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河西十亩地浸染成一片朦胧的绯色,远处的白杨林沙沙作响,枝桠间漏下的残阳,把土地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色块。这里曾是二队人的命根子,春种秋收的号子声在这里回响了数十年,每一粒泥土都浸润着汗水与故事,最让人难以释怀的,当属满囤哥和麦子姐那段无疾而终的情缘。

  春日的河西,总带着一股子刚从冬眠里挣脱出来的慵懒劲儿。天还没亮透,薄雾就像给十亩地盖上了层轻纱,在麦苗尖上打着旋儿不肯走。新翻的黑土地被夜露润得油亮,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寸,带着股子腥甜的土腥味,那是只有开春才能闻见的味道。

  蚯蚓在土里钻得欢实,拱起一道道细细的土棱。大人们扛着锄头往田里去,锄头磕碰着田埂上的碎石子,“叮当”一声脆响,能惊飞草窠里几只还没睡醒的麻雀。田埂边的野蔷薇蜷着花苞,紫莹莹的像没睁开的眼睛,被这声响惊动,花瓣微微颤了颤,像是打了个哈欠。

  满囤哥那时刚过二十,身量已经蹿得老高,肩膀宽得能扛起两捆麦子。他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留着冬天冻裂的疤痕,在春日里泛着淡淡的红。每天天不亮,他就扛着锄头往河西去,路过麦子姐家的篱笆院时,脚步总会放慢些。

  麦子姐比满囤哥小两岁,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垂在身后能到腰窝。她总爱穿件碎花布衫,袖口和领口磨得有些发白,却总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清晨,她都会挎着竹篮去割猪草,篮子沿上系着块蓝布帕子,是她娘年轻时用的。

  “满囤哥,早啊。”麦子姐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带着点凉丝丝的甜。

  满囤哥脸一红,手里的锄头差点没攥稳。“早,麦子。”他低着头往前走,耳朵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最爱跟在他们后头起哄。二蛋总学着麦子姐的声音喊“满囤哥”,被满囤哥追得在田埂上乱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开春种豆子的时候,队里分了任务,满囤哥和麦子姐被分到了一组。满囤哥刨坑,麦子姐点种,配合得像是演了千百回的戏。满囤哥的镢头落得又快又准,坑不深不浅,正好能埋下三粒豆种。麦子姐的手巧,抓起一把豆子,指尖一捻,就有三粒落进坑里,不多不少。

  “满囤哥,你这坑刨得,比尺子量的还准。”麦子姐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满囤哥嘿嘿笑了两声,“你点种才叫准呢,多一粒少一粒都不行。”

  旁边的王婶笑着打趣,“我说你们俩,不如凑一对得了,干活都这么对脾气。”

  麦子姐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继续点种,辫子垂下来遮住了脸。满囤哥也不说话,只是手里的鐝头挥得更欢了,土块飞溅起来,落在裤腿上,他也不在意。

  夏天的河西,是被太阳烤得冒油的。日头一出来,就跟下了火似的,把地里的庄稼晒得蔫头耷脑,却也催得它们一个劲地长。豆叶在烈日下舒展成巴掌大的形状,绿油油的,叶梗上还挂着没干透的露珠,被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碎玻璃。

  沉甸甸的豆荚挂满枝蔓,青绿色的,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一肚子的秘密。风一吹,豆荚碰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地瓜藤蔓则更野,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田垄,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

  天刚蒙蒙亮,满囤哥就挑着水桶往麦子姐家去。麦子姐家的井是口老井,井绳磨得发亮,摇起来费劲得很。满囤哥力气大,三两下就能把水提上来,倒进缸里“哗哗”响。

  “满囤哥,又麻烦你了。”麦子姐端着碗凉水解渴,碗沿上似乎还带着两个浅浅的牙印。

  满囤哥接过碗,一饮而尽,“没事,顺手的事。”他放下碗,拿起扁担就要走,却被麦子姐叫住了。

  “满囤哥,”麦子姐从屋里拿出个布包,递给满囤哥,“俺娘蒸的菜窝窝,你带两个去地里吃。”

  布包是用麦子姐的花帕子包的,还带着点淡淡的胰子香。满囤哥接过来,揣在怀里,像是揣了个滚烫的烙铁,“谢……谢谢婶子。”

  到了晌午,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满囤哥坐在树荫下,拿出菜窝窝,慢慢掰着吃。窝窝里掺着榆钱,带着点清甜的味。他想起麦子姐递布包时红扑扑的脸,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麦子姐也坐在自家地头吃午饭,她娘往她碗里夹了块咸菜,“你看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中暑了?”

