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9047167902634.jpg我写过很多人物,唯独没有写过我父亲,今天在建党百年之际,我要写写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父亲……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总是那么威严,从来没有对我们笑过。我们一直以为他不疼爱我们,疼爱、关怀我们的都是母亲。

其实,父亲是疼爱我们的,他没有像母亲那样给我们看得见的爱,他给我们的都是精神上的爱,他用自己的言行教会我们怎么样去做人,做一个真正的人,纯粹的人,对社会有用的人……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是淮海战役中的一次战斗,父亲所在连队组织了敢死队,父亲被选做敢死队队长。临上战场前,首长给每一个战士一碗壮行酒。当时30个敢死队员里面,有一个刚刚入伍的十六岁新兵也喝了一碗酒。

战友们没有一个怕死的,在父亲带领下,借着酒劲冒着枪林弹雨,勇敢地往前冲,父亲撂倒了最后一个敌人,倒在了血泊中,而那个新战士冲到敌方阵地前沿时醉倒了。后续部队紧跟而上夺取了敌方阵地,战斗取得了胜利。在打扫战场时,后面的战友救起了父亲和那个酒量小的战友,其他人全部牺牲。

在后来评功时,上级领导同样给他们两个都颁发了一等功勋奖章。

上级的依据是:父亲是第一个冲到阵地,并且英勇地消灭了敌人,拿下了阵地,理所当然是一等功勋。那个新战士同样是英雄,因为,他同样不怕死,而且英勇地往前冲,他的本意是一定冲上去消灭敌人,而不是醉倒在前沿,所以领导同样给他一等功勋奖章。

父亲经常用这个故事激励我们:做人、做事一定要勇敢地往前冲,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英雄。冲在最前面的是英雄,晕在最前面的同样也是英雄,关键是你冲了没有。

父亲出生的时候,为了好养活,爷爷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小畜生。父亲说他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吃饱过饭。爷爷奶奶在父亲八岁前,相继去世,父亲和叔叔成为孤苦伶仃。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带着小他三岁的弟弟沿街乞讨。讨来的食物总是让弟弟先吃饱,自己然后再吃。

后来兄弟俩被好心的财主张从龙收留,留在家中放牛看猪。

父亲十二岁那年,我们那块地方来了汪冰石(曾任江苏省省委副书记)、王保国(曾任淮南市委书记)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鼓动乡亲们一起跟日本鬼子干了起来。父亲把赶猪鞭交给叔叔,自己参加了汪冰石领导的新四军,做了一名交通员,而且有了一个好听而文雅的名字:刘学诗。父亲跟着共产党南征北战,打日本,打国民党,从一个娃娃兵一直到三十多岁,荣获多枚奖章。

父亲一辈子没有为他的军功章而骄傲过,他所骄傲的只有一件事,那是他跟着王冰石当警卫员时,战斗间隙王冰石教会了父亲文化知识。父亲一天学堂门没进,可以写信,写报告。父亲的仿宋字写的像雕版印刷的一样,就连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自叹不如。

我母亲是一个大学生,她崇拜英雄。经组织安排,嫁给了我父亲。父亲本来可以带着母亲享受最好的待遇,也可以待在城市里做官享清福。可是,当1962年毛主席发出“上山下乡”的号召后,父亲没有跟母亲商议,毅然选择回到农村。

在农村的日子,再苦再难,他都没有向组织要求过任何东西,就算我们饿得“嗷嗷”叫,他也没有伸手去多拿公家一粒粮食。那时我们都不理解他,包括我的母亲在内总是埋怨他。特别是哥哥,看到以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当大官的、做大老板的大有人在,而他被父亲带回家乡种田,一直怨气很大。

父亲却很坦然,他对我们说:人活着,就要像我们家乡的白杨树,靠自己去遮风挡雨,不要睡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过日子。

家乡的老人都说父亲傻,一个享受团级干部待遇的人,竟然放弃一切回家当个民兵营长,“是谁给你灌了迷魂汤”,他们曾这样问父亲。父亲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是一个放牛娃,是共产党带领我翻身做了主人,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我早就饿死在庙旮旯里了,所以我一辈子都会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毛主席要我们上山下乡,我坚决执行。这些话,现在的年轻人会嗤之以鼻,更没有人会理解他们那一辈革命者的会有如此想法。其实,他们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为的是我们的共和国永远富强。

今天,也许还会有很多人不理解他们高尚的情操。他们为了广大穷苦百姓的解放事业,宁愿付出了青春和生命,这在现在社会是很难找到的。如果所有的共产党人都能像他们那样,为了共和国的繁荣昌盛而舍弃个人的荣华富贵,我们国家的复兴之梦就会更快实现。

父亲是英雄,当之无愧的英雄!

