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手机里挤满了蜂拥而至的拜年微信,而第一条,竟是妹妹兰子从千里之外的老家发来的:“哥,过年好!哥,啥时候能回来啊?我都想你们了;哥……

  兰子妹妹,哥也想你啊。可因着疫情,我已经3年无法回老家了。兰子妹妹,哥是真想你啊!

  这一夜,我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眼前全是兰子妹妹童年的、青春的、活泼的、衰老的身影在闪动、叠加、交错,满脑子全是那些有关兰子妹妹的令人刻骨铭心的往事。


  №1  

哥,这个为啥叫苦苦菜啊?你说很苦,咱为啥还吃啊?我说,苦也得吃,为了活命。你没听咱娘总说吗,人一辈子总会吃点苦,吃过苦,才有好日子,才觉得甜……

  时间:1960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不满8岁的妹妹小兰子正跟邻家女孩小娟跳皮筋,两条小辫子上下翻飞。不太跟脚的小布鞋,绊绊磕磕。无忧无虑的她不会知道苦日子即将来临。

  这一年春脖子长。小城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晚。日子青黄不接。城里定量供应的粮食总不够吃;入冬时每人定量供应的白菜萝卜也早吃光了。

  15岁的二姐愁眉不展,愁的是凑合着吃了上一顿,却不知道下顿饭怎么做。

  年初,县城里搞职工精简下放,单位里男男女女人心惶惶。俺爹被头一个上了名单,因为老实听话,省了头儿们不少口舌。第二天爹就背着铺盖卷去北山蚕场看山去了。俺娘依旧在牡丹江给人家看孩子,每月挣十多块钱,供大哥大姐在外地读大学,几个月回不来一趟。家的担子,一下子都压在了二姐肩上。

  临近5月,树吐出了绿叶,草窜出了地皮,到了采野菜的时候了。星期天,二姐拎着口袋,去火车站捡煤核去了。我便提着柳条筐要去郊外野地挖野菜。正玩的兰子妹妹说啥要跟我去。我说,野地里有长虫(蛇),咬着你咋办?兰子说,有哥保护我,我不怕。我说,那也不行,你不能去,出了啥事二姐能骂死我。兰子大声哭了起来。没辙,只好把这个“跟脚星”带上。(“跟脚星”是家乡土话,意即缠人跟人的小孩子。打小,娘就说兰子是我的“跟脚星”,我走哪她总爱跟哪)。

  昨天的一场透雨,浇出了野地一片新绿。各种各样的野菜在杂草中疯长。趟着草地的露水,我可劲儿地采着,一会功夫竟采了大半筐。兰子妹妹用衣襟兜着一堆野菜跑过来:哥,你看我采的多不多?你还不愿意带我来,看我帮你采了这么多呢!我低头一看,说:你看你,采了些啥玩意啊?这个,还有这个,不是和尚头,就是灰菜,吃了会中毒的。我把我采的一一指给她看:这是荠荠菜,这是马齿菜,这是车轱辘菜……记着点,这些才是能吃的呢。妹妹说,哥,你可真行,啥都懂。我说,不是我行,是娘教我认识的。

  兰子拾起一棵苦苦菜问:哥,这个咋叫苦苦菜呢?那么苦,为啥还吃啊?我告诉她,苦也得吃,为了活命。你没听咱娘总说吗,人一辈子总会吃点苦,吃过苦了,才有好日子,才觉得甜。

  挎起满满一筐野菜,回家。我跟兰子说,咱们挖了这么多野菜,就能做好几顿菜粥了。以后常出来挖点野菜 ,二姐也不用为吃饭发愁,咱就不会老饿肚子了。

  兰子妹妹似乎听懂了什么,说:哥,以后我不跟小娟玩儿了,我天天跟你挖苦苦菜,跟你和姐姐一起吃苦。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小辫子上沾着的几片草叶在风中抖动,她的裤脚和那双不跟脚的小布鞋,都湿透了。

  我望着兰子妹妹,鼻子有点酸。

  兰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这个春天,每天下午放学,我这“跟脚星”妹妹就跟我去挖野菜;到了夏天乡下收土豆的日子,我们就去田地里捡拾遗落的土豆;秋天,去菜地拔农民不要的没长菜心儿的扒拉棵子白菜。有时候我放学晚了,兰子便约上小娟,自己去就近的菜地捡些能吃的菜回来。

  日子再难,总要想办法捱过去。


  №2 

去乡下蒜地搓蒜泥,去窑厂搬砖,去西大山挖桔梗,兰子妹妹跟着我挣够了几块钱的学杂费。我最终没有失学。 

  时间:1961.

