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这里,这个曾经饱经沧桑,见证着国家屈辱的地方。

眼前的您,面带笑容,目光平和慈祥。历经了百年风雨,无尽沧桑,却拥有着一颗安宁的童心。用恬静的淡识,遥望大海长天,看却世间万物。

冰心,一个世纪老人,一个杰出的文学大师,一个看似柔弱却有着大海一般胸怀的女性。

此刻,您安静地坐着,在喜爱的玫瑰花丛前,在那把藤椅上。背后,旧中国海关税务官房舍依然闪烁着西洋景致,典型的欧式建筑,瓦坡屋顶四面披散。或许,您还在想过往的童年,曾经的岁月里,在此嬉戏玩耍的时光。

您沉默着,没有言语,心中却澎湃着滔滔情感,将历经的往事幻化为盏盏桔灯,照亮着个个旅人期盼的心灵。

山下,树木葱郁,风光旖旎。大海三面环绕围拢,天空湛蓝,海水清澈,有涛声传来,似在轻声呼唤。

冰心纪念馆正门.jpg烟台山,再美丽的风景,也洗刷不去你百年羞辱。当73岁的李鸿章在马关条约上,用颤抖的笔签下那个“肃”字的时候,他或许不会想到这里,东炮台,他经营了20年修成的,被其称为“天然关隘““固若长城”的要塞,会在倭人炮火里不堪一击。

而今,您坐着。风掠过您的脸颊,悠扬的乐曲,伴着您悲壮仰或祈福的心律。山头静默着的烽火台,岸边伸展着的针叶林,像匍匐倒地的赤胆英雄,似金沟寨淳朴勇敢的乡亲,似裹着蓝布包头的练勇卫兵……

时光无言,默默注视着,这片海,这片与海相牵的土地和这个并不孤寂的老人。

 

胸中海岳梦中飞

当那个中秋夜晚,福州乌山脚下的隆普营,冰心呱呱坠地时,她或许想不到,自己的一生会与海有那么深的关联。

那是个春天,和煦的春风里,一艘福州开往上海的轮船上,还在襁褓中的冰心,第一次见到了日后令她痴迷的大海。父亲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冰心随父母到了上海。

3岁那年,冰心随创办海军军官学校的父亲来到了烟台。先是在市内海军采办厅,继而搬到东山北坡的海军医院。医院坐南面北,从廊上就可看见大海!从那一天起,大海就澎湃在冰心小小的心灵里。“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

在烟台,母亲和与帮父亲做文书的舅舅杨子敬教冰心读书认字。但有着大海的诱惑,对于认字,她似乎没有了兴趣。她去门房,蹲在炭炉旁,和修理枪支的师傅攀谈。去西厢房后面大院子,到树上摘花,被蜜蜂螫得直喊叫。一次,母亲将她关在屋里,叫她认字,冰心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用马鞭敲击堂屋的桌子,但马鞭从未打到过她的头上。

到了海军练营边新房子时,冰心常跑到营门口,和蓝布包头、蓝色衣裤练勇卫兵拉呱,拉练勇蹲下来,摸他的枪,问“你也打过海战吧?”练勇告诉她:“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那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很久后,却仍在冰心耳边回响!
       有时,冰心会独自默默坐在海边,一动不动眺望大海。没有了玩耍嬉戏的念头,也没有一丝对大海的恐惧,只坐着,任由想象驰骋。烟台的海.jpg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它从不更换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角”,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泼满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

那片神奇的、如诗如画的海,在冰心稚嫩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许多年之后,她仍然记忆尤深:广阔的沙滩前,是那片大海!大海横亘南北,布满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这幅海的图画,是冰心童年那张纯素的白纸上,清澈而敏强的记忆,是她一天天、一笔笔用铜钩铁划画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在烟台的8年里,冰心看遍了海,以及与海相关的一切:练营离海最近,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山,是冰心童年的游戏场。到山坡,看旗台升旗;去海边炮台,抚摸大炮;跟父亲去听穿着白衣军装的军乐队的演练。

当然,最使这位未来的作家好奇与心动的,还是那片随时都可以见到的大海。

在冰心的眼里,海有生命,是动的,活蹦乱跳。从天边波光粼粼直卷到岸边,触了崖石,欣然溅跃了起来,开出万朵灿然银花!

