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写你?

  说实活,真的不愿意再写倒下的好人了。更不愿意再看到,再听到好人们过早的倒下了。

  春节刚过,从报纸上得知:天津重型机器厂41岁的厂长,在大年初五的清晨故去了……

  这时,你过去的一位同事找我,说你的不少亲友都想跟我聊聊你。我苦笑道:真是不敢再碰这类题材了,太沉重,太压抑。再者,人生无常,生死难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料,她眼圈红红地说:“我不只是为他的死而伤感悲痛,还气得头疼……”

  原来,她参加完你的遗体告别仪式回家的路上,听到如下这段刺激人的对话——

  “喂,天重的厂长死了,听说才40来岁。”

  “是吗?怎么死的?车祸?还是喝酒中毒了?要不就是搓麻跳舞累死的?”

  “没听人家说嘛,打麻将一夜两夜不睡。跳起舞三步四步都会,玩女人五个六个不累,喝大曲七两八两不醉,干工作十年八年不会。”

  “管他呢,鬼才知道怎么回子事!”

  天啊!人们的情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漠,这么僵硬,这么麻木啊?

  可这又怪谁呢?人们在电影、电视中,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常是某些董事长、总经理、厂长们坐在豪华车里东奔西走。大板台、老板椅、大哥大。西服革履、满面油光、携年青美貌的秘书小姐,气宇轩昂地出入于饭庄酒肆、歌厅舞场。

  “可是,张建明一点也不是这样的啊!”听着你的朋友、同事、同学、父母、妻儿哭你,追寻着你的人生足迹。你的形象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这心就愈发的沉甸甸了,直搅得我寝食不安。

  良心告诉我:一定得写写你。


  一个不能尽孝的好儿子

  建明!我来到了生你养你的这个地方——市中心繁华的和平路上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高楼大厦背后的低矮破旧的小平房。你那普普通通的父母居住了半个世纪以上的“家”。房门锁了,好心的邻居很快找来了你那70多岁的老母,她用那双颤抖的手好一会儿才打开门锁。一坐下,她就哭了:“唉!让我这没用的老婆子替了他也好啊!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屋里就呆不下呀,还不如让我跟着建明去了呢……他这么壮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呢?像是被老鹰叼走了似的。

  大年三十那天,建明的哥哥嫂子一家人从几十里外的无缝纲管厂都回家过年了。他走路十分钟八分钟就能到,怎么还没来。我呀还真生气了。头一个月上就没见着他的面,这回等他来了。我非得问问他:你还认得老娘?还认这家门?

  初二那天,他那78岁的老爹说:‘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女们谁也劝不住,他硬是爬上六楼看儿子。建明说他感冒了,没事儿,过两天好了就回家看娘。还说:‘爹,您看,我不能送您下楼了。’可我觉着还是有点不对劲。老头子背着人偷偷抹眼泪。就这样。我还是没想到他会死呀……”

  老母抽泣着,她用毛巾擦擦脸,又用手拢了拢垂落下来的白发,接着说:“建明这孩子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他心诚、老实、厚道,连吃东西都不懂挑个大儿的。我就叫他傻子。唉!他上边有哥哥、姐姐,干活用不上他。他呀,在我们家是个受宠的小儿子,可他在厂里是个吃苦受累的大儿子。我不知道他当厂长这么累,要是知道说啥我也不让他当。邻居跟我说:‘你儿子当大厂长。派个仨俩人来给你们老两口装个土暖气还算个事?’我就动了心,你看这屋里又阴又潮湿,三九天里冷得睡不着觉。他却说:‘这怎么行,让工人到咱家干私活,那我这厂长还能当吗?’