  日子一天天往前捱。这年夏天,小升初发榜,12岁的我,考入了县城最好的中学。可家人们却高兴不起来。读高中的二姐有助学金,可我每学期5块钱和兰妹2块5毛钱的学杂费,却难住了全家人。听说我的同桌大鼻涕鬼段庆柱升学考试落榜,去饭馆当了学徒,每月能挣16块钱。我不忍看着全家人为我犯愁,嚷嚷着弃学去学徒。娘听说后立马从牡丹江赶了回来,气得进门就瞪眼跟我喊:小犊子你敢!我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们几个上学,都好好给我念书!

  娘借遍了前后院邻居,却一次次空手而归:去老舅家借,老舅妈自自扭扭借给了俺娘1块钱。没人愿意借,怕俺老刘家还不起。真是一分钱难倒一家人啊!

  趁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得想法儿挣学费。

  小娟大姐小娥说,东园子蔬菜队的地里要起蒜了,生产队人手不够,要雇人搓蒜泥,搓一垅蒜泥给一毛钱。

  天刚麻麻亮,我悄悄地起床了,跟小娥搭伴儿,直奔东园子。起个大早,为的是能抢上活。我包了5条垅,立马弯腰干了起来。想不到搓蒜泥这活儿可真难干啊,时值盛夏,犁铧翻起来的大蒜,太阳一出来,泥巴一会儿工夫就凝结在蒜头上,搓蒜头的右手磨得生疼。日头升高了,火辣辣的烤得人浑身是汗后背生疼。长长的蒜垅,一眼望不到头。搓完了两条垅,我的右手虎口已经磨出水泡。我只好换成左手搓泥,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生产队的监工站在地里一个劲儿地催:都抓紧干啦,抓点紧!别耽误俺们下晌去卖蒜啊!我真的有点干不动了。正愁呢,兰子妹妹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哥,我来了,我帮你。我抬头一惊:你怎么来了?听小娟告诉我的。兰子很灵,很快学会搓蒜泥了,两只小手在蒜头上边搓泥边说:哥,你看,我也能干。

  临近中午,我俩终于搓完了5条垅,拿到了5毛钱。我心疼地看到,兰子妹的两只小手也磨起了水泡,小布衫早就湿的呱呱透了。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挤扁了的窝窝头,一掰两半:哥,饿了吧,我带干粮来了。

  我俩一连干了3天,挣回了1块5毛钱。

  可学费钱还是不够。还得想办法接着干。于是,兰子妹妹跟着我,搓完蒜泥,又去窑厂搬砖,还去西大山挖桔梗卖到药铺,十几天下来,分分毛毛地攒了一沓零钱。一数,我们的学杂费钱终于凑够了。

  8月下旬,学校开学了,我进入了一初中;兰子妹妹也开学了,在三初小读二年级。这一年,兰子妹妹才9岁。


  №3 

三年过后,二姐上大学走了,一副当家的重担,竟由12岁的兰子妹妹扛了起来。

  时间:1964.

