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在得知丈夫牺牲的真相后,刘思齐度过了无数个交织着痛苦、焦虑、恐慌甚至绝望的日日夜夜,一直无法从悲伤的围城中走出来。她像狂风过后的一棵树苗倒伏了,本来孱弱的身体日渐消瘦和憔悴。尽管她像往常一样对公公极尽孝道,可她那双哭红了的泪眼常常令老年丧子的毛泽东痛苦不已。为了改变这一触物伤怀、寥落凄苦的局面,刘思齐决定暂时离开北京。

一九五五年夏天,刘思齐到莫斯科留学。毛泽东也赞成她换换环境,要她“争口气,学成为国效力”。此后刘思齐不断收到毛泽东的来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公公“爱子心无尽,呼儿问辛苦”的温暖之情。刘思齐由于初到国外,不太适应那里的生活环境,加上所学专业也不对口,愁病交加,身体不支,因此在苏联学习一年便回国了,从莫斯科大学数学系转到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继续深造。

一九五八年七月,刘思齐从北京大学毕业,后来被分配到解放军工程兵某部从事翻译工作。毛泽东于高兴之中在为刘思齐的个人问题着想,劝她重新组建家庭,并亲自为她介绍了两个对象。然而,对毛岸英爱之深、思之切的刘思齐不为所动。

有一天,毛泽东向看望他的邵华(原名少华)谈起了在朝鲜战场上已牺牲八年的儿子毛岸英,也谈到了仍孑然一身的刘思齐,老人家为他们的真挚爱情所感叹:“新中国又不是旧社会,我们是革命的家庭,又不是帝王将相府内,怎么能从一而终呢?你去劝劝姐姐,让她再组成一个新家吧!”

刘思齐与毛岸英从相识到永诀只有短短的五年,作为同食共寝的夫妻还不到一年的时光。刘思齐又正值青春年华,本应抹干眼泪,去追求新的生活。但作为毛泽东的媳妇,作为一个生活在特殊家庭中的女性,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的困难。首先,刘思齐在感情上就转不过弯来,“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她终生难忘这段刻骨铭心的爱。

听完邵华的劝告,刘思齐一声长叹:“唉,岸英瞒着我去了朝鲜,再也没有回来,留在了举目无亲、天寒地冻的异国他乡,我最后连他的尸骨都没看到,连他的墓地都没去过,怎么可能考虑改嫁再婚的事呢?”

中国有句俗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邵华听了姐姐的话不由得心酸流泪,姐妹俩抱头痛哭一场。后来,邵华又进中南海向毛泽东道出了这个久锁于思齐心中的情结。毛泽东听后心灵受到了震撼,为了这对夫妻的情深意笃,也为了自己的一时“疏忽”,他流下了不多见的眼泪。老人家理解儿媳的感情,决定安排刘思齐赴朝鲜为毛岸英扫墓,以了却她的心愿。

临行前,毛泽东拉着儿媳的手说:“思齐啊,我也想岸英,但我不能去看他,只有你去。你是他最亲爱的人,还是烈士的家属,应该去看看,你去看他是以烈属的身份扫墓。”

毛泽东拿出自己的稿费为刘思齐一行置装,并嘱咐道:“你们去看望岸英,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能动用公家一分钱。这次活动不能张扬,不能见报,要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更不能惊动朝鲜同志。他们战后很困难,也很忙,不要麻烦、打搅他们。你们就住在使馆里,也不要待得太久。”

见刘思齐默默点头,毛泽东又说:“你到了朝鲜后,告诉岸英,你也是代我去给他扫墓的,我们去晚了。你告诉岸英,我无法自己去看他,请他原谅。爸爸想他、爱他……”

刘思齐被凝固在沉痛的气氛中,嗓子眼里好像壅塞着一个热辣辣的东西。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生怕哭声从嘴里冒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等毛泽东把想说的事都交代完了,刘思齐就急忙离开中南海,逃出这个令人揪心的氛围。