  那次,我病了,想用他的车上医院,可他忙着去开会,最后还是求他姐夫用三轮车把我拉到医院的。这孩子,死心眼,就这么绉巴,他是连根草棍也不往家里拿呀……”

  建明!面对你那白发苍苍不住抹泪的老母,我真的、真的不知该说点啥了。任何语言也无法慰籍她老人家那颗伤透的心。

  你那几乎是卖了一辈子粮食的老父,78岁了还在一家粮油经营部辛劳着。当我在他们办公室见到他老人家时。他那瘦瘦的、饱经风霜的脸上似乎在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波澜。同样是用了颤抖的手从烟盒里挺费劲儿地取出一支烟让我吸。我摆手说不会。他自己点燃了才慢慢地说:“唉,人老了,没出息喽,见不着儿女就想啊。一次。忘了是个什么事了,反正不当紧,我就往建明厂里打个电话。儿子跟我急了,说是厂里这么忙,还得麻烦别人到处找,不是急事。晚上打到家里去。我说我这家里也没装电话,到哪打呀。他笑了,说等以后他要能搬家就把他那部电话转给我,不过得准备收三千多块钱交厂里。从那以后,我就没给他打过电话。”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说:“那年,我想让他在厂里给找点旧铁网什么的,把窗子钉牢点,安全些,他也不管,说就咱这家不趁嘛,还怕偷?再说厂长敢往家拿一根铁钉,个别工人就敢往家拉根大粱走。我一想也是这个理啊。1960年大饥荒,家里粮食接不上顿,人家也说我就在粮店工作,早买个一、两天算个嘛呢,可咱不能那么干,犯政策的。别说,建明这小子还是真像我。后来,我跟他娘说:建明这样,咱更省心。他凭了个人的本事当上厂长。咱放心。睡觉踏实。建明这孩子是尽忠不能尽孝啊……”


  一个不顾身家性命的伟丈夫

  寒冬腊月,风雪交加,19年前北京钢铁学院偌大的操场上一片洁白。在凛冽的晨风中只有一个身穿红色运动衣的年轻人跑得满头冒热气,那就是英姿勃发的张建明。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一个刚刚从天津入学到钢院的女孩子的心里,几年后,这个姑娘由朋友介绍来到你身边,又经过4年之久的恋爱,总共逛公园,看电影加起来没超过10次,她就嫁给了你。

  建明,应该说:你是幸运的,有福的。你娶了位贤惠的好妻子。结婚时一不要你彩礼,二不嫌你家无住房。在你父母住的那一间房里用一人多高的三合板隔出9平米就是你们的“洞房”,而且一住就是8年。

  可你妻子说:那是你们生活最温馨美好的8年。你成家后光想着怎么“立业”。在厂里技木科拼命干,下了班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读业大,上专科,自修外语。几年里先后拿到高等数学、企管、财务管理,英语、德语一大堆十几本毕业证书。一切家务,全由妻子包揽。连朋友们都说你妻子太宠你了。她却说;把个大男人整天圈在家里忙家务能有多大出息。这么多年来,妻子就没跟婆婆红过脸。你们家是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

  可如今,婆媳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你妻子怎么也想不通,“我对公婆父母都挺孝顺,我对丈夫、儿子尽心竭力,我对邻居同事都善待。可怎么偏偏就让我遭这个难呀……建明啊!以后我可真挺不住了……”

  建明,现在我坐在你的家,那间六楼上14平方米的独居单元里。你死后,你那不到40岁的妻子头上更添了一层白发。看着你的遗像,虎虎有生气,朋友们都说你1米78的身材,99公斤体重。玩双杠,练长跑,肌肉结实得像健美运动员。可怎么你就死了呢?

  你妻子说:“自从92年8月你接任厂长后。她这心就一直悬着。看你也是真忙真累,可你那心大着呢。竭尽全力要去启动沉重的翅膀,梦想着5年内使‘天重’腾飞。有时高兴了,你回到家大讲创收了,扭亏了,免税了,又上新项目了,工人又浮动了一级工资。眉飞色舞。得意忘形,搂上宝贝儿子爷俩在床上滚。”此时,妻子心里就觉得踏实了,自己再苦也值了,可天重是个有近万人的国营大厂,日子不好过呀,还是愁的时候多。眼见着还有个把月就过春节了,你却经常发烧,头痛。痛起来,你就用裤腰带勒脑袋。让妻子揉,让儿子捶。妻子劝你歇两天,去医院查查。你呀,却总是说没事。我身体底子好,看来还得加强锻炼才行,你别老咋唬。于是,你每天都起早去体育场跑步。可是你更加觉得乏力了,上六楼得在三楼喘一会儿才上得去。

