别说这河潭,就是发大水的时候,他也能轻松地游到对岸。年轻时,他还曾在河里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呢。那是一个夏天,村里的一个小孩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当时水流很急,没人敢下去。李老汉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奋力把孩子救了上来。孩子的父母感激涕零,非要给他送东西,他婉言谢绝了。他觉得这是应该做的。
“好,我帮你们找。”李老汉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他脱下外衣外裤,露出瘦骨嶙峋但还算结实的身体。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在地里干活被镰刀划到的;背上还有几块淤青,是前不久扛重物时不小心撞到的。只剩下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内裤,裤腰上还系着一根旧布条当腰带。四月的河水还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噗通”一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河潭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的身体,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开始打颤。但他顾不上这些,一头扎进水底里,睁大眼睛在河底摸索。河底的泥沙很软,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稍不注意就会陷下去。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石缝里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他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穿梭,双手不停地在石头缝里、泥沙中摸索,手指被石头划破了也浑然不觉。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为了咪彩,为了这个家。”
岸上的女子见状,悄悄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对着水里的李老汉拍了起来,准备回去发短视频。她一边拍一边跟身边的男人小声说:“你看这老头,为了钱还真卖命,我给他拍视频,说不定能成个网红呢。”男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没说话,心思全在即将到来的汇报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老汉已经在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脸色苍白,手脚也有些麻木,但他还是一次次冒出头来深呼吸一口气又猛地潜入水中,又一次次地失望地浮出水面。他的体力渐渐不支,每次浮出水面都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像被巨石压着一样难受。他想到了老伴,想到了咪彩,想到了家里的猪,这些都支撑着他继续寻找。
“还没有找到吗?”男人终于不耐烦了,冲着水里的李老汉喊道,语气中充满了不满。
李老汉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喘着气说:“这潭子太大了,底下石头缝又多,不好找啊。你确定戒指真掉这儿了?”
“废话!不是掉这儿还能掉哪儿?”男人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别找了,上来吧。我看你也找不到。”
李老汉听他这么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游到岸边,爬了上来。他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赶紧拿起衣服往身上套。可衣服被风吹得有些凉,穿上身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男人转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轿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在夕阳下闪着光。女人也快步跟了上去,坐上了副驾驶座。李老汉穿好衣服,也跟着走了过去,等着拿那一千块钱。他的心里还盘算着,这钱拿到手,明天就去镇上给咪彩买件新衣服,再给她买两本英语辅导资料。
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看样子是一千块。他正要递给李老汉,女人突然一把抢了过去,塞进自己的包里,然后催促道:“王哥,快走快走,张总还等着呢,别跟这穷老头浪费时间了。”
男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老汉冻得发紫的脸,又看了看手表,最终还是发动了汽车。轿车“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差点撞到李老汉,带起的尘土溅了他一身。
女人摇下车窗,回头冲着李老汉撇了撇嘴,冷笑道:“哼,找不着东西还想要钱,臭乡巴佬,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李老汉愣在原地,看着轿车绝尘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他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到自己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想到那一千块钱能给家里带来的改变,想到晚上猪圈里的猪还等着吃猪草,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天都没缓过劲来。路过的几个村民看到他这副模样,纷纷上前询问,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附近村子的张伯是第一个走过来的,他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看到李老汉坐在地上,连忙放下锄头问道:“老李,你这是这么了?出哪样事儿了?”李老汉还是摇头,张伯也不着急,就在他身边坐下,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点火,抽了一口说:“有哪样事你跟老哥说说,憋在心里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李老汉才慢慢缓过神来,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跟张伯说了一遍。张伯听完,气得把烟袋锅往石头上一磕:“这俩狗东西,真是欺负人!老李你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旁边的几个村民也纷纷附和,都为李老汉抱不平。有人说要去县城找那俩人理论,有人说要把这事告诉村主任,让村主任评评理。李老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跟他们计较哪样,不值得。”
