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末期,我第一次穿上了军装来到了白山黑土的东北当兵。自从珍宝岛事件发生以后,中苏关系日益紧张,我所在的部队很快进入了临战状态。部队拉出了营房,依山傍水修筑工事,严阵以待。我们构筑的火炮野战工事在一个小山坡上,这里是荒郊野地里,四周没有人烟,我们也没有帐篷,只能挖猫耳洞夜宿。届时已经是隆冬时节,地表层已经冻住了,铁锹挖不动,十字镐下去一个白点。国家有难、保家卫国、与山河同在,这是每一个军人毫不动摇的坚强信念。于是大家要挑灯夜战。寒冬腊月大家脱下棉衣、绒衣,用最基本的工具铁锹、十字镐仍然干得汗流浃背,手上打满了血泡。饿了,馒头就凉水。完成任务以后,远远望去,这里和周边的荒山秃岭毫无区别,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枯枝杂草下面隐藏着令人生畏的火炮阵地。泥土堆砌的工事浇上凉水仿佛钢筋水泥一般,坚如磐石。那段艰苦的野战生活使我学会了如何在自然条件下生存、工作,这是一段难忘的受益匪浅的经历。

       四十年以后,2008年5月12日,我国四川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大地震,我接到通知到灾区参加抗震救灾工作。单位的后勤部门发给我全套的部队装备,除了没有武器装备、领章帽徽其它一应俱全。特别是鸭绒睡袋、牛皮军靴真是讲究。阔别部队四十年以后,我又一次穿上了军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临行前,主管领导交代,这次我接替的是国家疾控中心派驻四川省安县抗震救灾队队长和临时党支部书记的工作。目前灾区生活刚刚在恢复,吃、住、工作都会遇到很多困难,要有吃苦的心理准备,特别是防疫工作绝不能出乱子。

       由于任务紧急,很快我们就赶到了北京国际机场。我们到时,单位领导、职能部门领导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准备欢送我们。领导的重视与嘱托使我觉得忐忑不安,更觉得身负责任重大。我毕业以后在疾控工作已经多年,也算一名老兵了,但是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抗震救灾活动还是第一次。

       送行的领导走后,飞机一直未能按时起飞,原因是灾区天气不好。我看着周边的工作队员思绪万千,地震灾区的生活条件应该和我四十年前在部队的野战生活差不多,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自力更生,这帮小年轻行吗?野战生存三大要素吃、住、行,哪一样做不到位,非战斗减员都会使战斗力大打折扣。当年住猫耳洞、顿顿夹生饭又浮现在眼前,怎么办呢?

        一会传来了消息,灾区天气在短时间内没有好转的可能。抗震救灾,时间就是生命,刻不容缓。北京这边的天气还好,飞机顺利起飞了。飞机进入四川以后遇到了雷雨区,飞机周边都是厚厚乌云,一片漆黑。以前出差经常坐飞机,遇到不稳定气流上下颠簸也是常事。这次飞机进入雷雨区以后,产生了强烈的对流天气,飞机就像波涛汹涌海浪中的一叶小舟,上下漂浮不定。其瞬间产生的高度落差就像要把人抛入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极为恐惧。加上飞机周边的电闪雷鸣,不少女同事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好在飞机很快穿过了雷雨区,惊险的空中芭蕾就演出到此结束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飞机最终还是平安到达了成都双流机场。下飞机我们直接登上接我们的汽车,直奔安县,在通往灾区的高速公路上,沿途成排的车辆都靠边,接受必要的检查并限制通行,只有我们疾控部门的车辆畅行无阻,必要时还给我们车队让路。这一切都显示了在保卫人民生命财产方面,疾控部门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是所有疾控工作者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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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的景观让我震撼,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满目疮痍,特别像在战争中被轰炸后的景象。即使现代化战争也没有这么残酷,在导弹精确打击后的城市往往还有不少城市建筑物能保留下来,这里建筑物受到了老天爷无差别毁坏。灾民们在废弃的瓦砾边哭泣,徘徊,试图还在寻找他们逝去的亲人,盼望着奇迹的发生。苍天无眼,让四川人民遭受如此大难。难怪屈子问天“天何所沓?”,真没什么道理可讲。