  是年秋,老刘家双喜临门:19岁的二姐考入了医科大学;我也考进了重点高中。破衣烂衫的刘家姐弟,双双考上了重点学校,邻家嫉妒,同学眼红。

  娘还在牡丹江城里给人家当保姆,爹还在蚕场看山。兰子妹妹读到五年级了,还当上了一完小的少先队大队长。虽说家里穷,可看到儿女学习好又都立事,爹娘心里都高兴。

  二姐上大学一走,空荡荡的屋子里剩下3个相依为命的孩子:15岁的我、12岁的兰子妹,还有8岁的小弟。

  每天早晨,我和兰妹早早爬起来弄饭。兰子已经学会了熬粥、做窝头,学会了炖白菜、炒土豆丝。锅台上兰子做饭,锅台下我边看书边呼啦呼啦地拉风匣。每天兰子放学比我早,晚饭就由她一个人张罗。有天傍晚我放学回家,进门就看见兰子站在锅台边上正呜呜大哭。咋了?兰子抽抽嗒嗒地说:哥,我惹祸了,刚才点火做饭锅里忘了添水,锅快烧红了一瓢凉水倒进去,把锅炸了,没锅咋做饭啊?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一看,铁锅裂开了一道人字缝儿,锅漏了,饭是没法做了。兰子正哭呢,隔壁王婶儿闻讯赶过来,见状赶紧回家端来几个窝头,三人喝凉水就着咸菜疙瘩啃窝头,好歹把晚饭凑合了。第二天中午放学后,兰子打开小手绢,从大哥刚寄来的10元钱里拿出几张,求前院老黄头儿领着,去土产店花4块钱买了一口八印的新铁锅。打这起,兰子做饭格外小心,生怕再惹祸。王婶儿啧啧地跟小娟妈说,兰子这小丫头真立事啊,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就能顶门过日子了。

  有一天,兰子忽然跟我说,哥,咱们抓个猪崽儿吧,东院老郭家养了几头猪,说是养大了出圈就能挣钱。咱要是养头猪也能挣几个,过日子也是个添补。我说,咋养?俺这高中课程越来越紧,我一点儿都不敢松劲儿,你和弟弟小,打猪草,烀猪食,很麻烦很操心呢,咱养得了吗?兰子说,咱先养一个试试,我自己养,肯定行。你同意我就求老郭头帮忙抓猪崽儿去。拗不过兰子,我只好动手用木杆子在房后围了个小猪圈,又去陶瓷厂废品堆捡回个烧废的泥瓦盆当猪食槽,兰子妹妹则领着小弟到酒厂买了两筐酒糟,又到北壕外打回了几捆猪草。准备齐全,只等猪崽儿了。

  猪崽儿抓回来了,兰子的家务活更重了,每天要上学,要做饭洗衣裳,还要一天三顿地喂小猪崽儿,抽空还领弟弟去打猪草,拉酒糟。一到晚上,厨房里就会响起当当当的剁猪菜声,就会听到猪圈里猪崽儿咵咵咵的歘食声。

  冬去春来,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兰子养的猪也长大了,估摸有一百三四十斤了,兰子那个高兴啊。老郭头过来瞅了瞅说,小妮子养的不赖,滚瓜溜圆的,得赶紧出栏,再喂就费食了,卖吧。老郭头还说,下礼拜我去温春镇卖猪,那里的收购站收购价高,一斤毛猪比咱这多5分钱呢。不过呢,路可是有点远,一去就18里地,跟我一起去,你们走得动吗?兰子说,哥,咱们就跟郭大爷去温春卖。远点累点,可是能多赚好几块钱呢。

  那天一早,我和兰子借了个板车,老郭头帮着把猪捆好栓到板车上,跟他一起往返36里地去温春把猪卖了,接过钱数数,还真的多赚了好几块钱。看到兰子妹妹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我说,兰子,快过六一节了,你去买件新衣服吧,当大队长穿得破破烂烂的,让同学笑话。兰子说,不买。衣服破有啥丢人的?学习不好才丢人呢。哥,我看你演草本总是正面写完背面写,钢笔帽儿坏了用胶布粘,哥去买几个本子买管钢笔吧。

  唉!我这懂事的兰子妹啊,这日子是你在领我们过,你哪里是妹妹,你就像是我的姐姐啊!兰子啊,哥不如你。


  №4 

兰子啊!你在哪儿啊?你可急死哥了。深更半夜的你要是去了大盘岭,那山里有狼,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时间:1965.

  县一中是省级重点中学,当时高考录取率高达80%以上,历年考入清华北大南开吉大哈军工哈工大的大有人在。所以,一中的门槛很高,每年中考,优中选优,只招录两个班80名尖子生。有人说,能考进县一中,一只脚就迈进了大学校门。我是1964年秋高分考进一高的那会儿,颇有点小得意:我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

  1965年8月,带着高一期末考试年部第一的成绩,我进入了高二学年。学业明显加紧,人人暗中使劲。每天早上6点钟要到校晨自习;傍晚放学后回家吃口饭回头立马接着上晚自习,常常学到深夜才回家。

  10月下旬的一天,放学后我没回家吃饭,抓紧备考期中考试。9岁的小弟突然急匆匆地跑到学校找我:哥,这天都快黑了,我三姐还没回来呢,咋整?我问:她去哪了?小弟说,下晌放学,三姐拎条扁担就急急忙忙走了,也没说去哪。

  坏了!兰子妹肯定上大盘岭打柴火去了!一种不祥之感顿时笼罩我的心头。大盘岭山高林密,常有野兽出没,去年还传出了那里狼吃人的吓人事。我判断,此时我13岁的妹妹可能就在那里!

