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一天,李春勇躺在简单装修过的一套三居室单元里,一身快散架的筋骨压在床垫上,床垫再压着一根根形如人类肋骨的杉木横档,薄薄的楼板里扎的钢筋会传递重量,让他家的分量压住他的房子底下的十一层楼,想到有这么多人和物事为他垫底,他渐渐地放下负重,肌肉间的,心头的。

他不去想压在他头顶的还有好几层楼,那些床、柜、人的、宠物的体重。

周围一片死静。夜里安静,容易解释,可是,清晨四点钟他醒来,一个人鼓捣装修后清理的杂事,拖桌拽椅,扫地擦洗,厨房、浴室来回跑,硬壳拖鞋砸在木地板上,滴沥笃落地弄出响声,没个消停。周围若住了人,受了骚扰,总会有反应,哪怕是几声表示警告的咳嗽,或是传来一声带梦呓的叹息……可是,什么也没有。李春勇盼望有谁出头跟他吵架,却不能如愿,他听不到一丁点儿动静。

难道上下左右的邻居不上班?不上学?

买下周围单元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窗幔的顶端还没有嵌入轨道,残阳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飘窗的双层玻璃,一个眩目的红晕,宛如张挂了一只大红灯笼。李春勇抬起手来,遮挡了光线,目光越过主卧室宽大的转角窗台,落在小区外面,矗立在不远处有一座高压线铁塔,铁塔的后面,是一片金黄灿灿的田野,油菜花田纵横阡陌的尽头,隐隐约约一片泛泥浆的水,在落日底下闪着粼粼的光,碎银似的。李春勇楞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离开床头那一堆枕头和靠垫,直起身来,为了让身子高一点,他索性跪在床上,伸长脖子,眺望着远方那一片向晚中的水,那耀眼的波光,在他的眼里,怎么竟有新折叠的锡箔散发的气息?他一阵悚然,晚霞的美感荡然无存。

他用眼睛看得到的那一片水,便是海湾。他在这一头。上海,他上班拿工资和提成的公司,在海湾的另一头。

说是来做新上海人的,可还是被高房价赶出了上海,只能住在一个被希望中的高铁承载着才到得了上海的地方。高铁,就是把火车提速,在短时间内抵达很远的地方。奔驰的列车,越过数不清的广袤的土地,间或出现一个村落,粉墙黛瓦,屋脊的两端各顶着一个翘起的蝎子尾,屋前有一小块耕田,一群鸭子或一群母鸡由公鸡引领着巡视它们捉虫子的领地……高铁再往前疾驶,经过一座县城老旧的商场……新征土地上突兀的楼宇,加上一片海,这里的房价是上海郊区的四分之一。

夜色渐浓。

为了壮壮自己的胆气,李春勇拧亮所有的灯,嵌入过道天花板里面,如星星一样闪亮的筒灯、客厅的吊灯、卧室的吸顶灯,连厨房的油烟机都开起来,给整套房子营造几分烟火气。他还开了浴室里的灯暖。他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条狗,“汪汪汪”地吠几声,给房间加一把热,添几口阳气。

透过窗户,他看见前后几栋楼,黑咕隆咚的,难得几扇窗户有照明,即便亮,也是亮几个方格子,随即又熄灭了。

李春勇烧开一壶水,把昨天打包来的冷饭泡泡开,扒拉了几口,就睡下了。      才迷糊了一会儿,闹钟点燃了新一天的亢奋,李春勇猛然坐起,还没走出梦境的他,迷失在持续的,一阵紧过一阵的“滴铃铃……滴铃铃”的声响里,不知道自己是接着睡呢,还是起床,去上海,上班……

待缓过神,闹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十分。

“来不及了!”李春勇咕哝了一声,翻身下床,“咚咚咚”直往卫生间赶。

乘电梯下楼,没有遇上一个人。到了楼下大堂,为了让自己感觉得好,获得类似于住进豪宅的优越感,李春勇总要仰起头来,欣赏那块正对大门,挑空高达六、七米,气派轩昂的水波纹背景墙。此时,他猛一抬头,咦,背景墙的正中部位掉了一块,被扒掉的地方用土黄色的笔画上了几道诡异的符号。奇怪,他昨日白天来时,没有这些东西呀!