  麦子姐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粥,“没有,娘。”她想起满囤哥接过布包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夏天的雨来得急,说下就下。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地里摘豆角,突然刮起一阵大风,乌云黑压压地压了过来。队长喊了声“快收工”,大家就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满囤哥背起一个生病的老汉往村里跑,跑了没两步,又回头看了看麦子姐。麦子姐正抱着一摞豆秧,被风吹得站不稳。满囤哥把老汉交给别人,转身跑回去,脱下自己的蓝布衫,披在麦子姐头上,“快走吧,别淋着了。”

  蓝布衫上还带着满囤哥的汗味,混着点泥土的腥气,麦子姐闻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低着头跟在满囤哥身后,雨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却一点也不觉得凉。

  秋假一到,河西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天还没亮,启明星还悬在天边,村子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推门声。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从各家窗户里透出来,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

  母亲们忙着给孩子装午饭,布口袋里塞着咸菜和窝窝,偶尔有家境好些的,会塞个煮鸡蛋。父亲们则把锄头、镰刀往推车上绑,铁家伙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老远。

  二蛋总是第一个跑到我家来,顶着一头乱发,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凝成小小的雾团。“快走快走!”他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跑,“听说满囤哥昨儿又帮麦子姐家挑水了!”

  我们踩着沾满露水的草叶往河西去,布鞋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惊起几只灰扑扑的鹌鹑,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翅膀划破了天边的鱼肚白。

  日头爬上树梢时,地瓜地里已是热火朝天。满囤哥卷起蓝布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眉骨上。他挥起鐝头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下都精准地刨开土层,圆滚滚的地瓜便带着湿润的泥土冒出来,红扑扑的像胖娃娃的脸蛋。

  麦子姐蹲在垄沟里捡拾,蓝布围裙兜着几个带着泥土的地瓜,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肩头,发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满囤哥,你这鐝头抡得跟画圈似的!”她直起腰捶着背,眼尾弯成两弯月牙,笑声清脆得像井台边的辘轳声。

  我和二蛋在田埂上玩闹,忽然发现个像电话听筒一样的地瓜。二蛋眼睛一亮,抢过去举在耳边:“喂喂,二小(我叫二小)吗?我是二蛋!”一句话,逗得正在擦汗的婶子们直不起腰。

  满囤哥直起腰抹了把汗,笑得酒窝都快盛住汗珠:“小兔崽子,等会儿让你爹拿这地瓜砸你屁股!”

  收完地瓜,紧接着要运土粪种麦子。满囤哥和麦子姐照例搭伙推车。满囤哥在后头弓着背,脖颈上暴起青筋,双手紧紧攥住车把;麦子姐在前头拽着粗绳,碎花衬衫被汗水浸得贴在背上,勾勒出细细的脊梁骨。

  “拉弯绳子了!”满囤哥突然加快脚步,故意把车子压得吱呀乱响。

  麦子姐紧走几步跑上前去,辫子在空中甩出活泼的弧线:“满囤你个没良心的!等会儿让你娘知道你欺负人!”她喘着气笑骂,声音里却藏不住亲昵。

  有时满囤哥会突然放慢脚步,车子猛地一沉,麦子姐踉跄半步,笑骂道:“满囤坏死了,光作践你老姑!”后头的满囤哥嘿嘿一笑,惊飞了停在秸秆上的蚂蚱。

  傍晚收工的时候,夕阳把河西染成了金红色。满囤哥帮麦子姐把工具装上推车,麦子姐则从篮子里拿出块手帕,递给满囤哥,“擦擦汗吧。”

  手帕上绣着朵小雏菊,是麦子姐自己绣的,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认真劲儿。满囤哥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擦着脸,生怕把花儿给蹭掉了。

  “满囤哥,”麦子姐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俺娘说明天包饺子,让你……让你过来吃。”

  满囤哥的心“咯噔”一下,像是有只小鹿在乱撞,“好……好啊!”他抬起头,正撞见麦子姐抬起的眼,那双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闪得他赶紧低下了头。

  秋末的风,带着股子凉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河西的庄稼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和散落的秸秆,看着有点萧索。

  那天傍晚,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写作业,铅笔头都快磨平了。老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井台边围了几个婶子,正压低了声音说话,我竖着耳朵听,听见了满囤哥和麦子姐的名字。

  “麦子她娘铁了心要二百块彩礼,”二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惋惜,“满囤家那情况,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啊。”

  “可不是嘛,”三婶接话道,“满囤他娘常年病着,哪有闲钱啊。”

  “听说邻村瘸腿的王家愿意娶麦子,”五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彩礼只要五十,还送辆自行车呢。”

  话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的哭声打断了。那哭声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听得人心里发紧。

