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10月8日,中国政府应朝鲜政府请求,做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迅速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1951年2月,正在湘西执行剿匪任务的47军接受命令,撤离湘西。2月中旬,进驻长沙、湘潭等地集结。3月中旬北上,抵达鸭绿江边重镇安东(今称丹东)。4月11日,我随47军第一批部队入朝。抗美援朝期间,我任47军卫生部军药科科长,主要职责是在战火纷飞的运输线上为全军领取、运送、保存、发放药品和医疗器械,保障全军将士的战地救护和防疫医疗。


武汉买药

1950年初,我们做入朝准备,卫生部刘部长让我到武汉去买盘尼西林。他交代:十两黄金买20件,一个师发五件,军部留五件。黄金不要随身带,在路上太危险,他把黄金汇给中南军区药材处廖处长。我去武汉找廖处长,药买好了不要带回来,等我们入朝路过武汉时带上。领命之后,我来到汉口,挑来挑去,挑了一个最大药房进去了。我说:你们这里有盘尼西林吗?伙计一看我穿得土了吧唧的,估计也买不起,待答不理地说:你要多少支?我说:你有多少支?他神神秘秘地说:我有20多支。我说:我要20件,20支就免谈了。一件是100支。掌柜子听见了,马上从里屋出来,说:老总,账房请!沏茶、上烟!就把我请到里屋了。他说:你要这20件,武汉市也不一定能凑齐,你能不能缓一缓,容我三天时间,我帮你凑起来。我说:不行!军事行动不能延误,我就走了。后来,在中南军区军药处廖处长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买全了20件盘尼西林。廖处长说:刘运通现在成财神爷了,有这么多钱买药。我说:刘部长可不是财神爷,是我们军长从老家底里批了十两黄金来买药。廖处长还对我说,朝鲜战场十分残酷,让你爱人留在中南军区工作吧,等你回来,我把她完完整整的还给你。我没同意,我爱人也不会同意。


从沅陵到丹东

1951年2月,我们军整建制五万多人,分别乘车、船从湘西紧急撤离。军卫生部大部分人都是坐船沿着沅江、湘江抵达长沙的,我和卫生部机关是坐车离开的。军里有一个汽车营,但是运力不够。司令部就把参谋们都撒出去,站在各个路口,不管是政府机关的车,还是老板的车,不管是拉桐油的车,还是拉茶叶的车,一律征用。车上的物品都掀到路边了,运输部队去长沙。打起仗来,战争利益高于一切。

我们在长沙整训了一个月左右,主要是进行思想教育,做物资准备。从长沙上火车,经停武汉、郑州、天津、锦州等站抵达安东(今称丹东)。离开长沙时,湖南省省主席程潜宴请我们军的团以上干部,鱼翅、干贝、茅台酒、泸州老窖,特别丰盛。到了武汉就是热干面,给每个车厢发了几大箱饼干做第二天的口粮。郑州送的饭很不错。天津吃的最糟糕,给我们吃发了霉的大米,每人一块红腐乳。我们卫生部几个科长自己花钱,下了馆子,上的木耳炒肉片,几乎全是木耳,看不见肉,那时候木耳便宜。到了锦州,东北人实在,猪肉炖粉条特别香,还给每个人准备了一袋子炒面和小咸菜,当做第二天的口粮。一到丹东,就感受到了浓烈的战争气氛。火车刚停下来,我就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卸车,把我们带的那些药品和医疗器械,装上汽车营派的汽车拉到仓库。结果,还没等卸完车,美国鬼子的飞机就来了。

我们到达丹东后做入朝前的准备,卫生部给每个科发了一个捷克仿照德国蔡司公司的相机。有一天,我拿着照相机在镇江山公园(现在叫锦绣山公园)照相。那时候丹东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从镇江山山顶看鸭绿江大桥很清楚,我就照了几张像。刚照完,来了几个穿便衣的人,给我敬了个礼,让我把相片交出来。我说:你凭什么没收?他给我看了证件,是丹东市内卫部的。他说: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鸭绿江大桥,现在是战争期间,任何人不能把相片带出去,你的胶卷必须曝光。我只好把胶卷给他,他直接拉开曝了光。那时候,围绕着鸭绿江大桥四十公里都有高射炮的火力网,一拉警报,高射炮就开火,要是看见敌机飞到大桥上再开火,就来不及了。