我有个三姑妈今年99岁了,她从来都没有喊过我父亲的大名,而是喊她自己给父亲起的“名字”:七叶子(二百五的意思)。这样喊我父亲,是有她的缘故的。

淮海战役结束之后,父亲已经由排长升为连指导员,父亲带着他的连队清剿我们那里一个叫“宿怀蒙三县戡乱剿匪总司令”的地主武装。在地主家的地窖里发现大批银元和美金。当时地主武装还没有完全消灭,连长跟父亲商议,由连长带领部队追击残匪,父亲是当地人路熟,部队给父亲留下一挺机枪,由父亲一个人负责把钱财运送到双桥区公所。父亲雇佣三辆大车,车里装满金银财宝和银元美金,车队沿着老公路向双桥区公所而去。

车队经过王大庄时,刚好碰到我三姑妈。姐弟多年未见,热泪盈眶一番。尔后,三姑妈问:畜生,你这大车里装的什么?三姑妈说着就去掀盖车布,父亲赶忙阻止,回:军用物质。三姑妈身手敏捷 ,没等父亲说完就把盖车布掀开了。哇塞,白花花的银元呈现在三姑妈面前。三姑妈是穷苦人出身,那见过这么多银元,当时就蒙了。等三姑妈回过神来,二话没说 ,跑回家拿来了一个八斗,追上父亲说:畜生,我弄一八斗银元埋起来,等你退伍回家给你盖瓦房娶媳妇,我们王刘两家再也不用过穷日子了。三姑妈边说边爬到大车上,又揭盖车布往八斗里扒银元。

看到三姑妈扒银元,父亲高喊:我三姐,你想干嘛!赶紧放下。

爷爷奶奶去世以后,都是三姑妈带着父亲兄弟俩,兄弟二人的衣被都是三姑妈负责缝缝补补。三姑妈家炸馓子卖,每次三姑妈出去卖馓子都绕着道也要送点馓子渣给他们兄弟两个吃,还经常瞒着家里偷偷给他们兄弟送粮食。三姑妈想,你小畜生,我把你从小带到大,你现在有这么多钱在这里,这也应该给我点,况且我也会给你留着一些盖瓦房娶媳妇,你能真的不让我扒?所以,三姑妈没有理会父亲,继续往八斗里扒银元。

看到三姑妈不理他,父亲恼怒起来:王刘氏!放下你的手,这钱是公家的,你动不得。三姑妈还是没有理会父亲,仍然继续扒银元。父亲无奈,只好托起机枪把三姑妈拨下大车。三姑妈是一个傲强之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就势趴在地上打滚,大骂:你个小畜生,你想打寡汉条子,你没良心,你敢打你亲姐,你个七叶子!

三个车夫看到这种情景,都跟着打起圆场:刘指导员,这里没有外人,这三大车银元也没清点数目,你就让你三姐挖一八斗去,反正少了一八斗也看不出来。父亲横眉冷对:你们是不是也想各挖一八斗当封口费?三个车夫连忙说道:不敢,不敢!不敢,还不把车盖好开路。三姑妈站起来还想跟去扒银元,父亲端着机枪顶着三姑妈胸膛:退回去,不然开枪打死你。

三辆大车扬长而去,车后三姑妈还在喊:小畜生,你个七叶子……

三姑妈到现在都耿耿于怀,总是对我们说:你爸那个七叶子,没有亲情味,他要是稍微聪明一点,我们人老几辈子都不会愁没有钱花,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穷。我知道,父亲不是三姑妈说的那种没有亲情的人。

叔叔在解放战争前期,也跟着父亲参加了革命。渡江战役时,兄弟两个在安庆的长江边失散,一直没有音讯。

解放后,政府把烈士证都发给了父亲,父亲坚持不要,父亲说:小套不会死,不见到他的坟,我不要这“烈士证”。在西安工作的日子里, 父亲从没间断地从各种渠道寻找叔叔。从西安回到家乡之后,经过多方打听,有人说叔叔可能在徽州黟县。那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的补助金也停发了,他拿着“转业军人证”,身无分文上路,要去一千里外的黟县寻找弟弟。在魏渡口过河时,一个老战友给了父亲一元钱,父亲拿着一块钱,踏上寻弟之路。

经过千辛万苦,挨饿受冻,在黟县一个乡一个村地寻找,终于在的大山之中,一个叫宏谭的地方,找到了他的亲弟弟。兄弟相见的那一刻,父亲问:小套,你想家吗?