  我抬头望去,麦草垛后站着两个人,是满囤哥和麦子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染成了血红色。满囤哥的拳头砸在草垛上,扬起阵阵金黄的碎屑,像是撒了把碎金子。麦子姐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声混着晚风,碎成满地的月光。

  第二天,满囤哥没来河西。麦子姐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辫子垂在身前,遮住了脸。她的动作慢了好多,像是没了力气,锄头举起来,半天落不下去。

  二蛋拉了拉我的衣角,“你看麦子姐,是不是哭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堵得慌。

  过了几天,麦子姐家的篱笆院热闹起来。麦子姐的娘在院里缝被子,红颜色的被面,看着挺喜庆。二婶和三婶在帮忙,有说有笑的,可我总觉得那笑声有点假。

  “麦子要嫁人了,”二蛋他娘跟我娘说,“就是邻村那个瘸腿的王老三。”

  我娘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了起来,映得她脸上红红的。

  满囤哥像是变了个人,整天闷着头干活,话也不说了。他的眼圈总是红红的,像是没睡好。有一次,他扛着锄头往河西去,路过麦子姐家的篱笆院时,脚步停了停,里面传来麦子姐的笑声,可那笑声听着有点涩,不像以前那么甜了。满囤哥咬了咬嘴唇,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肩膀绷得紧紧的。

  麦子姐出嫁前一天,去了趟河西。她穿着那件碎花布衫,梳着两条长辫子,只是红头绳换成了新的。她在地里慢慢走着,像是在跟每一寸土地告别。她蹲在曾经种过豆子的地方,用手扒拉着泥土,半天没起来。

  满囤哥躲在白杨林里,看着麦子姐的背影,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手里攥着个东西,是块玉佩,青青的,上面刻着朵莲花,是他攒了半年的工分钱买的,本想送给麦子姐当定情信物。可现在,他攥着玉佩,指节都发白了,却没勇气走过去。

  夕阳落山的时候,麦子姐站起身,往村里走。她的脚步有点沉,像是灌了铅。走到白杨林边时,她停了停,像是在等什么,可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她叹了口气,慢慢走远了,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满囤哥从白杨林里走出来,望着麦子姐消失的方向,手里的玉佩啪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他蹲下去,想把碎片捡起来,可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捡不起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碎玉佩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麦子姐出嫁那天,天阴沉沉的。河西的梧桐树落了满地枯叶,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从村口经过,唢呐声有点刺耳,听着不像喜庆,倒像是在哭。二蛋他娘拉着我,不让我去看,“小孩子家,看了不好。”

  我还是偷偷跑了出去,躲在老槐树后面看。麦子姐穿着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脸。她被人扶着,上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铺着红毯子。骑车的是瘸腿男人,应该就是那个王家的人。

  我看见满囤哥躲在自家院子里,趴在门框上,盯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发呆。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丢了魂,手里的烟卷烧到了手指,他也没感觉,直到烫得嗷一声跳起来,才回过神来。

  自行车队慢慢走远了,唢呐声也越来越小。有人说,麦子姐路过河西时,隔着帘子偷偷看了一眼那片土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天晚上,满囤哥一个人去了河西。月光把河西照得发白。他坐在麦草垛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是那种最便宜的散装白酒,辣得烧心。

  二蛋偷偷跟我说,他看见满囤哥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还听见满囤哥在跟麦草垛说话,说他对不起麦子姐,说他没本事,连两百块彩礼都凑不齐。

  第二天,满囤哥就走了,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城里。他没跟任何人告别,只留下一封信,让他娘转交给队长,说要去城里挣钱。

  麦子姐回门那天,没见到满囤哥,脸上的笑容淡了好多。她娘拉着她说东说西,她只是嗯嗯地应着,眼神时不时地往满囤哥家的方向瞟。

  临走的时候,麦子姐去了趟河西。她站在曾经和满囤哥一起种豆子的地方,站了好久。风卷起她的衣角,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埋在了土里,然后慢慢走远了。

  我跑过去,扒开泥土一看,是根红头绳,褪色的,是麦子姐以前系在发梢的那根。

  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河西变了好多,土路修成了柏油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连那棵老槐树都被砍了,盖了间小卖部。

  我在城里安了家,很少回村。偶尔回去一次,听村里人说,满囤哥后来娶了个瘸腿媳妇,生了个儿子,叫大牛。再后来,大牛娶了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在满囤哥的支持下,大牛种了一千多亩地,购置了多种大机械。满囤哥前年在村东头盖了栋两层小楼,日子过得挺红火。

  麦子姐呢,听说过得不太好。王老三前年得了场大病,走了,留下她和一个女儿。女儿后来嫁去了海边,她就跟着去了女婿家,帮着带外孙。

  那天,我回村办事,刚走到河西,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地头,背有点驼了,鬓角生出几缕白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海风的痕迹。她穿着件灰色的外套,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拎着个布包,正望着地里的麦子出神。

  是麦子姐。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麦子姐!”