一九五九年二月上旬的一天,驻防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的解放军第五十军政委任荣将军接到中央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任荣同志,毛主席的长子毛岸英已牺牲八年多了,毛岸英的爱人刘思齐提出来要和妹妹邵华一起去朝鲜扫墓。这是烈属多年的心愿,并且得到了主席的支持。”罗总长在电话里说,“不过,主席说这件事不要张扬,不能惊动朝鲜党和政府。我们一定要按照主席交代的去办,既要为烈士扫墓,又不惊动朝方。任荣同志,你看怎么办好呢?”

“这好办!”任荣当即表示,“我是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委员,经常去朝鲜开会,刘思齐和邵华可以作为我的工作人员去朝鲜,入境时,朝方的边检人员只要见到我的护照和有军停会标志的专车,就会立即放行的。”

罗瑞卿听了很高兴,连声说:“这好哇,这好哇!那我让他们到安东与你会合,一切由你来安排。有关详细情况,到时候刘思齐会告诉你的。”

几天之后,刘思齐、邵华和中办的秘书沈同乘火车来到安东,任荣亲自到车站迎接。他握住刘思齐的手说:“你们辛苦了,欢迎你们!毛主席的身体好吗?”

“我爸爸身体很好,我代表他谢谢您!”刘思齐说,“他在百忙之余,时常思念亲人。他曾多次说,岸英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他完全赞同,是他亲手把岸英交给彭老总的,同时他也希望岸英能到战争中锻炼锻炼。”

“主席送子从军,已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岸英是个好同志,他是和我坐同一辆车入朝的。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说了一会话才搞清楚他原来是毛主席的儿子。”

“岸英牺牲后,爸爸很悲痛,我也悲痛不已。爸爸经常安慰我,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岸英遇难时,我正在东线执行任务。回来后听说他牺牲了,我感到很突然,不相信这是事实,我还专门跑到他的墓前致哀。”

“当时,有不少人建议把岸英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可爸爸不同意,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就让他和所有的志愿军烈士在一起,和朝鲜美丽的江山同在吧!”

“毛主席说得多好啊!只有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才会这样处理问题。”

“我一个人去朝鲜,爸爸不放心,特意让妹妹陪着我。还说我们来回的路费和所有花销,全部从他的稿费中支出,不要花公家一分钱。我们这次出国一切从简,置装也没花多少钱,每人买一个大衣、一条围巾、一双棉鞋,里边穿的都是我们原来自己的。”

“毛主席,他……”任荣将军被毛泽东的言行深深感动了。毛岸英年轻英俊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真该借此机会去祭拜一下毛岸英烈士。

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正在跨越鸭绿江大桥,坐在软卧车厢里的刘思齐眼望窗外,只见西边的那座公路桥被炸断了,朝鲜一方的桥面被齐斩斩地炸掉。这就是朝鲜战争的历史见证!这座一九〇九年动工修建的大铁桥,五十一万名中朝民工耗时两年的结晶,是毁灭于美国飞机的一次大轰炸。在那场轰炸中,美军飞机还向大榆洞投下大量的汽油弹,志司机关遭到严重破坏,毛岸英就是在那次轰炸中牺牲的。

列车驶进朝鲜国境,犹如走进了毛岸英身边,刘思齐不禁心潮涌动,悲情顿生。很快就要见到亲人了,他可好?他安葬的地方怎么样?岸英啊,岸英……思齐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直喊得泪雨涟涟。

任荣一行到达平壤后,住在我国的大使馆里,受到使馆全体工作人员的热情接待。考虑到刘思齐这次是以烈属的身份秘密过来扫墓的,为了不惊扰朝鲜党和政府,任荣和乔晓光大使商量后决定:刘思齐姐妹俩由任荣将军带领前往桧仓郡,使馆只派一名女同志陪同,用两辆车,不通知当地的朝方政府。