有人说父亲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其实,父亲是面威心善。父亲回到家乡时,国家每个月给父亲发20多块钱补助金 ,五十年前的20元,在农村那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是我们家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父亲的那些钱都被他接济给了四乡八邻,或是给生产队置办种子农具等。

我们村有一个人叫刘振山,外号刘二。在战争年代,他是黑皮红心的伪乡长。父亲带领游击队员们在北淝河芦苇荡里打游击的时候,所有粮草都由刘二偷偷提供。淮海战役后父亲离开了家乡,刘二在解放初期被划为敌伪人员。父亲知道了,一直都在给刘二证明身份,就是在西安工作的时候也是经常写信给当地政府,要政府还刘二清白。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个女红卫兵头子,带领红卫兵批斗刘二,而且让刘二跪玻璃渣子。有人告诉我父亲,父亲带领民兵赶到现场,用步枪枪托把女红卫兵头子打趴在地,救出刘二。其实,父亲的爱是汪洋大海。

虽然在我们面前,父亲从来都没有说一句“我疼你”,我们也知道他是在心里疼我们。

从小,大哥得了小儿麻痹症,父亲总是背着哥哥四处寻医,不惜被骗也想把哥哥腿治好。 

那年,我失恋了,一个人躲在淝河中间的芦苇滩里不出来。父亲到处找我。听人说看到我往淝河里去了,父亲撑着船在淝河里找我三天三夜,他说:小国(我小名叫“国庆”,按家乡习惯喊:小国)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会寻短见,我一定把他找出来。父亲边撑船,边喊话:小国吖,你还小,不要胡思乱想,别人嫌我们穷不跟我们过日子,我们就想办法把日子过好,到时候会有女孩子嫁到我们家的。父亲的船在不远处的水面经过,透过芦苇缝隙我看到父亲苍老的脸颊上有两行泪水。父亲身经百战,在枪林弹雨中杀敌无数,身上有七个抢眼。有一次,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肺部,当时野战医院麻药已经用完,他的手术又不能等,父亲嘴衔手枪管,用关公刮骨疗毒的精神接受手术。无论每次再苦再疼,他从没有掉一滴眼泪。现在他为我流泪了。船快靠近我,父亲还在喊:小国,我给你起名字刘钢(我名字被语文老师误写成“刚”),就是要你像钢铁一样坚强,相信我的儿子是最棒的。听到父亲的话,我不躲了,冲出芦苇滩跳到父亲船上大哭……父亲抱抱我说:我们回家…… 

我父亲早早地死了,死于食道癌。他生病的时候,不要我们去麻烦政府,他说:想想我的那些战友,十几二十几岁就牺牲了,我活到了65岁,我赚多了。按着父亲遗嘱,没有追悼会,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我父亲悄悄地离开,去寻找他的战友们去了。父亲不要我们给他殉葬品,他带走的唯一陪葬品,就是他的“转业军人证”。

父亲在抗战时期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大别山剿匪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是营教导员。在一次清剿土匪的战斗中,父亲原所在连队,中了土匪埋伏,那些跟着父亲一起从家乡出来的战士们全部壮烈牺牲。父亲和营长带着增援部队赶到,一直追击土匪到老巢,没有被打死的土匪缴械投降。父亲本是一个做政治工作的教导员,他却没有听营长的劝阻,把投降的土匪全部枪毙。因为杀俘,父亲被降级并开除党籍。这也是父亲一生中的遗憾,但他说他不后悔。后来,组织也要恢复他党籍,父亲说:只要心中有党,恢复不恢复党籍,我都是一名共产党人。写这一段话,我一直犹豫,我怕影响父亲的光辉形象。现在想想,父亲当时做的对,就算当年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为了能给自己并肩战斗的兄弟报仇,个人的前途算什么!

父亲下葬时,我跑到镇政府要了一面党旗盖在父亲遗体上 ......

马上就到了建党一百周年了,我以一个共产党人的后代,共产党员的身份给父辈们敬礼:你们是共和国的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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