  她回过头,愣了一下,然后认出了我,“是……是二小啊?”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不像以前那么脆了。

  “嗯,是我,”我点点头,“您回来看看?”

  “嗯,”麦子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女儿说想尝尝家里的新麦面,就回来看看。”

  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大牛——就是满囤哥的儿子,驾驶着大联合收割机驶过,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倾泻进车厢,扬起一阵麦糠。

  麦子姐的目光追着收割机,看了好久,才轻声问:“满囤哥……他还好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带子,带子都快磨断了。

  我往村东头指了指,“好着呢,前两天还看见他带着孙子在河边钓鱼呢。”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边走来。他也老了,背有点佝偻,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爬满了皱纹,可那走路的姿势,还有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满囤哥。

  他手里拎着个小竹凳,孙子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

  满囤哥也看见了我们,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麦子姐身上,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感慨,还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满囤哥。”麦子姐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发颤。

  “麦子。”满囤哥的声音也有点沙哑,他把竹凳往地上一放,孙子趁机爬到他怀里,“爷爷,这是谁啊?”

  满囤哥摸了摸孙子的头,笑了笑,“唔……这是你老姑奶。”

  麦子姐也笑了,从布包里掏出块糖,递给孩子,“来,孩子,吃块糖。”

  孩子看了看满囤哥,满囤哥点点头,“拿着吧,谢谢老姑奶。”

  孩子接过糖,说了声“谢谢老姑奶”,就蹦蹦跳跳地跑去追蝴蝶了。

  地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收割机还在远处轰鸣,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三十年前豆荚在风中摇晃的声音。

  还是满囤哥先开了口,“你……回来多久了?”

  “刚到,”麦子姐说,“打算明天就走。”

  “不再住几天?”

  “不了,”麦子姐摇摇头,“外孙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满囤哥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抽根烟,又放了回去,“海边……日子还好过?”

  “挺好的,”麦子姐说,“就是风大,吹得人头疼。”

  “那……多注意身体。”

  “你也是。”

  又沉默了。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没能交汇到一起。

  满囤哥的孙子跑了回来,扯着他的衣角,“爷爷,回家吧,奶奶说饭做好了。”

  “哎,这就回。”满囤哥抱起孙子,看了麦子姐一眼,“那……我们先走了。”

  “嗯,走吧。”麦子姐点点头,目送着他们祖孙俩走远。满囤哥的背影佝偻着,却依旧稳健,孙子趴在他肩上,手里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晃。

  我看着麦子姐,她的眼睛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角有点湿润。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满囤哥没事的时候,总爱去河西转悠。”

  麦子姐愣了一下,转过头看我,“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就像丢了魂儿一样。”

  麦子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都过去了,”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说这些干啥。”

  那天傍晚,我请麦子姐去村里的小饭馆吃了顿饭。她话不多,总是望着窗外,窗外就是河西的方向。

  吃完饭,我陪她去村边四处转转。路过满囤哥家的小楼时,看见他家的灯亮着,窗户上映出满囤哥抱着孙子的影子,还有他媳妇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很温馨。

  麦子姐的脚步慢了些,看了一会儿,就快步往前走了。

  “二小,”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拿出个东西递给我,“这个,麻烦你帮我交给满囤哥。”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硬硬的。

  “这是……”

  “没什么,”麦子姐笑了笑,“就是当年他落在我家的一个小玩意儿。”

  我与麦子姐分手后,拿着那个红布包,走到满囤哥家。他正在院子里给孙子洗澡,孙子的笑声咯咯的,很响亮。

  “满囤哥。”

  他回过头,“回来了?”

  我把红布包递给他,“麦子姐让我交给你的。”

  满囤哥的手顿了一下,接过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个小小的、生锈的铁环,是小时候我们常玩的那种。

  “这是……”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麦子姐说是你当年落在她家的。”

  满囤哥拿着铁环,愣了半天,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媳妇从屋里出来,“怎么了这是?”

  他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没事,就是想起点小时候的事。”

  他把铁环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锁好,然后抱起孙子,“走,爷爷带你看星星去。”

  院子里,祖孙俩的笑声飘得很远。我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很亮,像极了三十年前秋假清晨的启明星。

  河西的麦子又熟了,日落之时,金黄一片,在风中起伏,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其实,那块地,早成了大牛家的承包地。收割机驶过,留下一道道整齐的麦茬。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种下新的种子,长出新的希望。

  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无疾而终的情缘,虽然没能结果,却也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最珍贵的痕迹,像河西的土地一样,永远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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