  就这样,假日里你还在家里写职代会报告。刚巧你嫂子去看你,巴掌大的小屋,双人床、单人床、沙发和饭桌上全是材料。嫂子还跟你开玩笑:你这当厂长的加班,有奖金吗?你笑笑说当这个家,就得走这份脑子。嫂子说人家当官的不都是秘书写好稿子,到时候上台念一念吗。你说咱可得对得起工人的信任。上台说得太肤浅,不解决问题,人家不解渴。可有的话说得太过了,将来兑现不了也不行。嫂子是医生,她说咱不管那些事,听说你病了,现在怎么样?你拍着胸说行啊,没问题。

  嫂子走后。妻子说你逞能,你才说实话:“等职代会开完,我真想美美睡上两天觉,我真是浑身哪哪都疼呦。”妻子认真了:“张先生,你可别吓我,我胆小。你呀,真是让我操死心了。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得挺住,咬着牙也得再活20年,那时儿子长大成人了,咱再走。也就放心了。”你憨乎乎地点头:唉!我挺着,一定挺住!”

  说到这,你妻子泣不成声,说当时全是无意说说的,怎么这么快就成真事啦。

  熬到大年初二,你不得不去医院检查了,白血球38000,人家说是血液病,妻子拿着化验单像是捧着一枚炸弹,腿都发抖,真是六神无主了。人们劝慰她这病还能治,好半天她才回过魂来。

  不知怎么回的家。妻子说:“建明,这可怎么办啊!”你却说:“你不许我死,我不会死的,只是求你别哭也别闹,我这心里也有点乱了。”晚上妻子又去找朋友,求医生,再看看化验单,她多么希望人家能否定那个可怕的诊断。她甚至想到要是化验出个差错就好了。可是人家看看化验单。半天没说话,只是催他们第二天赶紧去医院。

  初三一早,你大汗淋漓,嘴角流血,又去了医院,化验白血球已经高达12万了。没有床位,住不上医院,又回到家。上楼时,妻子要扶着你,你不让,硬是抓着扶手,一步喘一口大气,上一层,歇一会,艰难地。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自己的家门,一头就栽倒在床上。

  你让妻子把哥哥、姐姐们找来,你说“我感到这次够呛,怕是挺不过去了。”说到这,你听到妻子在小声嘤嘤地哭。赶紧又说:“不过。我身体有底子,我挺着,我一定挺住。”

  厂里的书记赶来了,副厂长们也来了,局长也到了,他们为你安排住院、你却一个劲儿埋怨妻子:“大过年的,你怎么惊动麻烦这么多人。”下楼去医院时,你还坚持要自己走。可是你已经走不了路了。五、六个朋友流着泪,用一把椅子把你抬下了楼。

  躺在病床上,你浑身像散了架,挨哪哪疼。家里人商量,为了使你舒服点,想去买一个泡沫软床垫,厂里同志听了就说:“家里甭管了,我们去办。你一听就急了,‘哥。这不能让厂里买,咱自己买去。’哥握着你的手流着泪说:‘兄弟,你放心吧,咱自己买,咱自己买。‘”

  后来,你嫂子流着泪对我说:“我就闹不明白,厂里有个人生病,他开着车到处跑。请大夫,联系住院。怎么到了自己病成这样子就全没了主意呢?”

  你妻子捶打着自己的头哭喊着:“我真是个傻人啊,我怎么就没往那想啊,是我耽误了你啊!……”

  然而,一切都晚了。

  其实,一住院,你心里就很明白了。人们看到你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人们还看到你用头一次次撞击着墙壁。你在同病魔博击、抗争。你不服啊!你还有多少大事情没干呀,你热爱人生。热爱事业。热爱你的工厂。你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你惦念着厂里的职工,你眷恋着亲人和朋友们,你不忍心就这么撒手而去!

