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装的布纹里,藏着风的模样。新兵连头回摸到那身作训服,布糙得像没打磨过的石板,磨得手腕子生疼。夜里躺在床上,月光斜斜切进来,能听见粗布纤维在被窝里慢慢舒展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在跟皮肤认亲。班长走过来拍了拍我后背,糙手蹭着我的肩:“穿软了就好了。骨头也一样,磨磨才撑得起这身绿。”
三个月滚下来,军装果然跟我熟了。领口让汗浸得发深,洗得发白的裤缝里,还卡着战术场的沙粒——那是匍匐时被铁丝网剐破的地方,我用同色线歪歪扭扭补了块补丁,针脚歪得像头回打靶的弹道,却比啥都结实。最打眼的是领口那枚星徽,总被新兵蛋子的下巴磨得锃亮。老兵见了就乐:“瞅瞅,稚气磨掉了,光就透出来了。”
军装是皮,军歌就是血。天不亮出操,霜气还凝在睫毛上,《强军战歌》的调子就从队列里炸出来,每个字都踩着跑步的步点,震得路边白杨叶子哗哗落。拉歌的时候最热闹,二连刚起《打靶归来》的头,我们连就扯开嗓子吼《团结就是力量》,声浪撞在营房墙上弹回来,混着食堂飘出的馒头香,比啥早饭都顶饿。
有回我发低烧,趴在操场边喝病号饭——小米粥就咸菜。班长端着自己的碗蹲过来,跟着广播瞎哼《军中绿花》,调子跑得没边儿,可唱到“亲爱的妈妈”,尾音带着他老家的土腔,像团棉花球堵在我嗓子眼。风从他卷着的袖口钻进去,军装的褶皱跟着颤,倒像是替他抹眼角的潮。
退休那天,我把军装搓了又搓,直到泛出匀匀的白。摘肩章时,布面上留下两浅印子,跟新疤似的。同屋老兵正收拾行李,他那件军装上有个眼儿,是抗洪时被碎石划的。“当时抱着沙袋堵管涌,光顾着往前冲了。” 他用块红布补了,远看像朵花。他把叠好的军装塞我包里:“留着吧,这布记得你站过的岗、淌过的汗,比照片实在。”
现在那身军装挂在衣柜最里头,袖口的毛边软得像团棉絮。凑过去闻,还能闻见战术场的沙味儿、食堂的烟火气,还有冬夜里哨位上的霜气。偶尔拉开柜门,领口的星徽还亮着,像颗小钉子,钉着那些忘不了的事儿:出操时踩碎的晨露、拉歌时震得发麻的耳朵、还有军歌里 “听党指挥” 那句,一想起来,胸口还热得发烫。
楼下幼儿园的娃们正唱《歌唱祖国》,奶声奶气的。我忽然想起退伍仪式,我们扯着嗓子唱歌,有人跑调,有人哭出了声,可每个字都攥得紧紧的。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缠在一块儿,像片扯不断的绿。
军装会旧,军歌会忘,可穿军装的那些日子,早把“军人”两字缝进了骨头缝——这辈子,走到哪儿都带着这股子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