小区里很静。

李春勇没有碰见人,连看大门的人都没有。

黑黢黢的街道上,只他一个人急急地往长途汽车站赶,清晨的第一阵风拂过他潦草洗过的面颊,给他混沌的头脑输入一股活性氧,眼前出现了买房那天的盛况,通宵排队后,售楼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火爆的喧闹声中,摇号,抢房……究竟什么人买下的?看不出,因为大家见面,说的都是普通话。好像,买家中有上海人,一开始,他们之间也互相说着带腔调的普通话,当一方捕捉到口音里的蛛丝马迹,便试探地抛出一句上海话,等对方反应,没料到对方竟立马接茬,“哦,侬阿是上海宁啊!”彼此对上号,矜持地互相点点头,虽然没有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激动,却也就此开启了方言模式。

奇怪!那么急吼吼地抢占一套套房后,房主人都不见了踪影,折腾啥呢?

高铁还没通,李春勇辗转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公司。坐前台的小菊一看见他灰着一张脸,吓一跳。他说,清扫新房子,懒得做饭,吃了两天饼干,营养跟不上。呵呵!

中午饭时,他加了一块红烧大排。小菊眯起一双丹凤眼,笑着朝他说,外地房子便宜,上海人买来做墓地的。因为外地一套房子的价格,还抵不够上海一小块墓地。

他吓出一身冷汗:“不会!不会!!不会是我的上下左右邻居,我没那么倒楣!”

虽这么安慰自己,他还是疑神疑鬼起来。

午饭后,他推说人不舒服,提早下了班,坐上长途汽车,往家的方向赶。一进小区大门,就冲着售楼处跑。房子一抢而光,售楼处早关闭了,原来充当售楼处的地方,小区正中那栋装饰艺术风格大楼的裙楼部分,米色的外墙饰有古希腊爱奥尼克柱子的,成了物业办公室。一个姑娘坐在接待台后面,歪着脑袋咬指甲。他推门进去,报上自己家的房号,问,左右上下住着什么人?姑娘拿出一个本子,翻了半天,说,你楼上的,不知道,手机号留了好几次,每次都不一样,好像都是他们一家的。

啊?!一套70平米的房子,才四十来万,那么多产权人?既然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一个人影儿?

姑娘嗅一下鼻子,又努努嘴。

“我的对门呢?”

姑娘重新翻了一会儿:“也留了三个号……”

这个,越发蹊跷了。

李春勇离开物业,踏上一条蜿蜒的小径。一只瘦弱的流浪猫,黑白毛色,挡在他的面前,睁着一对玻璃珠子般的眼睛,盯着李春勇看。李春勇的两只冒汗的手掌摩挲着两边的裤袋,憋憋的,找不出一根火腿肠来喂猫,只好抱歉地朝猫儿摊摊手,求猫儿放他过去。可那猫儿不怕人,兀自不动。李春勇叹了口气,离开小径,绕过猫儿,脚踩着杂草和碎石,跑出小区。

前方是一字排开的崭新的农民别墅,主人都是征地后变得富裕的当地农人。一栋三层楼别墅门口挂了一张牌子“居委会”。

主任的办公室里好热闹。主任是一个长着一头天然卷发,红脸膛的汉子,他的两道目光越过好几排肩膀,落在李春勇脸上,李春勇感觉被电击了一下:“你要租房子?我们有,多层的,高层电梯房,还有别墅……”

这里人说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李春勇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不知所措。这时候,有人朝他的脚下吐香瓜子壳,有几颗还射到他的脚背上,他这才把目光掉向地面。

看来这里去年秋天,葵花籽丰收了。

村民们分到好多动迁房,忙着租出去。

“我是业主!”他这么说着,第一次拥有了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你有什么事情?”主任眼睛里的电光暗淡下去了。

“听说这里的商品房被当作墓地,居委会管也不管?”

“哪家呀?”