又歇了一会儿,李老汉在张伯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背起那半竹篮猪草,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夕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间的风也变得有些凉意,吹在他湿冷的身上,冻得他直打哆嗦。路边的虫鸣此起彼伏,像是在嘲笑他的遭遇。他的心里又气又委屈,一路上唉声叹气,脚下的路仿佛也变得格外漫长。他走几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下,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对男女嚣张的嘴脸和刻薄的话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灯已经亮了。那是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是村里统一安装的,灯光黄黄的,勉强能照亮整个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有桃树、梨树,妃子笑荔枝都已经开始挂果了,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咪彩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写作业,她面前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桌子的一条腿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桌子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桌上放着一小碗豆豉拌折耳根、一碗酸辣子炒白菜和一碗素青菜,和李老汉中午吃的一样简单。看到父亲回来,咪彩赶紧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接过他背上的竹篮:“爸,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里的泉水。
李老汉“嗯”了一声,低着头走进屋,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咪彩看出父亲的神色不对,脸上还有泪痕,衣服上也沾满了尘土,连忙问道:“爸,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在外面受欺负了?”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毛巾给父亲擦脸。
李老汉摇了摇头,沉默了半天,才把下午在河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咪彩。咪彩听着,眼圈也红了,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爸,别生气了,那种人不值得。他们有钱又怎么样,心却是黑的。钱我们可以慢慢挣,身体要紧。”
说完,她端起一碗饭递给父亲:“爸,快吃饭吧,饭都快凉了。”
李老汉接过饭碗,拿起桌上的竹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就着桌上的菜吃了起来,可心里堵得慌,怎么也咽不下去。那糙米饭在他嘴里像是沙子一样难以下咽。想到自己受的委屈,想到那对男女嚣张的嘴脸,眼泪又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咪彩看到父亲这样,心里也很不好受,她默默地坐在一旁,陪着父亲,时不时给父亲夹一点豆豉拌的折耳根和酸辣白菜。
“爸,我给你讲个学校里的事儿吧。”咪彩见父亲一直闷闷不乐,想找点话题让他开心起来,“我们班新来的那个转学生,第一次考试就考了倒数第一,老师让他上台发言,他说他以前在老家的学校都是前三名呢,没想到这儿的题这么难。逗得我们全班都笑了。”
李老汉只是“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咪彩又说:“还有啊,我们英语老师昨天穿了一条新裙子,特别好看,同学们都说像仙女一样。”
李老汉还是没怎么说话,咪彩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了。
就在这时,咪彩突然从堆猪草的地方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兴奋地喊道:“爸,你看这是什么!”
李老汉抬头一看,只见咪彩手里拿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钻石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那不正是下午那对男女丢的钻石戒指吗?怎么会在咪彩手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老汉惊讶地问,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刚才去倒猪草,在竹篮里发现的。”咪彩说,“可能是那个女的甩手上的水时候,不小心戒指甩飞进你的竹篮里了吧。你看这戒指多亮啊。”她把戒指递到李老汉面前,好奇地打量着。
李老汉看着那枚戒指,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那对男女的绝情与鄙视,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困难,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如果把这戒指卖了,能解决家里不少问题呢。有了钱,咪彩上大学的费用就不用愁了,他也能好好治治自己的腰疼,还能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那房子已经漏雨好长时间了,上次下雨,屋顶的水都漏到了咪彩的书桌上,把她的课本都弄湿了。
“姑娘,”李老汉看着咪彩,犹豫着说,“这戒指听说他们说值三万多呢,要不……我们把它卖了吧?这样你上学的费用就不用愁了,家里也能添置点东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咪彩一听,连忙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说:“爸,这可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要。虽然他们对您不好,但我们不能做亏心事。要是妈还在,她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可……”李老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咪彩打断了。
“爸,”咪彩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地说,“老师教过我们,做人要诚实,要讲道德。虽然我们家穷,但我们不能因为钱就丢了骨气。这戒指我们必须还给人家。我明天回学校,我把它交给警察叔叔,让他们帮忙找失主。您不是常对我说,人穷不能志短吗?我不能忘了您的教导啊。”
李老汉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心里的念头渐渐消散了。他知道,女儿说得对,老伴生前也常说,人穷不能志短。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好,就听你的。是爸糊涂了。”他摸了摸咪彩的头,心里既愧疚又欣慰。愧疚的是自己差点因为钱犯了错,欣慰的是女儿如此懂事正直。
那一晚,李老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会儿想到那对男女的嘴脸,气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想到女儿的话,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没白养这个女儿,女儿比他有骨气,有见识。