  我想起来了,上周六,为了存储过冬取暖烧煤炉的引火柴,学校组织师生去了十多里外的大盘岭打扫条。那里扫条多,满山都是。我想,家里过冬也得储备引火柴,明天我就来这打柴。第二天是星期天不上课,我领兰子上了大盘岭打扫条。不到中午,我挑着两捆,妹妹背着一捆,我们满载而归。兰子高兴地说,哥,扫条引火最好烧,这里扫条又多又好,抽空咱再来,家里得多准备点过冬的柴火。

  我越想越怕,万分焦急。我拽着小弟跑出教室,让他自己先回去看家,我自己往大盘岭方向拼命跑去。天越来越黑,风呼呼地刮,不时有林鸟扑啦啦地惊飞,特别瘆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我顺着山路使劲往前跑,边跑边大声呼喊:兰子,你在哪里? 兰子,我是三哥,接你来了!兰子,你在哪啊!

  翻过那道坡,就是大盘岭了。忽然,远处传来了妹妹的声音:哥,哥!我在这呢!我顺声音使劲快跑几步迎了上去。真是兰子妹妹!瘦弱的肩上挑着两大捆扫条,趔趔趄趄地奔我走来。我接过柴担哭着冲她吼起来:谁让你一个人上山打柴的?啊?你急死哥了知道不!大盘岭天黑介闹狼,你不怕狼吃了你啊!兰妹嘿嘿一笑:哥,没事,我手里拎着镰刀呢!

  说话间冬天要到了,家家户户买秋菜腌酸菜糊窗户挖菜窖准备过冬。爹娘不在姐姐不在,这些事都得我们干。

  兰子妹妹心细,把过冬的事儿一件一件早早做了安排:头一个星期天,兄妹三个一起动手,买回了大白菜大萝卜,我领着小弟挖菜窖,兰子腌酸菜;第二个星期天,兰子买来糊窗户毛草纸,打浆子糊窗缝,我和小弟去煤场拉回来半吨过冬煤。看着过冬的柴火不太够,兰子说,哥,过两天咱俩咱还得上山打趟柴火,得够烧到开春才行。万一过两天下雪封山,就没法进山打柴了。我说,我看行。

  想不到,这次上山打柴,出大事了,我差点没命。

  那天一早,我和兰子妹妹借了台手推车,再上大盘岭。可是,近处的扫条早已被人打光了。我俩顺着山路冒蒙往里头走,又走出几里地,发现一处漫坡上还有一片榛子秸,我说,榛子秸也挺耐烧,就在这打吧。于是,我俩一人一把镰刀,忙活起来。不到晌午头就打了一大堆。装车时我说少装点,太多怕是拉不动。兰子说,好不容易打的,都装上吧。我说行。虽说下山是个坡度不大的小缓坡,但我怕重载车下山收不住,就想了个昏招,让妹妹腰栓绳子在车尾用力往后拖,我驾辕背靠柴垛慢慢顺坡把柴车往下放。柴车越来越快,眼看到坡底了,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撞绊了一下,我猛地跪倒在地,车上的柴火在惯性作用下瞬间散落全压到了我身上。妹妹爬起来解开腰上的绳子,从车后跑过来连哭带喊:哥啊!哥啊!你没事吧!她边叫喊边使劲儿扒我身上的柴火。我缓过劲来,钻出柴堆,抖抖身子,谢天谢地腰腿没事筋骨没伤,只是裤子刮坏了,膝盖刮出了血。妹妹没受伤,只是呜呜呜地一个劲儿哭:都怨我,都怨我!怨我贪多,差点出大事。我说,不怨你,是我没注意脚底下。别哭了,咱装车回家!有了这车柴火,过冬够了。

  过了好多年后,每当提起这事儿,妹妹还总自责:翻车那会儿可吓死我了。怨我贪多,差点要了哥的命。


  №5

 哥,家里有我,你安心去当兵;哥,多亏你当兵了,政府拥军优属给我安排了工作;哥,我有个好东西送给你,保准喜欢,你猜是啥?

  时间:1969—1971.