海有颜色,她喜欢大海的蓝,蓝含着庄严淡远。“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海上虽没有山上那般野花小鸟,但有朝霞晚霞,水里红白紫黄的花,是四时不断的。还有沙鸥,白胸翠羽,轻飘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倚阑俯视,不由会遐想那万顷琉璃下的一切:明珠、珊瑚、龙女、鲛纱……

小的时候,冰心也胆小。睡觉时,常用被将头蒙得严严的,防着会伸进的鬼手。稍大之后便什么都不怕,可以一个人半夜独自走过坟冢,能够在阴暗中站立,凝望着有狰狞神像的大殿。

是大海给了这个女孩勇敢和力量,因为海是阔远而博大着的。在海上,能觉得天空远到了尽量处。而在山上,即或到了山顶,天末还是山。

童年关乎人一生性情的铺垫,会影响人的未来。儿时的爱海情结以及高尚的人格温床,伴随冰心走过了漫长的人生之旅。“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忆起的就是海”。“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海,我的心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

冰心的女儿吴青说:妈妈太爱烟台了,甚至胜过爱她的故乡。大海在妈妈的思想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通过大海,认识了大自然。大海使人心胸开阔、包容一切,大海给予别人的都是爱。

二十年代,冰心在美国,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幅对联,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幅集龚定庵诗句而成,由梁启超书写的对联,至今仍悬挂于福州老家厅堂之中。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心如海阔,胸有海岳,这就是冰心。对联因为短小,卷起压在箱底,家被抄时,竟没有和其它字画一起抄走,或许,是对海的眷恋,造就了如此幸运!
    大海,陶冶了冰心的性灵与情感,开阔了她的视野,也正因为如此,大海、母爱、童真成了她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文潮的源头,发端于此!每每忆及,都会眷恋无限,童年,梦中的真,真中的梦,含泪的微笑,皆与海相有关联。

就像她写的那首小诗,寓托了多少对大海的情思:

大海呵!
  哪一颗星没有光?
  哪一朵花没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脚步轻轻,唯恐惊醒那纯真的梦境,驻足聆听,那些过往的敲击心绪的故事,笑声歌声可否还在海边的蓝天下银铃般飘荡。

老人的足迹慢慢消弥于时间隧道尽头,留下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琐忆,如同潮涨潮落,涤荡着后人的魂灵,却也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情,什么叫爱,什么叫坚守!

 

很美的港口都不是中国的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位爱国军官,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其实父亲谢葆璋在冰心出生之前,就是一名爱国将领了。那时,他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在闻名世界的中日甲午海战中,父亲也曾和邓世昌等人一样,与敌人进行过决死战斗。

在烟台的日子里,父亲常常领着自己在海边散步。夏日的黄昏,坐在细软的海滩,一望无际的大海的对面,一抹浓云似的,是芝罘岛,岛上灯塔一闪一闪发着红光。望着慢慢落下的太阳,以及被太阳余辉映红的海面。父女俩就这么静静坐着。

冰心说:“爹……烟台海滨就是美,不是吗?”

1908年冰心与父亲、大弟谢为涵合影于烟台_看图王.jpeg父亲摇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美很美的……”一向慈祥温和的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向海浪扔去,说:“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不冻港!”“为什么海军学校建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将来我们要夺回来,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

冰心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如此愤激,父亲把她当成了大人,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心里郁积的话。冰心记得最牢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我们”二字,也包括着自己和父亲!

童年的冰心自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情,她不会知道,这个被爷爷的好友、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亲自考核、挑选的大清水师学堂第一届驾驶班学生,当年曾怎样的意气风发。父亲只用3年时间修完全部课程。毕业前夕,李鸿章邀请英俄国海军官员来校会考。考官们认为,欧洲海军学校学生到上练船阶段学到的一些课程,父亲他们已经提前学完,并且,父亲名列第一。

光绪13年,北洋舰队自欧洲订购的4艘主力巡洋舰,在英、德建成下水。父亲作为学生随邓世昌等人去欧洲,负责接收“来远”舰。

在英国举行隆重的接舰典礼时,偌大中国竟然连一首国歌都没有,只好临时选一首《妈妈好糊涂》的民歌曲调,作为国歌演奏。这件事深深刺痛谢葆璋的心。

甲午年夏天,黄海海面炮声隆隆。已是枪炮二副的谢葆璋驾驶“来远”舰,重创敌舰。日4艘军舰集中火力进攻“来远”“靖远”。两舰以寡敌众,苦战多时,均受重伤。谢葆璋驾舰冲出包围,驶归旅顺基地。  