        安县位于四川省西北部,属绵阳市管辖,是一个人口仅有50多万的中等县,该县下辖20个乡镇。曾几何时这里依山傍水的山坡上别墅林立,是成都城里人避暑度假好去处。这次汶川大地震,安县受到了波及,地震直接造成死亡人数2千多人,受伤累计8万多人,失踪6百多人。由于地震,全县的房屋受到了不同程度损坏,需要转移安置受灾群众46万余人,占总人口的93%。

        到达目的地后,心里踏实多了。这比我几十年前在部队时的野战生活强多了,吃的有方便面,喝的瓶装水,还能够住在帐篷里,简单安顿下来以后,我们就开始了工作。我们主要任务是临时居民救灾点的救灾防疫、公共卫生的工作,安县一共有20多个临时居民救灾点。我们工作队员每天都要到这些临时居民救灾点监督、检查,有问题及时解决,解决不了的马上汇报指挥部。

       那时候交通还没有恢复,每天去救灾点大部分是走路,运气好搭一个便车。夏季的四川山区一会骄阳似火,一会又电闪雷鸣。我们走在路上,大雨之后身上湿透了,冷的瑟瑟发抖,可是太阳出来以后又大汗淋漓。

       这些临时居民救灾点由于硬件设施很差。四川是一个多山的省,有点平地就被利用盖起了房子,现在地震过后基本上没有什么平地搭建帐篷了。好不容易建立了救灾点也是帐篷一个挨着一个,人口密集,这种生存条件极为容易引发公共卫生事件。这是我们最担心的,也是我们工作重点。这些救灾点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过分使用消毒剂引起的公共卫生问题,灾后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生活,消毒工作是必须的,特别是对公共场所的消毒。

       那时救灾点没有设置专职消毒人员,尽管每天都在消毒,但是消毒人员没有经过培训,缺乏对于消毒的基本常识。当时灾区广泛使用的是含氯消毒剂,这种消毒剂可杀灭各种微生物,包括细菌繁殖体、病毒、真菌、结核杆菌甚至抵抗力最强的细菌芽胞。但是过度使用将导致灾民的急性中毒和慢性中毒,救灾点已经有不少类似事件发生。为此,我们每到一个救灾点就是设立专职消毒人员,然后进行培训,减少此类公共卫生事件的发生。

       这些救灾点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复杂的公共卫生问题。有些问题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解决,我们只能以健康教育为主,提高他们自我防范意识,减轻公共卫生疾病的发生。尽管临时居民救灾点的灾民生活条件、卫生条件都不是很好,但是灾民们都毫无怨言。

        救灾点的居民形形色色,从口音可以辨别不少人不是本地人。他们住着拥挤的帐篷,吃着粗茶淡饭,可是谁能想到他们曾经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呢?地震前他们利用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先期富起来了,依山傍水修建了豪华别墅。夏日,每到周六、日,成都人都会开车来消夏,一天一人60-100元(那时候的物价)管住、管一日三餐。赤脚在溪流中徜徉,并在水中支上牌桌打四川麻将或泡一壶茶摆龙门很是惬意,这些消费给老板们带来了丰厚的利润。不想一场无情的地震,使他们濒临破产。但是他们没有灰心,他们对我说,灾后他们不想回老家去。四川是天府之国,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他们不要国家一分钱,三五年之后还会像以前一样富起来。

  我相信此言不是大话,远处山坡上那些被地震毁坏的别墅曾经是他们的家园,虽然这些建筑物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但是它们昔日的富丽堂皇依然影影绰绰可见。这些别墅格调不一,有的显示出中国的乡村风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有的显示出异国情调,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特别是看到他们从自家别墅自费修建连接国道的公路,其质量比国道不知好多少倍。灾后重建,他们很快就能富起来决不是大话。令人遗憾的是这儿毕竟属于我国主要的三大地震带之一,尽管此地有依山傍水的美丽风景,但是美丽风景背后都暗藏着地震、泥石流这些致命的杀机。不过这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不甘沉沦,努力奋进,不屈不饶的精神状态让我由衷的佩服。