  1966年春,文革爆发,我的学业骤然中断,大学梦断。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不忍目睹的大批斗,人潮汹涌的大串联,棍棒飞舞的大武斗。灾难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60多岁不识字的父亲卷烟撕了条报纸,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黑屋;远在春城师范学院任教的哥哥被打成白专黑尖子勒令扫厕所;医科大学毕业的姐姐被发配到百里之外的乡下卫生院。满头白发的老爹虽被放了出来却丢了饭碗,冤枉得整天以泪洗面卧床不起。劳累大半辈子的娘也积劳成疾无法再给人看孩子当保姆,三天两头闹毛病。一家5口人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

  1968年秋,逍遥了两年的我不再逍遥上山下乡去了农村,为了挣口吃饭钱。冷清清的屋子里,剩下16岁的兰子妹妹带着12岁的小弟苦苦撑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1969年初冬,正在水库工地出民工的我,听到了征兵的消息。我突然冒出了去当兵的念头,可心里又放不下这个家,走还是不走?我犹豫不决。我赶回家里跟父母和兰妹商量。娘说,去吧,上不了大学,当兵兴许也能出息。兰子妹妹说,哥,当兵好,当兵全家光荣,咱家也不用受气了。家里你放心,有我呢。有了娘和兰子的话,我迅即报名当兵入伍了。离家的那天下大雪,当军列缓缓驶离月台的时候,17岁的兰子妹妹在风雪中边跟着火车跑边大声喊:哥--哥,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有我啊……

  我从心里万分感激兰子妹妹,可我真的放心不下啊!晚上躺在新兵连的大铺上,老是想,爹娘的病怎样了?家里是不是又缺粮少米了?那么多家事,兰子妹一个人撑得住么?每次兰子回信都说,哥,家里都好,你放心;哥,我会伺候好爹娘的。兰子,你是不是怕我惦记,家里的困难从不告诉我?

  1970年夏,县里新建了个灯泡厂,武装部听说我家特别困难,出面联系特批兰子妹妹进厂当了工人。兰子高兴地来信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哥,多亏你当兵才救了我。还说,哥,你别再寄钱了,每月你只有6块钱津贴费还给家寄回5块钱,一收到钱爹娘就掉泪,说你三哥太难了。现在我上班了,以后你就别寄钱了。我回信说,我也没地方花钱,给家贴补几个是几个。

  一年后的秋天,正在沈阳军区炮兵政治部文艺创作学习班学习的我忽然收到兰子的来信,说要去丹东灯泡厂学习,想顺路到沈阳来看看我。我高兴极了,问她到达时间,说去车站接她。她说你那么忙不用接,再说哪天走还没定呢。一连几天没动静,正当我左盼右盼的时候,那天中午,一声“哥!”,拎着旅行袋的兰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喜出望外:兰子,快让哥看看你:18岁的兰子妹妹又长高了,一身工作服,两条大辫子,特别精神。在去往招待所的路上,我替兰子拎着沉甸甸的旅行袋,不停地问爹娘,问小弟,问她的工作,想问的事儿挨个问个遍。一进房间,兰子赶紧打开旅行袋,边掏边说:哥,这包是你爱吃的松子,这包是炒瓜子,这包是烀熟的苞米,这罐是你爱吃的炒咸菜疙瘩.....一会床上就堆满了她带来的好东西。末了,兰子神秘兮兮地从怀里衬衣兜掏出个手绢包放在背后:哥,还有个好东西,你猜是啥?我猜不出,快让哥看看啥好玩意。兰子把手绢包一下子举到我面前:哥,快打开看看,是我送给你的。我慢慢打开手绢,想不到竟然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我顿时惊住了:兰子,咱家这么困难,怎么能花100多块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啊!听我说,要么你自己留着,要么回去赶紧退了,哥可不能要。兰子脸色有点不高兴了:哥,真扫兴。以为你会多高兴呢,反倒训我一顿。哥,你别生气,我知道你干公事需要表,我现在挣钱了,加上哥哥姐姐每月寄来的钱,家里过日子基本够了。再说,你下乡后,我还跟南关成衣铺的孙师傅学会了裁剪和做活儿。没参加工作前,我就从成衣铺揽点锁边钉扣子的活儿,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哥,妹妹是真心给你的,收下吧!  兰子说到这个份上,我无法再拒绝。可嗓子眼儿有点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礼物啊!它是我的宝贝,是妹妹的一片深情,我珍藏了50多年,至今还完好地锁在柜子里。


  №6  

哥,不用老惦着我,我真的挺好的。哥,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老家,守着咱爸咱妈。有我在这,你们就有个老家,有个扑奔头……

  时间:1972年至今.