次年正月,日军水陆夹击威海卫港内的北洋舰队,“来远”舰中雷沉没。谢葆璋落入海中,拼命游到岸边,光着脚走到刘公岛,因舰队遣散,辗转回了福州老家。

北洋海军里福州人很多,她们住的那条街上不少人家都有人阵亡。“母亲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母亲杨福慈悄悄买了一盒鸦片烟膏藏在身上,一旦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祖父担心出事,让她的两个堂姐日夜陪伴。

某日卯时,家人替母亲去庙里求签,签曰:“堂中寂寞恐难堪,若要重欢,除是一轮月上。”果然,过了些日子,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有人敲门,母亲开门一看,月光下正是死里逃生的谢葆璋。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后来,清政府重建北洋水师,经萨镇冰推荐,谢葆璋被起用,从大副,到海军练营管带兼海军学堂监督。清朝被推翻,谢葆璋先后出任海军总司令部二等参谋官、海军部军学司司长、海军部次长。

冰心家族是与海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的。

她的表姐夫严寿华,是严复的堂弟,在谢葆璋鼓励下考入烟台海军学堂,学业突出。谢葆璋做媒,将自己内侄女杨建中介绍给严寿华。严先后担任“楚观”、“永绥”、“通济”等舰舰长,马尾要港司令部参谋长,1945年奉派台湾接受日本海军,见证了台湾光复的胜利一刻。

表哥杨建洛,是冰心母亲杨福慈哥哥的儿子,天津水师学堂毕业后到了北洋水师,很快升任“济远”舰鱼雷二副,甲午海战中,与谢葆璋一起浴血奋战,被炮弹击中腹部牺牲,肠子都沾在烟筒上。停战后,谢葆璋含泪从烟筒上把烤干的肝肠撕下来塞到他的胸腔里。甲午海战.jpg

另外5位堂兄:谢为良、谢仁仁、谢为仪、谢为森、谢如藻皆是海军。除一位做了汉奸,成了汪伪海军部司长外,其中4位都参加了抗日战争,两位壮烈殉国。其中谢如藻尤为感人。抗战打响后,中国海军牺牲者众多,许多人找理由告辞。谢如藻当时已56岁,年龄已经很大了。而这位做了一辈子海军士官的“应瑞”舰帆缆军士长却说:“国难当头,军人只有战死沙场的份,没有告老退休之理由。”坚决不离战舰。1937年10月23日,在采石矶与日作战中,他壮烈牺牲,与杨建洛一样,他被日寇炮弹炸得血肉横飞,英灵幻化于中国海疆。
       还有那位国民政府首任海军总司令,冰心的表侄杨树庄。  

杨建洛牺牲时无后,父亲作主,将哥哥杨仁铿的儿子杨树庄过继给杨建洛。杨树庄入黄埔水师学堂,因刻苦勤奋,升任“湖鹏”鱼雷快艇管带。武昌起义爆发,杨树庄率“湖鹏”艇易帜起义,为辛亥革命建立了功勋。后任民国北京政府海军总司令,率军归附国民革命军,参加北伐,完成南北海军统一。此后任国民革命军海军总司令、福建省政府主席。其后,他慨然辞去所任职务,两年后突然去世,年仅52岁。

对于那次屈辱的甲午之战,冰心刻心铭骨,她写道:“提起中日甲午战争,我的心头就热血潮涌。因为我父谢葆璋先生对我愤激地讲过此事”。“父亲说,这些情景,都像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永远悬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我们受着外来强敌的欺凌,死的人,割的地,赔的款还少吗?这以后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到外国去访问……我觉得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啊,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去了!”