入朝前,我们在丹东住了半个多月。尽管当时不许随便议论,不许散步战争恐惧,但还是有人说对面的战斗如何惨烈,有些传说也很邪乎。我们把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当时觉得过去就是死,留着钱干嘛!街上有卖小虾和国光苹果的,我们就买着吃。那时候,我们住在丹东的九道沟子,每天晚上尹海、刘羽两口子,邀上我们两口子到街上去吃馄饨,吃着吃着,鬼子的飞机就来轰炸了。但是大多数人心里并不害怕,也不怕死,还是士气高涨。也有害怕的,我们一个师里的卫生干部,坐着汽车过鸭绿江,马上就要过去了,从汽车上跳下来了,就是不入朝。后来,军事法庭判了死缓,估计因为他是老红军就轻判了,要不是红军,这临阵脱逃就得判死刑。后来,我到沈阳军区总医院,看到他在那里扫马路,劳动改造。


入朝作战

入朝前,凡是带解放军标识的衣服、物品,必须留在国内。刚开始啥标识也没有,后来才发了印有“中国人民志愿军”标识的衣服。从沅陵出发时,团以上干部发了一套黄呢子衣服,过江之前我放在留守处了,换成了老棉袄。解放战争期间,军机关是司令部、政治部、卫生部、供给部。入朝前进行了编制调整,成立了后勤部,卫生部和供给部归后勤部管。卫生部原来的医政科、保健科、药材科、防保科、兽医科、总务科都归后勤部管了。

我们47军是1951年4月开始分批入朝的,我是4月11日第一批入朝的。记得那天下午,我骑着一匹马快马加鞭就过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是步行,也有坐车的。当时,平壤已经炸成废墟了,远看就剩几个大烟囱,近看还有一些破旧的房子,还有人在那里做生意。1951年5月1日,我和尹海是在平壤度过的,找了个山东小馆,喝了点酒,吃了点水饺。过江以后,我们就到了临津江西岸,接替65军的防务,打了“天德山月夜山”阻击战,47军就擅长打阻击战。那时候,阵地上只有简单的工事,部队伤亡很大。1951年底和39军换防,从阵地上撤下来搞整训。1952年11月,47军奉命第二次开赴临津江东西两岸,接替志愿军第39军防务,执行坚守防御作战任务。第二次上去,就开始挖坑道了,很大程度的减少了伤亡。1953年4月,我们从阵地上撤下来,移至谷山地区,作为志愿军总预备队,准备支援正面战场一线作战,是一军上去接替我们的。一军是西北野战军的,干部资格真老,好多连排长都是老红军,不要说美国的新式武器了,就连我们的新式武器他们都没见过。幸好,很快停战了,也没打什么大仗了,要不可得吃大亏了。      

640 (1).png

                                              尹海、周焰在朝鲜


危险的运输线

在朝鲜两年多,我任47军军药科科长。每次移防到一个新地方,或者到志愿军后勤领药,或者到前线各个师送药,第一次都是我亲自去。沿途炮火连天,运输道路特别危险,但是必须这样做。我这样做了,说话就有底气了。我去了,科员们个个都轮着去,大家都很积极,没有任何人讲条件、偷懒。

有一天晚上,我从前线坐汽车返回军里,在公路上遇到一只狐狸,车灯一照两眼发绿。我和司机说,开过去把它压死。司机关了灯,等狐狸跑了再走。又过了一段路,遇到一条蟒蛇横过公路。我说:压它!压它!蟒蛇肉特别好吃,压死了咱带回去吃。司机又停下车,关了灯,等蟒蛇过了马路。他说,今晚上不吉利,太不吉利了。司机是二野解放南京时俘虏的国民党汽车兵。我说:你不要讲迷信,没什么不吉利。他说:就是不吉利,你不信,我信!今天咱走着瞧。果然没走多远,碰上了美国鬼子的飞机,飞得很低很低,看到我们的车,就开始机枪扫射。第一次扫射,没有打着我们,转了一圈又回来扫射,正好探照灯亮了,一枪打中了我们的汽车,直接打在司机的心脏上,司机当场就死了。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就在他身边。幸亏我还懂一些驾驶知识,油门、刹车什么的。我看司机脑袋一歪,方向盘往右边一打,再打,车就要翻了。我用左脚赶紧踩了一脚刹车,车就停在路边上了。我就站到公路上拦车,拦下一辆我们军的车,告诉他司机牺牲了。那辆车的司机下来看了看,他还认识那个司机。他用钢缆把那辆车拖着回到军部。战争就是这么无情,子弹稍微偏一点,牺牲的就是我。


