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胜是沈阳市二十中学67届高二·三班团支部书记。我是这个班的团支部组织委员。1968年9月18日,全校从初一到高三的一千多名同学背着行李在学校大操场集合。然后,同学们乘坐军车浩浩荡荡地到辽北康平县农村插队落户。集合时,在高二·三班同学的队列里我没见到王连胜的身影。1985年教师节我回母校。从同学那里打听到王连胜1968年当兵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信息了。

王连胜出现了

2016年7月3日,我们高二·三班16名同学在北京聚会。时隔48年,我终于又看见这位团支书了。望着王连胜的背影,半个世纪前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王连胜是念高一时插到我们班的。但是他很快和全班同学们打成一片。平时,他总是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黄军装,脚上穿双军用胶鞋,很像军营里的小战士。他学习用功,成绩挺好。他身体素质更好,百米赛跑曾跑出11.7秒的好成绩;打起篮球跑得贼快,抢球更猛。篮球场上他是班队绝对的主力。

王连胜到我们班级挺长时间,我才知道他是军队高级干部子弟。他父亲是开国少将,是军区的一位首长。可是,王连胜却一点也没有高干子弟常有的那种娇气和傲气。在同学面前总是和和气气,从来不端架子。所以他受到同学们的拥戴,成为班级团支部书记。

此外,我们班级1966年9月到沈阳名叫瓜沟的山村帮助农民秋收10多天,后来我们又在一个长征队步行20多天到北京。这样较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和观察,同学们就发现王连胜和班级团支部宣传委员吴北燕的关系比较亲近。吴北燕的父亲大校军衔,也是军区的一位首长。所以同学们私下议论说王连胜和和吴北燕这两个同学既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将来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肯定是板上钉钉了。

所以,这次一见面,我就开门见山问道:“连胜,这些年你当兵干的咋样?你和吴北燕两个有情人怎样成眷属的?”

听我这样说,王连胜苦笑一下,慢慢说道:“铭德,你不知道,我这几十年可真不容易呀!”

这时,几位老同学步入宴会厅。王连胜忙着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我也忙着给到场的同学们照相。我和连胜的私下交谈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王连胜和吴北燕两位同学后来是怎样走到一起的?王连胜当兵这些年是怎样度过的? 他为什么说这些年过的不容易?这三个问号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王连胜谈婚姻

2018年10月4日,我和妻子孙文香到王连胜家做客。女主人吴北燕同学忙着给我们沏茶时,我笑着对连胜和北燕说:“上次,咱们支委会是1966年寒假在北燕家开的。我记得北燕母亲还给咱们讲了当年在延安抗大学习的情景。时隔50年我们三位支委又坐在一起,咱们的话题就从婚姻家庭开始吧,接下来再谈谈工作经历。老组织委员先说,请老团支书和老宣传委员后说。怎么样?”

妻子说:“铭德,你咋能这样呢?你是客人,怎么能反客为主呢?”

我说;“我是有备而来,我先发言好让连胜和北燕准备一下啊!”

连胜和北燕一边笑着一边点头。四个人都坐下,我简要汇报和孙文香从相识到相恋、相爱直到结婚成家的过程。之后,将工作经历简单说几句。我说完看看妻子。她摇摇头不想补充啥。

王连胜看着吴北燕说:“我先说,然后你补充。”吴北燕点点头。

这时,王连胜讲起来:“在高二·三班读书两年,我和北燕确实有了感情。可是,谈婚论嫁时,却遇到难题。1968年到部队当兵时,我一心想把兵当好,传承红色基因,像父亲那样为国防事业奉献一生。”回忆让连胜激动起来。

“然而,真没想到后来却因为受父亲所谓历史问题影响,我这个大头兵一气儿当了八年。”

“1973年,我当兵五年第一次探家。到沈阳,我真想去看看北燕,去看看在沈的高二·三老同学。可是,我当时被打成叛徒子弟,担心给他们带来麻烦。我在火车站待了一宿。第二天带着苦涩的心情,离开沈阳。"

这时,吴北燕笑着说:"我接着讲。”

我和文香默默听着。

“连胜回到部队,给我来信,问咱俩的事咋办?是继续处下去,还是分手?他尊重我的意见。我咋说他就咋办。” 北燕这样开了头。

“我给连胜回信:我不相信忠心耿耿革命大半辈子的王伯伯会是叛徒。相信这个问题总会水落石出。退一步说, 即便王伯伯真有啥问题,那也只是他本人的问题,也不该株连到后代,更不该妨碍我们的婚姻。只要你爱我,我就嫁给你。”

“母亲得知连胜来沈阳要和我谈婚论嫁,马上亮出自己态度,那就是坚决反对。母亲绝不允许将来的外孙有一个叛徒爷爷。”