受父亲的影响,冰心的作品中屡屡提及海军,屡屡提及甲午。1994年,甲午战争一百周年时,冰心老人还曾动笔写甲午海战,但是没有写成。

老舍之子舒乙回忆,“每次提笔,她便大哭。哭得完全不能写。……那是一种真正的大哭,很吓人。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声泪俱下,荡气回肠,毫不掩饰,不管当着什么人。来势极猛,像火山爆发,是一种最真挚的感情的流露。我从此知道什么叫豪恸大悲。……只缘想写甲午海战,竟不能提笔,完全没法写下去。我愕然,深深地被她的深仇大恨所感动。……一部大作品,就这样没能写成,实在可惜了。以冰心先生态度的真诚、思想的敏锐、文笔的清晰,它肯定会是一部用心血凝结成的作品,字字都能淌得出血和泪来。有深仇有大恨必有大情,这是能出佳作的基础。……冰心先生的豪恸全是为了可爱的朋友,为了多难的祖国。为了民族遭遇的屈辱和劫祸,多少次了,都是这样。她是一位真人,坦诚而透明,她落的泪。就是她的诗,一种最激烈、最博大、最无私、最奔放、最抒情的诗,字字都厉害,铿锵有声。”

由爱大海,到爱这片土地,这个国家。由一个家族的情感,延伸至对民族存亡的忧虑与关切,这正是一个华夏知识分子几千年来生生不息的魂灵所在。

 

爱是深在骨子里的
      孔子有言:“天地之性人为贵”。中华文化的终极目的,在于精神人格、道德人格的自立与完成。冰心从小生活在浓厚传统文化特征的环境中,讲慈孝,求信义,敬务实,重节操,这些儒家思想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烙印,大量古代典籍和文学名著,长辈的言传身教,直接滋养了她的爱国热情与做人良知。“人的觉醒”的五四时代,为冰心提供了走上文坛走向社会,谱写美丽的人生契机。

福州杨桥路86号,冰心老家那座房子东院厅堂,有一幅楹联:海阔天高气象 风光霁月襟怀,这既是谢家的家训,也对冰心影响极深,是她的人格理想,也是她的人格境界。

冰心祖父谢銮恩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他不会忘记当裁缝的父亲由于不识字,被人赖账,过年了无米下锅,致使母亲急得上吊。被救下后父母抱头痛哭。拼死拚活,也要把书读好。父亲叮嘱道。

谢銮恩没有辜负父亲所望,中了举人,在福州光禄坊道南祠办学,担任过海军总长、国务总理的萨镇冰以及著名华侨领袖黄乃裳等人皆是他的学生,与严复亦是好友。

祖父有学问亦有爱心,谢葆璋4岁母亲去世。为不让儿子受气,祖父一直没有续弦,直到孩子们长大,自己年迈时,才娶了老姨太。冰心记忆里,老姨太为不让她着凉,亲手做白洋纱的衣裤与背心,沿上黑色烤绸的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

两岁的冰心与祖父和老姨太合影_看图王.jpg而父亲谢葆璋,虽说枪炮里滚打,却也舐犊情深,对这个唯一的爱女,充满了柔情。

冰心很小的时候,家里的伯母、叔母催促着,要给冰心扎耳朵眼。父亲看了心疼,便找了个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

冰心不愿意穿紧鞋,故意地在父亲面前一瘸一瘸地走。父亲见了,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生气,把剪刀和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你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就会真的拿起剪刀和纸,来剪鞋样。

到烟台后,早晨梳小辫子,父亲总来帮助母亲,拿着照相匣子,哄着女儿,嘴里还柔声柔气地说:“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摆出了姿势,假装照相,冰心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天天都是在父亲哄着的时候将就编起来的。

一天夜里,冰心跑到了山顶的旗台上,父亲心急如焚,在山下着急地呼唤她,寻找她,那种挚爱的心意,冰心一直深深地记在脑海里。直到在美国读书,思念父亲的时候,仍然会想起这动人的一幕,以至于内心立刻涌起爱意。

在《海上》的短篇小说里,冰心写了两对父女间的深情,那位穿着深黑军服,袖子上缀着几圈金线的海军军官,无疑就是谢葆璋的化身,而那个“我”的小姑娘,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正是冰心自己情感的铺述。

那时候的烟台东山还很荒凉,时常有狼夜里出来觅食。冰心常听厨师说:昨天夜里,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的鸡笼,又被狼顶开,把小鸡吃了。

一天傍晚,父亲带打旗语的水兵上旗台,水兵下来,父亲还在台上,冰心跑上旗台找父亲。夜色苍茫里,听见身后仿佛一只狗在跟着。这时,父亲一声断喝:“你快上来!”冰心回头看时,只见一双亮得透骨的、灰蓝的眼睛。这时,旗台上砰地一声巨响,是石块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那个有一双可怕灰蓝眼睛的东西,转身跑了。

冰心跑上旗台,父亲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刚才追在你后面的是一只狼!不是我砸了石板把它吓跑了,你早就让它吃了。以后这么晚的时候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听见没有?”