误入前线

抗美援朝时敌机对公路的轰炸很厉害。志愿军一般都是夜间行车,隔三到五公里设置一个防空哨,发现敌机,防空哨就示警,车辆就关闭车灯,缓慢行驶。敌机过去了,车辆又打开车灯快速通行。有一次,我坐车从前线回军部,走着、走着就发现没有防空哨了。我对司机说:这个不对头呀,怎么没有防空哨了?司机也觉得不对头,问我怎么办?我说:咱们等等看,不要再往前开了。司机说:不能等,等在这里要是鬼子的照明弹亮了,咱们没地躲、没地藏。我们就慢慢地往前开,看着越来越荒凉了,司机就下了车,看到路上连车辙印子都没有,肯定是很久没有跑过车了。正在看呢,来了我们军的两个侦察员,掏出枪来,大声说:不许动!哪个单位的?问了口令,我们给了正确回复。我说:我是卫生部军药科科长,到前线去送药返回。他们说:你们不是想叛变吧?你们知道不知道这离前线阵地不到200米了?那两个侦察兵上了我们的车,把我们送到后勤部汽车营。司机和我商量,这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确实是迷路了,但是说不清楚,我也同意了。结果后来,这件事还是被我们后勤部长知道了。他问我为啥不汇报?我说:司机提出来不说,我也同意了。部长说:他是国民党的俘虏兵,心里有顾虑。你都团级干部,回来应该向组织汇报。我赶紧说:接受部长批评。部长说:以后要小心点,千万不能犯这样的错误,太危险了。你们要是碰不上咱们的侦察员,再往前走200米,到了前线阵地把你们扣押了,那可真说不清楚了。当时部队成分很复杂,常有解放兵通过前线叛逃。


险闯炸弹阵

我们刚入朝的时候,军里有一个师的任务是在顺川修飞机场。修了不到一公里,美国飞机就来轰炸,炸的乱七八糟。最可恶的扔定时炸弹,那些定时炸弹有时十几分钟炸,有时一天炸,有时一周炸,根本修不成,最后就把这个任务放弃了。因为机场里面有大量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为了安全起见,人民军把飞机场的出入口都封锁了,两头放了岗哨,还设置的栅栏不让通行。1952年冬天,美国实施细菌战,苍蝇、蚊子在雪地里爬。我带着车回沈阳领防鼠疫、霍乱的疫苗,到了朝鲜回军里时路过那个飞机场。我们

640 (2)_副本.png

1953年4月,全志愿军药材科长供应会议

从飞机场插过去十几分钟就到军里了,要是绕路要多走一天一夜。司机说:咱们还是从机场走吧。我说:人民军不让过。司机说:咱们冲过去。这些司机都是从国民党俘虏的老兵,车开的很好,但是没有纪律观念。我想了想,防疫要求很紧,一天一夜和十几分钟比,还是冲过去吧。离机场还有一公里,我们停下车来,检查了一下车况,然后开足马力,就朝着大门冲过去了。人民军就在我们后面朝天开枪,我们也不停车,一口气跑了十几分钟,就冲出了机场。出了机场,回头看看那么多的定时炸弹,想想都后怕。我们相约这事回去以后谁也不能说。过了五六天,我们王磊部长找我,说:你们这次从沈阳回来怎么走的?我说:坐汽车啊。王部长说:我知道你坐汽车,走的什么路线?我心想坏事了,部长知道了,还是实话实说吧,要不然罪加一等,我就老老实实交代了。王部长说:司机是个二百五,你这个科长也是二百五。看你们平安回来的份上,这次就不处理你们了,下次再犯,决不轻饶。我们后勤部部长、政委,看着像老农民,都是正文八经的大学生。我们后勤部属于有文化的单位,大学生不少。              
       

震聋致残

在朝鲜第二次上前线时,军里要求我们机关科科长都要到前沿阵地体验生活,我就到了马友岭。当时美军的飞机主要做两件事情,一是轰炸,造成的伤亡最大,还有就是宣传。美国飞机在我们阵地上飞,我们就爬到洞口露出头来看。飞机上坐着一个女的,带着国民党的船型官帽,飞得很低,朝地下喊话:共军弟兄们,你们受骗了。时间长了,我们也习惯了,也不知道害怕了,就站在阵地上看。

有一次,突然一个炮弹下来,特别响,懵的一下我就啥也听不见了,用手一摸,血就顺着耳朵流下来了。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后来知道是耳膜被震破了。有一次,我和防保科吴科长说起这事,他说:你这个可以评残,就给我评了个三等残疾。刚开始,凭着三等残疾证书每年可以领15元钱,连续领三年后,证书就作废了,我就把残疾证书保存起来了。

80年代干休所成立了,所长告诉我残疾证书还有用,又拿到北京军区去换了个新证。换证的时候,看我证书上的致残理由写着:抗美援朝时被美国飞机炮弹震穿耳膜,就把“工伤”改为“战伤”。现在坐火车、坐飞机等都有优惠,每年还有一些费用。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议签字,人们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640.png

         作者简介:周焰,原47军卫生部。本文为其遗作。(上图为周焰1951年4月在丹东)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