深隐于丛山峻岭之中的桧仓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是当年任荣担任志愿军政治部组织部长时参与承建的。一九五五年陵园初步建成后,毛岸英烈士从大榆洞山上迁葬于陵园内,并在墓前竖立一块大理石石碑。

他们踏着当年志愿军曾经跋涉过的足迹来到桧仓郡,然后循陵道拾级而上。任荣与刘思齐、邵华走在前面,陪同人员跟随在后,先经过“浩气长存”的牌楼来到纪念碑前,向所有的志愿军烈士默哀悼念,然后再经过耸立着志愿军烈士铜像的广场,来到位于最高处的志愿军烈士墓地。

刘思齐越往上走心跳越快,当她登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只见一片整洁的墓群映入眼帘,在墓群的前面有一座十分显眼的单独的白色圆形墓冢。任荣指着它说:“那就是毛岸英烈士的墓。”

当看到那确凿无疑的水泥构筑的墓冢,看到那一米多高的标明“毛岸英同志之墓”的墓碑,刘思齐的心碎了,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当想到饱受烈火摧残的毛岸英躺在冰冷的石头底下已经那么多年了,她才来看他,思念、悲痛、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抚着墓碑嚎啕大哭起来:“岸英啊,我看你来了,代表爸爸看你来了。这么多年才来看你,来晚了……”

刘思齐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极度的悲伤使她差点儿昏厥过去,她要把埋藏在心底对岸英深沉的爱和思念,在这短暂的瞬间全部倾泻在墓前。

任荣尽管也很悲痛,泪流不止,但他更担心悲伤过度的刘思齐和邵华哭坏身子,便和陪同人员一起多次劝她俩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然而刘思齐和邵华实在是太悲伤了,任凭大伙儿费尽心思,也难以奏效。

墓地庄严肃穆,周围的青松、白雪、花圈更令人荡气回肠。又过了许久,任荣和陪同人员不得不把仍在极度悲痛中的刘思齐姐妹连拉带架地搀扶起来,沿着毛岸英的墓缓缓而行,绕墓地一周。

临离开时,刘思齐又跪在毛岸英的墓前,边抽泣边捧起一把土,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大家一起再次向毛岸英烈士墓三鞠躬,作最后的告别。

隔山隔水隔边关,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时此刻,刘思齐心中充满了悲切、惆怅、惋惜之情。她一步一回头地移动脚步,望着毛岸英的墓依依不舍地说:“再见了,岸英!安息吧,岸英!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尽管大家都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去做——不惊动朝鲜党和政府,然而刘思齐秘密扫墓之举还是被朝方发现了,他们从花圈的缎带上知道毛岸英的妻子来扫墓了。就在当天晚上,朝鲜外务省的一位官员打电话询问中国大使馆:“听说上午你们有人到桧仓志愿军烈士陵园为毛岸英烈士扫墓,我们想了解一下,是不是毛岸英烈士的亲人来了?”

既然朝方已经了解了情况,乔晓光大使只好据实相告:“扫墓的人是毛岸英的夫人刘思齐和她的妹妹邵华。这完全是一次私人扫墓活动,不准备打扰朝鲜党和政府。刘思齐和邵华是随军事停战委员会委员任荣将军来朝的。情况就是这样,请贵方能够谅解。”

对方听完乔大使的回答,没再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

岂料第二天朝鲜外务省派来一位官员,提出了让朝鲜官方接见并宴请刘思齐姐妹的要求。我使馆的官员一再申述:她们此次扫墓是私人行为,不便打扰朝鲜党和政府。见我方再三坚持,朝方转而提出由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相当于我国的全国妇联)宴请刘思齐姐妹。

任将军和乔大使研究后认为,这是朝方作出两国友好的表示,又不是官方邀请,应可接受。于是马上将此意见报告北京,罗瑞卿很快就复电同意了,并重申:不张扬,不公布此次活动。使馆将此意见知会朝鲜外务省。