“……”李春勇一时语塞。

主任瞥了李春勇一眼,不再追问,掉头忙别的事情去了。

李春勇退了出来,抬起袖子,擦去额头的热汗,一阵凉风吹过他的背脊。

楼下大堂的背景墙上,又多出些莫名其妙的符号,黄中带黑的一道道划痕,接近山坡边泥土的颜色。

夜晚又来了。卧室外面,客厅和餐厅之间的三盏过道灯都亮着,李春勇不放心,掩上卧室门之前,还特意探出身子朝过道张望一下,看有没有家具投向地板的影子,他明明知道嵌入天花板的冷光灯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是投不下影子的。这时候,孤寂和忧惧的利爪扼住了李春勇的喉咙,他一阵憋闷,连忙关上房门,还把门锁拧上。转过身,面对着那扇宽大的转角窗台,他才有了安全感,心里头还兀自嘲笑自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

李春勇把绷紧的背脊、酸痛的腰身埋在床垫里,白天过度劳顿了,夜里反而睡不着,睡思飘然而至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带点吊梢的大眼睛,明眸里面秋波流转,还含着笑意,笑眼下面,还藏着两只浅浅的酒窝……可是,自从今天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小菊和我说话的样子变了,目光不再往我的脸上流连。

他寻寻觅觅一个替代,迷迷糊糊的眼帘里,又映出家乡隔壁小杏扎的两根油汪汪的长辫子……

蓝色天鹅绒般的梦的世界里,他在家和公司之间来回奔波,累得像狗,忙得像陀螺。下班回家的长途汽车开得极慢,好容易进了门,得先对付一身臭汗,他进入浴室,才刚拧开莲蓬头,眼角瞥见玻璃移门外面站着一个类似人影的东西,比有血肉的人干瘪,轻飘,穿一身像电影里日本鬼子那样的黄呢军服,不知道那影子是怎样破门入户后,“咚咚咚”跳进浴室,直直地到得他的眼前。

梦里的李春勇惊得如从万丈悬崖上坠落,急得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春勇伸出两只像鸡爪一般的手拉拢浴帘,裹住身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玻璃房内蒸气在升腾,透过流动的水幕,李春勇看见那个泥土黄的影子变幻着形状,成了上小下大的一堆,活像新垒起的一座坟。

黄泥影子咳嗽了一声,说话了,他是鬼魂,骨灰盒放在李春勇对门那套房子里。他见来了邻居,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过来串串门。

“啊!你……你您……”李春勇勉强从包裹着身体的浴帘里伸出一只筛糠似的手,指着外面,做出要鬼魂出去的动作,嘴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鬼魂笑了,影子纹丝不动。

李春勇把花洒开足水,可热水突然中断了。

透过迷离的水雾,玻璃门外面的影子依然不散。

诡异的是,没有热水的莲蓬头没有让他哆嗦,他的身体奇迹般地温暖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隔着玻璃门,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你……买房做墓地?”李春勇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是啊……”鬼魂说着,羞愧地低下头:“子孙说,上海的墓地太贵,比这里一套房子贵得多,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凑钱买下这套房子,做墓地。将来房子升值,他们还有钱赚。买这套房子,他们每家拿出点零花钱就够了。”

哦,用零花钱买房子?想必是一户有钱人家了。

“你大概留给子孙很多钱吧?”

“是呀,我房子多,挑的都是好地段,市值加起来,都上亿了……”说到这里,鬼魂得意了,不过马上觉得这样的表情在贫寒的邻居眼里显得不得体,连忙打住,变幻了脸色,把得意调整为得瑟,又降级到一副谦逊的面孔:“可是,他们办移民到加拿大,去买豪宅,说那里空气好。移民中介收钱很多,刀磨得飞快。还有孙子的留学……为了做成那些事情,就得省下钱来,省下,为我买墓地的钱。”

“投资房产的办法,是我教给他们的。低价投资一个盘,待项目周边交通完善,配套成熟,升值了,抛掉,再投资一个成长潜力大的新盘,钱就赚到了。记住,房子的钱是这么倒出来的,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除非自住。”

听着这话,李春勇心头“咯噔”一下,对鬼魂的炒房行为,他恨。面对老鬼饱含亲情的指点,又充满了感激。

“你楼上住着一个开发商的经理,是我的领导,也是肺癌,他吸烟,值。我不吸烟,陪着送命。”

“你吸二手烟。”

“单位开会,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又不开窗。”

“我的儿女和他的儿女都认识,买房子做墓地,就一起买了。我的子孙想得周到,怕我死了再遭他欺负,不给我买他楼下,怕他恶作剧夜里敲楼板不让我睡觉,就买在你的对面。错开你楼上的人。”

“周围买房做墓地的,还有哪家?”

