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心

       清早返程，姐姐、姐夫送行，姐姐交我一封信说，“整理爸遗物中发现的，写给你的……还有萌萌［1］的‘存款［2］’……咱爸呀……”姐泪流、声止；姐夫扭头，手足无措；我低头，都揣进胸前内衣袋里。

　　路途几次转车，却合不上父亲的信……

　　听你姐说：“来信儿了，三口人全回来过年！”你知道，她惯用下话堵我。

　　“我就想！”

　　她说我偏心：“孙女能比女儿好？”

　　“就好，好！比整天叨叨……叨叨叨的好！”

　　爸盼啊，想感受一下小手牵大手而非上次大手扶小手。日子数到腊月十九……

　　看来只能见字如面了，咱爷俩在人间的这点缘分啊，真没处够。你甭说我，又自作多情，若没有这个情字，谁还会恋家呢？天下的父母亲都见不得自己孩子犯错，甘愿代孩子受过。因为孩子的错是父母在孩子很小时所犯下的过，哪怕那孩子是个小混球儿哇？

　　嘿，小子！你小时候，就是一个十足的小混球儿！牛槽里干过什么？为此你哥打伤了队长；坝上呢？你周叔（你们小伙伴顶数你最滔滔不绝“周大裤衩子”来历）腿折了；邻居王七伯家的大黑狗咋回事……好好，就说说高中毕业、当兵之前咱俩“低头不见，抬头更不见”这几个月吧，你当真盘海蜇？钻苇荡？赶潮头？下兜网了？你不是上夜班的！你更不是住店的！你做过什么，天知晓……远亲‘抠’我耳朵；　近邻‘躲’我眼神儿。三间平房，我躺炕上，心被你偷了，藏在黑暗里……

　　爸从来不给自己找借口，今天破例，想你能原谅这个借口——想你母亲了。

　　最近，她常来梦中……仍指着自己的肚子问：“我答应过这孩子啊！替未出世的这孩子问一声：‘娘——您见到我开心么？’我是重重点过头的。”

　　爸沉默。“咋了？”你母亲已知出差头了。“‘末班车［3］’咋样了？最不放心他呀，才留下你照顾他，我知道，你爷俩儿总叫暗劲，唱反调，爱顶牛，还没解开——那不是前世今生的仇喂！你总说，他还行……正经行哩，你就违心吧！我一直不让你来，你不能来，我给你顶着，一再的……在这边说尽了你们爷俩儿尚未清的债——一晃二十年了！你呢，总报喜不报忧，看来这个混球儿真让你操碎了心啊！老头子！难道真是操心孩子有时有晌，惦念大人没招没落？可……可我不信……就因为家里困难没念大学，就因为这……他自暴自弃了？不会的，绝不会！我走之前，我们娘俩、心一直是通的：不佘心灵账，不拉人情债，不积耻辱德，包括他一路成人的自信和尊严。”

　　儿子，是不是常在公主岭那边每逢清明节都向你母亲打小报告哇？总说爸的坏话？这回倒好，送寒衣时，捎话也应付不了，非约我面谈。你告诉爸……爸该咋说嘛？

　　爸这回不……说，你怎么会跑得那么急？那么远？那么久？那么绝情啊！有些话宁可和你哥姐说，也不想让爸知道，爸担不起了吗？爸真的对你越来越模糊啦！“小蛋儿”你最好的玩伴，你入伍当年——严打那年，他以盘海蜇为名抢海蜇，捅死船主，羁押期间被……你回信时还硬撑你那套……爸这回不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爸说近期发生的两件事：

　　第一件，你初中同学，条件最优越的樊乡长的唯一儿子，因为老子升任了副市长包养“小三”，儿子见不得妈受气，毁了“小三”的容，被判了七年。第二件，后院聂家大姑娘外出打工，实际当“三陪”被抓，消息传回家，你叶婶受不了闲言碎语，喝农药自杀了。这……就是“饱暖思淫欲”“笑贫不笑娼”吗？

　　又有多少酒鬼、赌徒、吸毒者、坑蒙拐骗之辈，把温馨、和谐的家庭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亲情究竟潜在多大的杀伤力？看看“玄武之变”；

　　又拥有多么浑厚的爆发力？问问“楚虽三户”。

　　身世中的悲欢离合孩子无权选择；后世中的离合悲欢父母无能为力。在无权选择和无能为力之间邂逅了多少的郁闷和愤恨？精神分裂的呢？这是一具天地不可破解的人群不可回避的旅途不能丢下的心灵枷锁。又无不是祖祖辈辈、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实实在在在开枷与加锁。其实，世风日下的一个主要原因正是亲情堕落，而亲情堕落的一个大数据指标是离婚率攀升。过去父母作主，过挺好；现在自己找，越过越孬。在衍生亲情的路上，愈争取自由愈失去了自由。假如婚姻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掉头儿另算，已婚者还会这样不珍惜不包容不陪伴么？情滥源于泛性，这不仅仅是社会长治久安，更是人类健康的洁身自好。人活着就看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格局，敢不敢放，才决定了见不见识。这不是有了所谓的书本知识、名利就能决定和做得到的。

　　爸想：还想不想达到？能不能达到？人要不想更高的精神追求或享受更舒适的心灵氛围不可信，关键是与更高的物质文明和更清新的自然文明相匹配。据史料记载，有些文明为什么轰然倒塌？问题就出现在意志、心灵领域。这一领域的根既是涉嫌亲情的……你再想想：给钱花不等于会花钱？住私立就学会了独立？成了家难养家啊！

　　爸会继续为你美言，我们的“末班车”之所以有出息了，是因为当的不是官迷的窝囊官。正因为你当了官，才让爸既开心，又担心。尤其担心弊绝风清的土壤太“肥沃”了；担心你身边的人太贪心了而使“末班车”绕开公交站点啊！

　　孩子，你一直不跟爸说，当官是个啥滋味？是心理舒坦？还是身体舒服？要说呢，爸心里有数。我爷爷当的是伪满时期县长，他得罪了老百姓；若不是你爷爷同他搞对立，说不准咱家的祖坟早没影了。

　　爸记得抗美援朝时师长讲过：德国有一位思想家叫雅斯贝尔斯，他是研究存在哲学的。他赶上了好时候——纳粹上台；他更逢恶运——娶了犹太女人为妻。显而易见，他的人生就是对存在哲学思想的诠释。

　　爸不是没设想过咱爷俩分别的场面，如此，刚好。

　　［1］　我的女儿。

　　［2］　每年积攒下来的压岁钱。

　　［3］　70后的我很幸运搭上独生子女政策出台之前的末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