  你妻子说:“这些日子里,我就老是梦见建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我说你可说话呀!他不吭声。我哭着说:‘建明,我可找到你了,我眼你走。’可是,一忽悠,他又不见了。醒来,泪水湿了大半个枕头……”


  一个没留钱财的好爸爸

  生命最后的时刻,由于眼底出血,你已经失明,嘴唇干得爆裂。喉咙有血水,你艰难地大口大口喘粗气。初四的深夜。妻子把你们八岁的儿子从奶奶家接到医院跟你再见上一面。儿子高喊:“爸爸!”妻说:“建明,儿子来了,你再看看儿子,跟他说话啊!”你已经睁不开眼了,可还是转过头来,断断续续地大声说:“儿子,听老师话,好好——上学,好好写——写作业。”

  说完这话。你就没再说一个字。你如释重负。你就默默地走完了你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

  妻子恸哭。她能不哭吗?你当厂长以后不止一次跟她讲:“我知道你挺不易,真是为难你了。我一定好好干,将来事业发达了,咱的日子也会好过的,我不会让儿子再吃苦的。”

  “你干嘛扔下我们母子俩不管,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走了呢?啊?你说呀!”

  可是你永远也不再回答妻子了。

  是的,你最爱的,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作为我们这一代父亲,你不像普通人那样宠爱娇惯孩子。我发现你儿子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玩具,更不去说什么电子游戏机了。那年,你去美国,整天憋在房里忙工作。一位同行的工程师硬拉上你逛了一次街,在商店里,你站在玩具柜台处流连许久。那位工程师说,你儿子喜欢什么?你说那小子最喜欢玩具枪,可是飞机上不准携带,算了吧。买别的回去,他一准会跟小朋友们炫耀。这对小孩子成长不好。

  你当副厂长的时候,都是一直每天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上班。当厂长后上班才坐汽车去。儿子真想搭你的车去上学。可你不许,对儿子说:“工人叔叔看到厂长用公家车送孩子是要骂的,你不想让爸挨骂,对吧?”懂事的儿子每天上学就自己走着去,遇上刮风下雨就由妈妈骑自行车送到学校。

  你爱读书,视书最为金贵。过年过节,儿子生日,你只买书送给他。你指着你珍藏的那一大堆书对儿子讲:“爸没有钱留给你,只有这些书留给你。你可得好好学啊。”难得有个清静的假日,爷俩一人捧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常常忘了吃饭。你儿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读过《东周列国志》《孙子兵法》《中国通史》,还有不少地理书。

  你的儿子对我说:“我觉得我爸挺厉害的,有时我还真怕他。可是我心里特佩服他。”看着你留下来的十几本各类毕业证书,儿子认为你是最能干的。我问你儿子将来你想干什么,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我爸一样,当个工程师。接着,他又说我可不当厂长。“为什么?”“当厂长太累啦。”

  你儿子还告诉我,你老跟他讲你小时候的事,家里穷得连双球鞋都买不起,没钱买小画片,就自己动手剪些硬纸片,在上面画上飞机、军舰、大炮,照样玩海陆空大战。为了有一副好身体,你还和几个同学在胡同里自制了单杠、吊环,每天都坚持练。你批评儿子最多的是性格不坚强,不能吃苦。每天早晨逼儿子跟你去跑步,儿子耍赖,你就掀被子,打屁股,实在是没时间了,你也要他到楼下跳绳100次。建明,看来你是最爱孩子的。

  一次,儿子的英语没考好,你骂他不争气,还动手打了儿子。打过之后,你也挺后悔,尽管很忙,你还是给儿子做了英语单词卡片,抽空帮他复习。我问你儿子那你恨你爸吗,儿子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说:“我一点也不恨我爸,是我错了,他打得对。”过了一会,他又抬起头说:“我现在学习进步了,我想告诉我爸,我英语考了99分……”