       在这儿想在相对平坦的地方搭建一个帐篷是很不容易的,四川是一个多山的地区,为了防止地震、泥石流,我们搭建帐篷的同时也要远离建筑物。选来选去能符合条件的几乎没有,最后迫不得已选址在野外。白天我们分组到各个救灾点工作,晚上需要汇总情况,有些重要情况还需要上报总指挥部。 每天这个时候既是我们开会时间,也是蚊子开饭时间。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所谓“灭蚊、杀蚊、驱蚊”都是城里的概念,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我们配备了各种灭蚊喷雾剂、蚊香、驱蚊草等等,但是这一切对于蚊虫的攻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灾区白天到处都是废墟不忍目睹,可是一到夜晚,星光灿烂,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浩瀚无垠的银河,月光明媚,虫鸣蛙叫让人心旷神怡。这时蚊虫也开始肆虐我们,他们不是城里的蚊子,见人就躲。它们不怕人,攻击人时成群结队,一往无前就像一群嗜血成性的群狼,一波倒下又一波开始进攻,他们勇敢、无畏,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直到对方付出血的代价仍不罢休。我们使用了各种灭蚊喷雾剂、蚊香、驱蚊草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这里是蚊虫的领地,人类是侵略者。它们殊死的抵抗,似乎也是无可非议。我们穿着厚厚野战服也未能阻挡他们的攻击,我相信攻击我们的不只是蚊子,可能还有其他昆虫,其中有些嗜血“高手”,只要在你面前掠过(不用落在你的皮肤上)即完成攻击,你会发现皮肤上咬了一串包,这种昆虫的生物功能至今让我惊愕不已。

       不长时间,我们就会被这些蚊虫咬的体无完肤,皮肤上肿起了大包,又疼又痒,然后皮肤开始溃烂甚至感染。晚上开会我们都是“秘密活动”,在帐篷里不敢开灯,四周密闭,还必须点燃蚊香。这样虽然好一点,但是时间一长,蚊虫仍然从帐篷的缝隙钻进来攻击我们。此外,人还是受不了,这主要是帐篷里的闷热和蚊香的气味让人窒息。

       每天会议结束以后,我们照例开始“人蚊共舞”的节目。在黑暗中,我们拿起电蚊拍随便往空中挥舞几下,空中的飞舞的蚊虫遭到了电击,随即就能看到迸发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像节日的礼花绚丽多彩,然后就听见了噼噼啪啪的“礼炮”的轰鸣声,这精彩的瞬间让我至今难忘。接着我们就是赶紧钻进帐篷的蚊帐里,听着蚊虫无奈的哀鸣,看着窗外浩渺的星空和皎洁的月光,渐渐入睡。

1654324980471714.jpg      一段时间以后我们提高了身体免疫力,练成了“蚊毒不浸,金刚不坏”之身。蚊虫不失时机的依然吸我们的血,只不过在蚊虫叮咬之后不再起大包了,在叮咬处会留下一个小红点,而且很快就消失了,也不那么刺痒难受了。同事们风趣的说,在抗震救灾国家疾控这面胜利的大旗上留下了我们每一个抗震救灾队员“血染的风采”。

        集结号吹响了,灾区的朋友们都以不同方式列队欢送我们,这里没有鲜花,没有歌声,只有一双双紧握的双手。在汶川抗震救灾的日日夜夜,我们可能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但是从灾区人民感激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我们的工作是满意的。离开以后,我们也许暂时看不到这里满山青翠葱郁的树木,繁星皓月的夜晚,飘着花香、蛙声一片的田野,也将结束了惊心动魄的“人蚊情未了”大战,这些情节也许今后只会在梦中还会再现。尽管返程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但是此刻到来时还是有些感伤,每天为灾民服务已经成了习惯,心中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作为一名退伍老兵,曾经两次穿上军装,每次我都怀着“国家有难、保家卫国、与山河同在”同样的情怀,努力工作,不辱使命,这也许是我值得回味的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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