“有啊!小区里,有的是像我们这样的鬼魂。”老鬼说到这里,打住话头,狡黠地偷觑了李春勇一眼。

他不肯说。李春勇暗忖。

“等到清明,儿孙带来麻将牌,找一家有两只骨灰箱的,我这里,就我一个单身狗,加上你楼上的,我们四个就可以搓麻将了。还好没有三缺一。”说到最后一句,鬼魂不怀好意地对着李春勇笑。

一串冷汗淌过李春勇的脊背。

“六十年前,我和你一样,从农村出来。现在,我们做了邻居。我呢,是儿孙省钱不买墓地。你呢,在上海买不起房子。”

“你们虽然苦,可是,你们现在比我们那会儿,轻松多了,吃得也好了。那时,学徒工进厂第一年拿17元84,我进厂报到,是1967年5月17日,还可以拿当月半个月的工资8元92,这是人生的第一笔经济收入,终身难忘。那时候,8元92算是一笔钱。第二年19元84,三年满师才拿36元,我们叫做36块万岁。”

“哦……”

这个,李春勇还从来没听说过。

“进厂第七年,经过群众评比,领导批准,月工资加到43元,拿43元的人士佼佼者,我就是啊!那个钱,全靠拼命干重体力活、脏活苦活抢在头里的领的。夏天,在600度高温的热处理炉子旁,滚烫气浪逼人,烟灰腾腾,挥汗如雨。那份苦,你们现在的小青年哪里吃得了?”

“到了90年代,我看准机会,买原始股,发了,几十万的商品房,买了好多套。”

“房子、土地都被你们炒起来,现在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李春勇想这么说,又把话头咽回去,窃笑了一下,又害怕鬼混察觉,屏住了,面孔上的表情却是一副不由自主的幸灾乐祸。

鬼魂早已看出李春勇的心思,低下了稀疏的白头。

为避免尴尬,老鬼转换了话题:“这里是假的坟,山寨版的墓地,是活人住的地方。” 说着这话,鬼魂叹了口气。

一阵阴惨的臭味渗入玻璃门,李春勇急忙用浴帘捂住鼻子。

老鬼知趣地往后退一步,接着说:“入土为安,躺在正儿八经的墓园里多好啊!我哪里来那样的福气?春天来了,半夜里钻出墓穴,清风拂面,去看篱墙外边农民种的油菜花……”

“你在这里也看得到油菜花……”

“这里紧闭房门,房子又是毛坯,窗子外面的田野,那么远……我住在这里,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密不透风,闷也闷死了。我心脏一向不好,二十年前,还装过心脏起搏器。”

“我们需要一块洁净地。而这里,有管道通上下楼,输送着人间独有的,而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唉!”

鬼魂又说:“十年前死的人,几万块就买到一个大面积的墓穴,大理石墓碑的四周站着石头狮子。晚死的人,加一只零,也只能在地上占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做什么都要趁早,动手晚了,什么事情都不成。”

李春勇安慰他说:“管它呢!活着就是啦。”

老鬼怏怏地回答:“活的时候都这样想,待死后,想法就不同了。”

李春勇点点头。

李春勇睡醒的时候,阳光早已涌进他那没有装窗帘的宽大飘窗,原来他是自然醒,一看手机,啊呀!都七点钟了!还赶得上上班?

奇怪!设定在四点钟响的闹钟,居然不响!或者是响过,李春勇居然听不到!