  我看到了那张可爱稚嫩的小脸上透出的一丝刚毅,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滚动着泪水。


  一个不像厂长的好厂长

  正月初九上午。

  建明,你就要告别亲人、朋友和工人弟兄们远行了。

  西风起了,卷着漫天的黄沙土,天色阴郁。北仓殡仪馆追悼厅里挤满了为你送行的人们,大厅门外还挤着不少没能进去的天重厂职工。厅里厅外一片呜咽之声。当那些工人代表们面对你的遗体时,更是失声痛哭。

  工人们说,你不像个厂长啊,可分明又是一个好厂长。人们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你那魁梧的身材,穿一件拉链坏了的旧防寒服,总是敞着怀,脚下一双破了的旅游鞋……

  职代会上,你最后一次向职工们描绘天重厂腾飞的蓝图。寒冬腊月,租用的礼堂里没有暖气,工人们冻得够呛,你却热血沸腾,满头冒汗,讲到动情处,索性把才刚穿第二次的皮衣也脱了。工人们哪里知道,你是在抱病做最后的一博。工人们更不知道,被你脱下的那件1500元的皮衣是向你老父借了1000元才买下的。亲人们都说,建明啊,你这当厂长的,怎么也得有件像点样的衣服啦。老父拿出1000元给你,你不要,老父只说好,算是借给你的,你才拿上。妻子陪你去商场,看着那几千上万的价格惊得你嘴巴张了半天合不上。看看身边的妻子,嫁给自己十多年了,也是只有两套不像样子的外衣,你又不想买了。妻子说:“我在学校工作,着装就得朴素点,你现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嘛。”最后选择了这件1500元的皮甲克。后来,你妻子说,建明也爱美着呢,就这么一件好衣服还总舍不得穿。

  工人们很少见你到食堂去吃午饭。连你大姐见你每天带饭上班都奇怪,你对大姐说:“我去食堂,大师傅给我上小炒,那菜可能收工人两块,只收我两毛,人家也是好意,可这不叫个事儿。再说这样在办公室还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工作。”你的朋友们有时嘲笑你的吃饭,你的食量大,每天都带两只饭盒,一盒饭。一盒熬白菜,你却吃得很香。可是一到了应酬的酒席上,你就不行了,多好的饭菜,你也吃不饱,还不如你那两盒子饭好吃。所以,遇着饭局,你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更熟悉你的朋友去你家串门,看到你们家的晚饭那么简单,随便,没质量。就开玩笑说你们家的饭是“猪狗食”。你却嘿嘿一笑:“咱这饭养人。”

  你突然去世的消息传得真快,到你家吊唁的朋友真多啊,连你妻子都惊呆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朋友呢,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来的人一进门就掉泪。其中不少是白了头发的领导干部,连北京的部长、司长也赶来吊唁。人们都哭着向你的遗像鞠躬,都说建明这个人呀,人性好啊!

  一位厂长哭着说:“真没想到啊!我这只有200来人的小厂长也比你这万人大厂的厂长住房条件好得多呀!”

  是啊,建明,你这个局级干部,为个人弄一套住房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你仍然居住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层楼上的独单里。你是怎么想的呢,你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建明当厂长之前跟我说了他自己的约法三章:1、五年内不提房子的事,厂里亏损,不扭亏,先弄自己的住房,还怎么带着工人干活?2、不该拿的钱,一分不能沾,就连厂里每人发一桶饮料,你也只拿一桶。3、今后只要是咱认识的老领导、老同事、老师傅,家里有喜事,不掺合,但有丧事一定得到场。”

  你当了厂长以后跟妻子是这样说的:“我39岁当这个厂的厂长,不干在前头,吃苦在前,谁能听你的。你放心,我不能毁自己。”