开始上学,放学后父亲教冰心打枪、骑马、划船,指点她看星星。逢年过节,带她到市里,参加天后宫军人的聚会演戏,到毓璜顶看梨花,到葡萄园里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带她到军舰上去看朋友。美丽的风光,有益的活动,使冰心受到陶冶,开阔了视野。

夏天到烟台度假的小舅杨子玉最会讲故事,那些民族情结很浓的故事,如洪承畴卖国,林则徐烧鸦片等等,慷慨激昂的表述,使得冰心经常兴奋得睡不着觉。冰心还从小舅那里,偷读一些宣传革命的小册子。

独游无伴的环境,使得读书成为了冰心重要的生活内容。她很喜欢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家出走,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

非但是同情心,连同爱情,冰心也有自己的认定。“我自己是凡人,我只求凡人的幸福。”

毫不华丽,也不渲染,却贯穿了冰心整个人生的爱的真谛。

初遇吴文藻,也是大海的缘分。1923年,在一艘上海开往西雅图的邮轮上,冰心初识了同样赴美留学的吴文藻时,小有名气的冰心与梁实秋、许地山几个爱好文学的人办了一份《海啸》的文学壁报,张贴在客舱入口处。许是冰心身边奉承之人太多,吴文藻的直言直语且才华横溢,给冰心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两人情谊在书信中缓缓蔓延。温暖的体贴关心,像是落在心里的阳光,好感缓缓生长,直到枝繁叶茂。

姻礼并不轰轰烈烈,婚后的两人,彼此在各自领域绽放耀眼光芒。生活毕竟是茶米油盐,作家名人也不例外,对婚姻真挚且懂得平淡之义的理解,使得他们在日夜四季间携手相伴。

冰心与吴文藻.jpg文革来临,吴文藻被抓走。对冰心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夫妻二人每天在牛棚写检讨,直到摘掉右派帽子。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1985年,与冰心相伴了56年的吴文藻去世。比翼鸟最怕孤独,当春天来临之时,独自孤独地多活了15年的冰心逝世,享年99岁,死后两人骨灰合葬。骨灰盒上并行写着:江阴吴文藻,长乐谢婉莹。世间美丽的爱情传奇大抵如此,即使化作风中尘土,也要今生今世一起。

爱与情,就像左膀右臂,缺一不可。爱与情,只有相互融合,才能散尽这真情实感。

冰心的人生被爱围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感人肺腑。人世间的同情和爱怜,互助和匡扶,并不是天生固有的,这与家庭的熏陶、文化的底蕴、其后的养成,都有着重要的关联。而在胶东的那个大海边,在这样一个军人的家庭里,冰心爱的思索便一天天由自然接近理性。

就像先生喜欢玫瑰,“我喜爱玫瑰花,因为它有坚硬的刺,浓郁淡香,都掩不住它独特的风骨。”难怪,先生身后,被法国园艺家花了15年时间精心培育出来的 “冰心玫瑰”,花朵硕大,紫红浓艳,香味扑鼻,幻化出先生一家人的别样风景,犹如先生一生风骨。

 

有你在,灯亮着

冰心儿时曾想当一名“光明的使者”,当大海上的“灯台守护”。因为“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使浓雾狂涛中的航海者,得以看到“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

这种博大的胸怀和无私的爱心,其实像那沁人心脾的菲菲细雨,一路播撒在她的人生旅途里。

在她的潜意识里,大海是主角,那种“很美很美”的自然现象时刻激荡着、陶冶着她的心灵,每每成为这种认同与升华的载体。人与自然的和谐,声响与颜色的统一,成就了冰心“爱”的源头。这不仅仅是基督教义的影响,更重要的,是自我心灵反复感悟后的升华。