第二天一早,咪彩吃过早饭就拿着戒指去了县城。县城离村子有几十里路,她先是步行到镇上,然后再坐班车去县城。一路上,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戒指的小盒子,生怕出什么意外。到了公安局,接待她的是一位姓刘的民警,刘警官大约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和蔼。刘警官听完咪彩的叙述,对她的行为赞不绝口:“小姑娘,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拾金不昧,太难得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找到失主的。”刘警官还详细询问了那对男女的特征和事发地点,做了详细的笔录,还让咪彩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找到失主后会通知她。
从公安局出来,咪彩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去了书店。她想给父亲买一本关于养猪技术的书,父亲养了这么多年猪,都是凭着经验,她希望父亲能学到更多科学的方法,少受点累。她在书店里转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本合适的书,价格是三十五块钱,这几乎是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
回到学校,同学们看到咪彩买了新书,都围过来看。同桌的小花说:“咪彩,你怎么买这种书啊?你爸养猪还需要看书啊?”咪彩笑着说:“我爸养了一辈子猪,都是老方法,我想让他学学新方法,轻松点。”同学们听了,都夸咪彩懂事。
几天后,民警通过监控录像和车辆信息,终于联系到了那对男女,让他们到公安局认领戒指。同时,民警也把咪彩叫到了公安局,说要让失主当面感谢她。
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男人看到咪彩手里的戒指,眼睛一亮,连忙说:“对对对,这就是我的戒指!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姑娘。”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与那天在河边的傲慢判若两人,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民警当着咪彩的面把戒指还给了女人,女人接过戒指,赶紧戴在手上,脸上露出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但看到咪彩时,眼神里还是有些不自然。然后,民警把事情的经过跟他们说了一遍,包括李老汉帮他们找戒指被欺骗的事情,以及女人用手机拍摄李老汉在河塘里摸找钻戒的行为。男人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他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咪彩:“小姑娘,在人字桥那里是我们不对,是我们太过分了。这钱你拿着,算是我们的一点补偿,也算是给你父亲的辛苦费。”
咪彩没有接那钱,她看着男人和女人,平静地说:“叔叔阿姨,钱我们不能要。虽然我们家穷,但我们不想要不义之财。我爸那天在河潭里找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没找到,但他也付出了劳动。你们不应该那样对他,更不应该说那些伤人的话,还用手机拍他取乐。”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希望你们以后能尊重别人的劳动,不要随便看不起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但买不到品德和尊重。”
男人和女人听了咪彩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打了耳光一样,羞愧地低下了头。女人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男人也尴尬地搓着手,不敢看咪彩的眼睛。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办公室里的其他民警也对咪彩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刘警官更是忍不住说道:“小姑娘说得太对了,这才是我们应该倡导的美德。”
咪彩说完,冲着民警鞠了一躬:“警察叔叔,谢谢你们帮我爸拾到的戒指找到失主。我该回学校了,还要准备高考呢。”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公安局,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的脚步轻快而坚定,仿佛前方有无限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她。路边的花儿在风中摇曳,像是在为她鼓掌,树上的鸟儿也唱起了欢快的歌,仿佛在为她祝福。她摸了摸书包里那本关于养猪技术的书,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只要自己和父亲一起努力,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李老汉在家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是张伯告诉他的。张伯那天下午去镇上赶集,碰到了从县城回来的村支书,村支书把事情跟张伯说了,张伯又赶紧跑来告诉李老汉。李老汉听了,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欣慰。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走出大山,活出不一样的人生。他走到院子里,看着那几棵开花结果的果树,仿佛看到了秋天硕果累累的景象。他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嘴里哼着那首熟悉的山村小调,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傍晚的时候,李老汉去猪圈喂猪,看着那几头肥壮的猪,心里盘算着等卖了这几头猪,就给咪彩买台新电脑,让她学习更方便。他还想给家里添置些新家具,把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换了。
而那枚人字桥下的钻戒,也成了一个见证,见证了人性的善恶与坚守。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有些人的贪婪与傲慢,也照出了有些人的善良与正直。在滇越铁路的南溪河畔,在人字桥边,这个关于钻戒的故事,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村寨。人们都在夸赞咪彩的懂事和正直,也在谴责那对男女的行为。有人说,李老汉养了个好女儿;有人说,那对男女早晚会遭报应。
几个月后,咪彩参加了高考,如愿考上了一所知名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老汉拿着通知书,激动得手都在抖,他跑到老伴的坟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老伴,你听到了吗?咪彩考上大学了,有出息了!”
开学那天,李老汉送咪彩去车站。临上车前,咪彩抱着父亲,哽咽着说:“爸,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李老汉拍了拍女儿的背,说:“放心吧,爸没事。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
汽车开动了,咪彩从车窗里探出头,向父亲挥手告别。李老汉站在原地,看着汽车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转身往家走。一路上,他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女儿的未来一定一片光明,他们家的日子也会越来越红火。
南溪河畔的木棉花依旧年年盛开,人字桥依然横跨在河上,见证着岁月的流转。而那个关于钻戒的故事,也像南溪河水一样,在人们的口中不断流传,警醒着人们要坚守善良与正直,尊重每一个人的劳动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