就这样,刘思齐和邵华前往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做客,受到了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委员长朴正爱的热情欢迎。

朴正爱在接见刘思齐和邵华时说:“感谢毛泽东主席派来中国人民志愿军,同时送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帮助我们打败了侵略者,挽救了我们的国家。朝鲜人民永远牢记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建立的丰功伟绩。”

刘思齐十分感谢朴正爱委员长的盛情款待,她说:“中国人民志愿军感谢朝鲜人民给予的大力支援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感谢崔庸健次帅、金应基副委员长等领导人和朝鲜人民到毛岸英墓前悼念。”

扫墓归来后,毛泽东把刘思齐叫到身边说:“思齐啊,你对岸英的那份情,爸爸心里清楚,也能理解,所以这次爸爸安排你去朝鲜看望岸英,就是让你永远地记住他。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共产党人不主张望门守节、从一而终。你单身已过了十年,我心疼啊!你还年轻,重建个家庭,对身心健康,对工作,对发展中的建设事业都会有益,也是对岸英最好的纪念与安慰,让爸爸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刘思齐对毛岸英的感情依然难以释怀,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总是犹豫不决。此时,刘思齐伏在毛泽东的膝头潸然泪下,她虽然没再拒绝毛泽东的关心,但她需要的是一位心胸豁达的丈夫,一位能容下她心里还有对前夫思念的丈夫。

一九六〇年春天,刘思齐二十九岁了,她从青春少女步入了而立之年。看到刘思齐的美好年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毛泽东明显地为她着急,可作为公公又不好三番五次地催促儿媳改嫁。有一天,毛泽东很机敏又很策略地处理了这件事。他趁几个儿女都在家的时候,便和他们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考虑找对象的事情了。”

“爸爸,如今找对象可难了!”“您给我们当个参谋吧!”“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呀?”“我们找不到啊……”几个孩子围着毛泽东撒娇地乱嚷嚷。

毛泽东招架不住了,就捂住耳朵大声说:“孩子们!不要吵了,我有个好办法!”

“啥办法?”大家静下来了,都在好奇地等着毛泽东出高招儿!

不料,毛泽东挥挥手,幽默地说:“你们都闭上眼睛,上街随便抓一个好了!”

刘思齐也跟着凑热闹,笑着问公公:“要是抓住一个大黑麻子,那可怎么办呢?”

“那就听天由命吧!”毛泽东边笑边看了一眼刘思齐,意思是说,“思齐呀,我的大女儿,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这以后陆续有人为刘思齐介绍过对象,可惜刘思齐那里依然是“空山凝云颓不流”。毛泽东只好又给刘思齐写了一封信,语重心长地劝道:

女儿:你好!

哪有忘记的道理?隔久了,疑心就生了,是不是?脑痛要注意,是学习太多的原因。

还有就是要结婚,你为什么老劝不听呢?下决心结婚吧,是时候了。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高不成低不就,是你们这些女孩子们的通病。是不是呢?信到回一信给我为盼!问好。

父字

元月十三日

毛泽东给刘思齐的信中,充满了伟大父亲的慈爱。在毛泽东的一再关心和催促下,刘思齐终于在一九六二年初同空军航空学院教员、她在苏联留学时的学友杨茂之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毛泽东了却了作为父辈的一桩心事,高兴之余风趣地对刘思齐说:“以后不要疏远父子之情哟,你不是我的儿媳妇,还是我的女儿嘛!”婚后,从平凡归于平凡的刘思齐改名为刘松林,像告别她的青春一样,去掉了“思齐”。

每逢节假日,刘松林和杨茂之都带着孩子来到中南海,毛泽东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尽情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孩子们喊叫爷爷的一声欢笑,干女儿孝敬老人的一腔热情,抚慰着毛泽东心灵的创伤,使他对唐代大文学家李白的《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又增添了新的感慨,于是他手书四句送给刘思齐: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