  今夜,我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宝贝,上海表依然光洁完好。上弦,秒针儿依然能咔咔咔地走。表啊,你在我手里整整50多年了。许多无谓的往事已经淡忘,可1971年到沈阳看望我之后的这些年里,兰子妹妹身上又发生了那么多酸楚的事儿,我怎能忘记啊!

  1973年冬天,你结婚了,为了17岁的小弟能留在城里,你找了个并不称心的丈夫:一个没多少文化粗鲁散淡嗜酒如命的男人以及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刁蛮婆婆。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除了要上班工作,你每天要婆家娘家两头跑,要给公婆给丈夫洗衣做饭,还要回娘家给爹娘买粮送菜求医送药,忙的你整日里疲于奔命;1975年你的大女儿出生,为使这个早产的只有2斤半的小丫头活下来,你日日夜夜付出了难以言状的辛劳;1977年初你生下二女儿,重男轻女的婆婆非但不管不问日日冷脸相向,你产后三天就得下地洗衣做饭;1982年,咱80岁的老父亲久病不治去世,等远在外地的哥哥姐姐赶回来,是你把所有的后事都做好了有条不紊的准备;父亲走后我把母亲接到我这养老,本以为你可以歇一歇,可你嗜酒的丈夫却患上胃癌,在他1998年患病手术后的13年里,是你领他去哈尔滨去沈阳去天津去北京到处求医,哥哥姐姐都给你寄钱,但下岗的你很要强,没白没黑地给人做衣服挣钱,以支付巨大的治病开销,直至他不治而去。屋漏偏遇连阴雨,行船偏遭顶头风,你打工的大女儿深夜下班遇到歹人抢劫被刺三刀命悬一线,亲朋好友担心救活了也会残废劝你放弃抢救,你断然拒绝。我和妻子闻讯赶回,从牡丹江请来6个人的专家团队全力救治,终使你那可怜的大女儿死里逃生,虽已失去劳动能力,但毕竟可在身边陪伴你的晚年,你欣慰自己作出对女儿绝不放弃的决定。

  兰子妹妹,这辈子,你太苦,太累,太难,你为家庭为父母为兄弟姐妹付出了太多太多。三哥知道感恩,心里牢记这血浓于水的兄妹深情。虽然哥哥姐姐们都在惦记你伸手帮助你,虽然为减轻你的负担我把你下岗的二女儿接到我家、安置了她的工作帮她成家立业,虽然为治疗你的老寒腿糖尿病心肌炎领你到处求医问药,嫂子心疼你惦记你不断地给你寄钱寄物寄药品,可是,无论做什么,都难以回报你对家对姊妹对三哥的付出和恩情。

  兰子妹妹,你还不到70岁,却已经白发苍苍,身子佝偻,走路蹒跚。是生活和苦难压垮了你。三哥一次次说要帮你买个房,把你接到我们身边,对你有个照应,让苦了一辈子的你晚年也能享点福。可你一次次回绝,你说,哥,我是哪也不会去的,我要守着老家,守着长眠在山上的咱爸咱妈,守着不再闹腾的孩子她爸。哥,有我在这,你们就有个老家,有个念想,有个扑奔头……

  是啊,妹妹,有了你的守候,我们才有可以扑奔的老家,我们才可以每年驱车千里赶回去与你团聚,一起去拜祭逝去的爹娘。可因着疫情,我已经3年无法回老家了。

  兰子妹妹,你是爹娘的老闺女,本应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可却是诸多儿女中唯一做到在父母膝前尽孝任劳任怨从未离开的人;你是哥哥姐姐的最小的妹妹,本应得到我们的百般呵护关爱,可却是你用瘦弱的身躯替我们孤自撑起了家的屋顶,是你给了哥哥姐姐那么多让人心暖的帮助。

  兰子妹妹,你就是一块默默无闻的砖石,铺在父母安度晚年、哥哥姐姐走向成功的路上……

  我的兰子妹妹啊,今生今世,我该拿什么报答你!

  “编、编、编花篮,花篮里头有小孩,小孩的名字叫什么,叫花篮……”此刻,攥着那块滴满泪水的手表,我把它紧紧贴在心口上,耳畔又响起了兰子妹妹跳皮筋那稚嫩的歌声,那两条细细的小辫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晃动,晃动.....


  写于2022年2月1日-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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