  有人说,现代人生活的三大难题是:房子、儿子、票子。一位无可奈何的人曾戏言:没别的要求,只要能让我当三天大官就行,第一天先把房子弄到手,第二天把儿子安置个好位子,第三天把后半生用的钱捞足了,我就下台。这当然只是白日梦呓,却反映出了一部分人的心态和现实。

  建明啊,你这个厂长当得苦呀。那么大一片厂区,你每天都要到各个车间转一转,两个月就穿坏一双鞋。你就爱往工人堆里扎,很多情况,你比中层知道的还多。在办公室里,找你的人也多,所谈的不是问题就是难题。办公室的敲门声让你心烦。你干脆就把门敞开。大冷天,你也不怕,说这样也好,谁来谁说。

  这么大个厂子,每年医药费就开支300多万元,你上任就规定了一般疾病都在厂内医院诊治。你说到,自己首先做到,你的痔疮手术就是在厂医院做的。怕人知道没有声张,术后回家静养几日,每天妻子上班时,你都让她把大门锁上。一到年节前后,晚上九点前就把灯熄掉,你对妻子说:“拿着东西来串门的人在楼下一见灯不亮就不会再爬到六楼上来了,免得麻烦。”

  你的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对我说:建明这人就是古板,不合潮流,别人的好处一点不沾,要不根本不会这么“一穷二白”。

  你当厂长后,不少亲友都找你推销这、推销那,你一概不准,说弄那个干啥,没意思。谁不说你是有职有权的,你却说:“拿着厂长当官作,那个厂肯定好不了。”

  建明啊,你真是把自己的青春,一生都给了天重厂。1988年,你应联邦德国卡尔?托尹斯堡协会邀请去考察时,被一家公司看中。非要聘你,聘期8年,妻儿都可带到德国去。多么诱人的“洋插队”呀。可是,你却把人家寄给你的登记表格收起来,对妻子说我不能离开天重。就在你当了厂长以后,还有朋友力荐你做韩国经理商,条件同样很诱人,你还是笑笑:“我现在更是身不由己。”朋友不解地说国有大中型企业多艰难,就你那每月几百块工钱,就这破房子,你这个厂长当个什么劲儿啊,你到底图个啥嘛?

  是啊,多少人在说你活得亏,死得冤,不要说能捞的没去捞,就是该得的你也没得着,你对妻子说过:“人活在世上,不光为钱,还得图个好名声。”就因为这好名声,人们才这么哭你呀!你的那些好朋友,都是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竟哭得站不住,一个个坐在地上嚎啕。一位79岁的老经济师写诗悼念你:“天失公道,人愤难平,我吊建明,老泪纵横……”你的亲人更是痛心不已,肝肠欲断。妻子说:“建明,你工作有成绩,我脸上有光彩。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的职权干点啥,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将来咱这孩子上学、工作总有个依靠。你一走,就完啦,不好说了。”这真是天大的不幸啊!你妻子在沉重的叹息。

  你的大哥也深深叹口气说;“建明太累了,让他歇了吧!”

  此时,我才悟到人们写在挽联上的“安息”那两个字的重量。关于死,老辈子人说生死有命;普通人说人有旦夕祸福;伟人说要奋斗就全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问题是你不应当白死,你总给我们留下点什么,你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你没有舍身救谁的壮举,你没说过豪言壮语,你也没留下一点钱财。你风风火火地来到这世上,一台由你唱主角的大戏,帷幕刚刚开启,你就“夭折”了。可你毕竟是个英雄,面对你的忠诚,任何华丽的辞藻都会黯然失色。

  虽说你生的时候,我们素不相识,也无缘交谈,可你死后,我还是禁不住与你说了这许多。我知道,要是你活着,肯定会对我说许多许多你们的厂,你的事业。请你原谅,我几乎很少谈到这些问题。时代的大潮汐,社会的大变革,机制的大转换,作为一名企业家确实很难尽善尽美,更何况你的那些没想,方案也都随你远去了。但是,作为一个人,你确实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真正忠诚于事业的人。


  原载1994年第9期《中流》杂志

  1994年第9期《经纬线》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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