北燕接着说道:“看母亲态度如此坚决强硬,无法说服,我不再与母亲争论了。母亲要给我介绍男朋友,也被我拒绝了。”

连胜说道:“接到北燕的回信,我对她的这份痴情很是感动。但是,在回信中,我首先还是奉劝北燕不要生母亲的气。老人家秉持这种态度并不算错,也可以理解。我请北燕慎重做出选择。”

吴北燕抢过话头说道:“我再次给连胜复信,表明等待时机,非他不嫁的决心。”

“后来呢?”孙文香打破沉默追问一句。

“尽管当时我还是头顶叛徒子弟帽子的大头兵,北燕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连胜笑着说道。

“你们俩怎么结的婚啊?”我好奇地问连胜。

“1975年底,我和北燕结婚了。我们两个人到照相馆照张结婚纪念照,然后在家里吃顿饭。就算完婚了。当时,因为担心亲友参加我们婚礼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俩一位客人也没请。这是只有新郎和新娘的婚礼。碰巧的是,那天任红戈同学来访赶上了。我们的新婚也算有了一位见证人。”

两位老同学忠诚于爱情终成眷属,让我和文香唏嘘不已。北燕不为世俗所惑,不被父母所阻,甘与心爱之人患难与共,其柔肠侠胆,真让我们夫妇刮目相看。

这时,王连胜对吴北燕说:“北燕还有啥补充的。”

吴北燕笑着说:“婚后,连胜对我母亲一直都很好。”

王连胜谈事业

王连胜对我说:“铭德啊,这些年我遇到不顺溜的事太多了。我讲给你听听。”

“我1968年参军,本想做革命事业接斑人。我枪打的特准,身体素质在连队也是拔尖的。我很有信心当个好兵。可是由于受父亲政治问题牵连,在部队我种了一年地,打了一年山洞, 修了一年公路,还烧了一年石灰。领导曾多次劝我脱掉军装复员回家。但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当了八年战士。”

“1976年,我父亲恢复工作。这时,我才入了党、提了干。后来,我考上河北宣化炮兵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后,我分配到总参炮兵通信处工作。在新工作岗位,我努力工作,荣立三等功一次。本想大展宏图,好好干一场,可没过多久又赶上部队大裁军。由于我当八年战士,职务低、年龄偏大,不适合军队年轻化。我服从了组织安排,不情愿地脱下了军装,结束自己十七年军旅生涯。“

 “我转业分配到物资部工作。新的岗位、新的工作,一切我都得从头开始。我努力工作,从科员干到处长。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成果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认可,被评为机关优秀党员,后来被选为第三梯队送中央党校学习。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理论课程我用心钻研、实践经验我用心总结,方针政策我深刻领会。我想中央党校学习结业后,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好好干,一定要为父亲争光。”

说到这里,连胜停顿下来,喝口茶水。

客厅里三个人一齐望着连胜,等着他的下话。连胜苦笑一下,说道:“中央党校学习期间,单位打电话通知,国务院机构改革单位撤销。50岁以上的全部做内退处理。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原以为中央党校深造完毕能提拔重用,根本没想到中央党校结业就得退休回家。那年我才53岁呀!”“不是我不努力,也不是我命运不好。可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历史,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自己当时为53岁退休感到遗憾。遗憾自己这辈子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贡献太少,还将失去继续为人民服务的机会,这最令我难过。"

说到这里,连胜的声音有些哽咽。

王连胜的父亲

1966年12月,为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随王连胜带领的“红后代”长征队从沈阳步行到北京。到京后,王连胜领我们几个男同学到家洗尘。在那里有幸见到王连胜的父亲老红军、开国将军王屏老前辈。王老前辈那时可是跟随伟大领袖毛主席登上天安门检阅各地赴京红卫兵的啊。所以,见到他老人家,我们既崇敬又有些拘束。老前辈亲切和蔼地同我们说几句话就急匆匆上班去了。现在听连胜讲父亲文革期间遭了难,我不由得细问老前辈后来的情况,,

连胜说:“1965年,父亲奉命脱下军装调到北京工作。文革初期,父亲跟着毛主席登上天安门检阅红卫兵。后来因为在文革中保周总理和陈老总,被造反派打成叛徒后送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这期间,父亲得了重病,体重从120多斤,降到了80多斤,可干校还不让住院。后来,在周总理的关照之下,父亲才得以回家住院治疗。”

“看到父亲病弱衰老的模样,我和弟弟都很难过。我们询问父亲在农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父亲却对我们哥俩说:‘这段历史问题,党组织一定会实事求是弄清楚,也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这些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儿就把它忘掉吧,不要再提起。’后来,我和弟弟才知道,到这时父亲所谓叛徒问题组织上还没有给做出结论。”

“正义也许有时会迟到,但正义永远都不会缺席。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在时任国家主席李先念的亲自过问下,我父亲多年期盼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1976年,父亲和胡耀邦同志一块儿分到中国科学院党组工作。后来又调回军队,任军委装甲兵副政委。”

“连胜,令尊大人所谓叛徒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连胜十分愤慨地说道:“那纯粹是无中生有,纯粹是诬陷好人!”

