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回乡之路,我刚过西街过街楼门洞儿,耳畔仿佛响起了急切而又悠长的声音:“小六子!快回家吃饭!”

  那是母亲立在我家街门口的高台儿上唤我。街坊奶奶说:“你妈喊你那一嗓子,半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小的时候,天黑前,我爱和伙伴们疯玩。哪里还顾得什么天上会出个月亮!

  我今年58 岁,算起来,那个时候正是58的零头。整整50年过去了!半个世纪么?不会吧,在家乡的这条老街上,我觉得10乘以5个年头,怎么就像是一个短暂的日落呢?

  听!再侧起耳朵——“小六子!快回家吃饭!”亲亲切切、清清楚楚正是母亲的呼唤声在街筒子里回响。

  跨进老院子的东屋,房梁上象是还横着那根变成铁色的竹竿儿。从上面一端垂下马尾般蓬松的麻丝,一直轻靠在炕沿儿前。母亲则坐在炕上,左腿横向弯曲,膝盖冲南,脚心朝北;右腿立着弯曲,膝盖向上,脚心朝下——两条腿形成一座今日的立交桥。母亲挽起右腿的裤筒儿,机械却不失从容地拽下两缕麻丝,放到小腿迎面骨上均匀地搓起来。眨眼间,两缕麻丝拧成了一股麻花状的绳儿。母亲将麻绳端头分开,再拽下一根麻丝接上茬儿搓。如此反反复复。搓好的麻绳呈环状躺在地上,一圈压着一圈。就像身为铁匠的父亲不停地给我打制玩具铁环一样——一环扣一环,向高处摞去……

  母亲可不是在做什么游戏,她搓麻绳用来做鞋。

  母亲生了7 个儿子、两个女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谁也没买过鞋穿。记不清楚有多少回,我从梦乡中弓着身子解手,在我揉眼的当儿,总有一个巨大的“坐姿相片”贴在墙上,还会晃动呢!不是奶奶讲给我听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圣,而是母亲俯身在为我们纳鞋底子。

  随着母亲的飞针走线,小油灯的光渐渐变弱。遇到油耗尽了,母亲也不罢手,她点燃备用的廉价蜡烛,接着搓麻绳儿。蜡烛液体从火苗中顶出来,一不小心滚下,凝固在蜡柱半截儿处。假装睡着的我紧咬着嘴唇,用力拽紧被角,大滴大滴的泪珠浸湿的是枕头,凝固的地方却在心田……

  每次,我穿上母亲做的新鞋,母亲总是让我先在屋子里的地上走几步,慈爱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脸上,她不厌其烦地发问:“合适吗?”、“顶不顶脚指头?你又长大了!”母亲瞧着我的目光就跟铁匠出身的父亲在欣赏他打成的得意的铁活儿。

  记得我穿上母亲做的新鞋“上山下乡”头一天,母亲对我说:“穿着我给你做的鞋,你走不了歪路。”

  ……

  我们穿着母亲做的鞋,不论走到哪里,不管走在什么样的地上,心里常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感。它伴着我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什么叫岁月?风,有时刮有时住。雨,有时下有时停。雪花,有时飘有时散。太阳,有时升起、有时不出来。月亮,有时圆圆、有时弯弯。星星,有时眨眼、有时睡觉。它们有哪一个能够说清岁月呢?

  我说,岁月就是母亲手中的线跟着针起起落落;岁月,就是从房梁上垂下的褐色的麻丝颜色依旧,而母亲满头的青丝泛起的白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母亲已是年过古稀。我们穿的鞋早就都从商场买了,母亲依然坚持自己做。她说,世面上没有一双鞋能比她自个儿做的穿起来合适。的确,母亲的脚太小了,长度与巴掌差不了多少,特供柜台最小的号码都比它大。

  脚越小,人越美。这是母亲当姑娘的时候社会审美的最高标准,差不多也是择偶唯一的标准。何况,母亲又是高个儿,五官极其端正。“你妈她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呀!”这是姥姥的原话。而且,我听过不止百次。母亲除了叹长气,就是一句话:“别提啦!可遭老罪啦!”

  ……

  步出老院子,街上飘来广播声。

  解放后,母亲最爱听的不是戏,也不是歌儿,而是新闻。父亲默默地将母亲的嗜好埋于心底。终于有一天,父亲把用浑身的铁匠手艺、把用火与汗交换而来的、且省吃俭用的钱换回了一台“五灯收音机”。当时,成为了乡里的头条新闻:这是打解放以后全村的第一呀——没有一户人家能够买得起会说话的匣子。

  母亲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天安门。特别是每当国庆节前夕,母亲一听有关天安门广场装扮得如何如何美丽的广播后,便会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之情。

  时光重新回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一天,我和爱人陪着母亲到了天安门广场。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刚跟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合过影,还没有来得及去跟对面的孙中山像合照,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极有礼貌的声音:“老人家,我给您照张相好吗?”一个碧眼高鼻的老外挤了过来。

  “谢谢,我们自个儿有相机。”我爱人笑着回答。

  母亲的脸上泛起友善的笑容,“光听语声儿,我还以为你是个中国人!行!你的中国话说得挺地道!”母亲像夸赞她的任意一个儿子。老外没有反应,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着母亲的那双“缠足”小尖脚,“我是说给它照!做个纪念。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母亲收敛了笑容。

  母亲用力拽了我的衣襟儿一下,嘴唇紧闭着。坚毅的眼神如同宝剑之光示意我推她离开老外。

  “老人家,我给您报酬!您要多少?说吧!”在我们身后老外的话声儿追了过来。

  母亲始终没有回头。尽管母亲耳不聋、眼不花,尽管老外的叫声让母亲前头的人都纷纷回头寻找“给报酬”的人。

  ……

  国庆节前夕,我回到家乡。虽然已是秋季,但整个村子依然春光一片:街道两旁的花池子被鲜花挤满,老槐树数不清的叶片保持着绿的本色,洁白的鸽群在天空中起伏,宛如天女撒向人间的碎银。汽车车厢里的“收音机”在介绍天安门广场摆花情况:

  2007年国庆节天安门摆花40万盆、130个品种。彩叶草、奥运小菊等20余种奥运花卉也在广场摆花中亮相。除了围绕广场中心“万众一心”主题喷泉花坛外,广场东侧以奥运为主题的花坛格外醒目,有雅典卫城、长城、火炬等景观。奥运圣火被设计成一只展翅的凤凰。景观之间环绕着用鲜花铺设的跑道,上面布置了北京奥运会的28个比赛项目。广场西侧的花坛也分外吸引人们的眼球。这组花坛的主题是迎接党的十七大胜利召开。景观包括天坛祈年殿、嘉兴南胡游船、遵义会址、延安宝塔等……

  母亲也一定听到了——她老人家的墓地就在村子西头的高山上。我分明看到了弃掉轮椅、立于高山之颠的母亲正回过头,慈爱地笑着向我招手:“小六子,咱们到天安门去!”   

                                          ——作于2007年国庆节, 修改于2020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