“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这种浩瀚的、真挚纯真的爱,使得很多人泪目。

冰心的挚友巴金有言:“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

充满憧憬与理想,用浪漫的曲调,歌出温暖的心田。这并不代表冰心对世界认知的薄浅,而真正体现出这个一生追求真实的作家,于世间尚缺少爱,才发出内心里的追求与呐喊。用自己笔,用柔弱的力量,欧歌人类之爱,颂扬人性的美好。

正是与海的沟通与亲近,使她受到了启发,从而衍生出影响其一生的高尚目标。一生对海痴情,晨风晓声、夕照晚霞,雾雨凄迷、雪花曼舞;海潮、海风、海舟、海神;海岸上的花树、海岛上的灯塔。在先生的笔下,去了许多粗犷惊险,少了许多辽阔神秘,多了别样美丽浩瀚,添了诸多温柔秀丽……

那海的多姿多彩,无一不是她“心灵的笑语与泪珠”。沉郁时能领悟出“静默凄暗的美”,惊险时以勇敢态度迎接惊涛骇浪。在留学邮轮上,她叠着纸船,不断地将纸船抛下海里,祈盼小小的纸船能载去游子对故土亲人的殷殷之情,那一刻,海成了善解人意的信使。真挚与性灵,坚守自己的真心。唯心中存有大爱之人,才能做到如此。

晚年的冰心.jpg冰心的海,从天空到海面,从朝阳、月亮到渔帆、渔火。无不流光溢彩,水天一色。画面辽阔壮丽,读罢使人胸襟为之一开。用她的话说:“晴朗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升。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岩石。”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面对大海,她驰骋着自己的天真幻想,“感到了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看似柔弱的一个女性,却有着大海一样的胸怀。那就是爱。“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她是一位心地澄澈明净,善良正直、超脱豁达、满怀爱心的人。她的一生言行,她的全部几百万的文字,都在抒发她对生活,对家人,祖国和人民无比的爱心,对人类未来的信心。热爱生活,热爱美好的事物。她的纯真、善良、刚毅、勇敢和正直,使她在海内外读者中享有着崇高的威望。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

那一年,为祝贺冰心90大寿,在韩素音等人倡导支持下,设立了“冰心奖”。奖杯上,小鸟仰着脖,张着嘴,急切地望着大鸟,大鸟伸长脖子,嘴叼着食物喂进小鸟口中。母爱无涯,冰心一生正是这样,为一个美好的理想践行着付出着自己的辛劳。

“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条小溪,从漫长的山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折细流’的大海。”。

冰心和丈夫的墓园.jpg20前的春天,在花木开始萌发的时节,八宝山革命公墓,人们在送别这位心爱的作家。没有黑纱,没有白花,没有哀乐。充溢灵堂的是大海一般的蔚蓝和玫瑰一般的鲜红,海风呼啸,海浪轰鸣,海鸥在鸣叫,伴随着小号与管风琴优雅的旋律,大海用自己特有的声音,为喜爱它、钟情它的“海的女儿”送行。灵堂中央的条幅上,也只写着冰心生前手书的一句名言: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作家冯骥才是冰心的忘年之交,他对冰心知之甚深。他的这样写道:“大海中从无云影,只有阳光。这因为,它不曾有过瞬息的静止;它永远跃动不已的是那浩瀚又坦荡的生命。这正是您的海。我心里的您!”

巴金说,冰心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的确,冰心以其文品,更以其人品,赢得了千千万万个读者。

大海茫茫,无边无际,擎托着那么多的岛屿,抚摸着礁石,拍打着陆地。岛礁上,无论凄风骤雨、惊涛恶浪,总有那么一束灯塔的光亮,给鱼船以信心和希望,在引导着它们前行。

冰心,“一片冰心在玉壶”,冰一样的透彻,表里如一,玉一般的真善美,爱得真切自然。大江大海,造就了她宽阔的心胸,与水相伴,成就了她清纯的性格和写作风格。

大海的女儿,您端坐海边,遥望大海,整日里与海为伴,心中定是安适的、恬静的,一如您写就的一生。

        

        照片说明:有关照片多数来自网络,特致谢拍摄者

        1、冰心纪念馆正门

     2、烟台的海

     3、1908年,冰心(左一)与父亲、大弟谢为涵在烟台

     4、甲午海战

     5、冰心小时候与祖父和老姨太合影

     6、冰心与吴文藻

     7、晚年的冰心

     8、冰心与丈夫墓地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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