“红军长征期间,在一次战斗中,父亲受了伤,在昏迷中被国民党军队俘获。父亲带伤被关押到国民党监狱。狱中父亲和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面对酷刑坚贞不屈,面对诱惑不为所动,宁可把牢底坐穿也不当红军叛徒,不当共产党叛徒。父亲和那些被俘的红军战友都称得上‘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全面抗战开始。这时,父亲才在组织的援救下,走出监狱,投身抗日救亡。这件事,其实党组织早就做出结论。“

“可是,在那个是非颠倒、人妖不分的特殊时期,有多少像我父亲这样的党的忠贞儿女,革命的功臣却蒙受劫难,有的甚至含冤而终。好在我们的党能够实事求是正视并改正自己的缺点和错误。”

此刻,我的思绪向潮水般奔涌起来。令人欣慰的是许许多多像连胜父亲那样的优秀的共产党人,他们对理想毕生追求,对信仰忠贞不渝;他们为了党的事业宁可流血牺牲,宁可忍辱负重。他们敢于担当又无怨无悔的坚定信仰和高尚品格哪里来?来自于对党、对袓国、对人民的无限忠诚。

连胜对自己在人生道路多次受挫无怨无悔,爱国情更深,爱党意更浓。同样来自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无限忠诚。

“ 对党忠诚老实,言行一致,……”这是党章对中国共产党党员义务之规定。

想到这里,我问连胜:“王老前辈生前对你们哥俩讲过自己革命的经历吗?”

王连胜连声说:“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老人家生前,你们哥俩问过吗?”我又追问了一句。

“问也没用,父亲就是那么两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能提,也没有必要提。”王连胜无可奈何地说。

我穷追不舍还问道。

连胜对我说:"铭德,跟我来。"

我随连胜走进一个房间。房间迎面安放一张床。床的左侧靠边放张书桌。书桌上摆放着书籍,书籍以陈旧书籍为多。当我把目光投到右侧墙上面时,只见墙上高悬连胜父亲、老红军王屛戎装彩照。老前辈军帽上八一军徽闪着金光,肩章上少将军衔熠熠生辉。这张照片显然是1955年解放军第一次授衔时拍摄的。照片上的军容严整的王屛将军当年36岁,显得特别年轻、分外威严。

想到1966年12月,我随长征队走到北京在连胜家洗尘时,老人家和我们亲切交谈的情景;想到连胜刚才讲述的父亲"文革"期间经历的风风雨雨,再联想到这位可亲可敬的革命老前辈对党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无比忠诚的高风亮节,肃立瞻仰老人家戎装遗像的我,此刻终于明白:这位老红军并不是没给后代留下啥。他留给后代的是自己忠诚于党、忠诚于祖国、忠于人民的高风亮节和一位老共产党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崇高形象啊!想到这里,我心头一热热泪夺眶而出。

我擦干眼泪,和连胜恭恭敬敬并排肃立着,激动地瞻仰王屏将军的戎装遗像,向可敬的革命老前辈致敬!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无声胜有声。

王连胜的现在

瞻仰革命老前辈王屏将军遗像完毕,我和连胜回到客厅坐下。妻子孙文香轻声问了一句:“北燕你和连胜的孩子现在怎样?”

吴北燕同学自豪地说道:“我们的儿子受家庭的影响和传统教育比较深。高中毕业后,他到德国自费留学八年,先学语言,接着学本科,最后攻读硕士。儿子毕业后回国工作。”

吴北燕接着笑着说道:“回国后,儿子在中国纺织科学研究院工作,入了党。他现在某分院担任院长职务。”

我和文香为连胜、北燕的孩子继承红色基因、爱国敬业鼓起掌来。

离开王连胜和吴北燕家去酒店之前,王连胜用总结性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七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每个人都走过了许多沟沟坎坎。我的人生也有三大不如意之处:

一、“文化大革命”把我打成叛徒子弟。我是党的错误路线受害者;但是我仍然坚决跟党走。

二、军队的大载军使我脱下了军装。我失去了在部队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三、国家机关的机构改革又使我提前退休,让我报国无门。

但是,我无怨无悔。现在军队强大了,国家富裕了,人民更加幸福了。相比之下,我的这些不如意都是值得的。我深深地热爱着我的袓国。"

在三名共产党员热烈的掌声中,王连胜道出了他古稀之年的人生感言,发出了他的心底之声。

酒后,在回家的地铁上,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句话:老兵永远忠于党,红色基因代代传。

                                                                                                                     2020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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