他一下子从床上蹿起,拖鞋也来不及趿,拎起包,蹬蹬蹬,赤脚往入户门跑。到了门口,低头一看身上穿着睡衣,赶忙跑回卧室,三下五除二地拽下睡衣裤,手里捏了一把汗湿,这套睡衣裤,重重的,足足绞得出三公斤汗水。

一眨眼功夫,就是清明节了。

放假那天,李春勇没地方去,他把这庄严宁静的节日时光付与枕头、被褥、席梦思,柔软摩挲着他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碌。

“咯噔……”门外传来电梯上楼的声音。

李春勇习惯了寂静,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搅扰了他的神经。

他溜下床,怕弄出动静,连拖鞋也不敢趿,光脚踩着木地板,做贼似地一溜烟地跑到防盗门那里,掀开猫眼的小圆盖,往门外张望。

一女三男四个中年人,大包小包地拎着,还有鲜花!都是矮个儿,唉,那女的,烫过的发梢扎个马尾辫,她弯腰放下东西,往背包里掏钥匙的当儿,面孔正对着李春勇的猫眼,呀!倒挂眉和大鼻子长得真像梦里遇见的老鬼魂!再一看,两个男人长得也像她,那第三个男人,没准就是她的男人,老鬼魂的女婿喽!

四个人说着上海话,断断续续的,李春勇听不清楚话里的意思。猫眼又把这伙人缩小成矮手矮脚的全身照,李春勇使劲眨眨眼睛,又吐出舌尖,卡在上下两排门牙间,一咬,哎呀痛死了,看来,自己没有在做梦啊!

对面的门开了,这伙人一个个走进门去,最后走进门的是一个穿半旧的细密格子夹克衫的背影,像一个西瓜似的,李春勇猜想那个便是老鬼的女婿,“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李春勇睡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防盗门后面的过道上,不知道饿,也不觉得渴,从太阳穴一路往下,一串串冷汗洇湿了背脊。

到中午十一点多的光景,一股烟味钻进李春勇的防盗门,李春勇趴上猫眼看,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们莫非在烧锡箔?”

下午一点多的光景,防盗门外面悠悠地响起了佛教音乐,乐声袅袅,钟磬钹音和木鱼的击打声交响,和着几十条和尚喉咙的沙粒似的伴唱。

声音在下午三点钟后沉寂了。

到了夜里,又代之以翻麻将牌的“哗啦啦”声音。

李春勇想起前几天夜里做的梦,吓得缩成一团,瘫软在地板上。

一连三天,门外的走廊里脚步杂沓。

清明小长假后,一切复归寂静。楼道里,连个苍蝇都没有。

李春勇把心提到嗓子眼,每天只开两次防盗门,出门上班一次,下班进门一次。他把门拉开窄窄的一道缝,快速地把自己瘦小的身体填进那道缝,一闪身到了门的那一边,随手快速关上门。在开关门的几秒钟内,眼睛紧盯着对门那扇瓦蓝颜色的防盗门,唯恐稍一闪失,那门里头就冒出个什么东西……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三星期,平安无事。

就在李春勇渐渐松下一口气,缓缓入梦的那个夜里,老鬼站在了李春勇家的防盗门外面。

鬼魂怕吓着李春勇,很规矩,隔着大门和李春勇说话。

“前一阵子,我的吃食、喝的酒很多。”

“您知道吗?您的儿女赚钱了。这里限购了。”

“调控?好呀!”鬼魂高兴了:“如此,我的儿子女儿就不会把房子出售了。”

“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

“可是,除了这边,我又能去哪里呢?”

“倒也是。”

老鬼唠唠叨叨,又回到那句不离口的话:“我就是做梦,也想钻进泥土,做一条蚯蚓……”说着这话,两眼突然睁开,还放出光来。李春勇头一回看到死人灰暗的眸子,那束光转瞬即逝,老鬼的眼睛又闭上了。

“您住在这里,继续着生。”李春勇说句话安慰老鬼,虽然心里害怕,隔着一道严严实实的双层不锈铁防盗门,他还是有勇气用这个法子搞好邻居关系的。

老鬼凄然一笑,显然不相信的样子。他没有反驳李春勇,好像不愿意让李春勇尴尬,更不愿意看到李春勇难过。

“你跑居委会了?”矜持良久,老鬼憋不住问了一直想问的话。

“没没……没……”李春勇慌了。

“揭发邻居买房做墓地,你没有证据的。”老鬼成竹满胸,笑着说。

糟啦!他什么都知道!这个通灵大仙!李春勇顿时感到自己成了一件用透明玻璃打造的工艺品。隔着一道大铁门,他抖抖索索地瘫坐下去,双膝才跪到一半,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半空中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又把他的眼睛对到和猫眼平齐的位置。

“他们清明节带来的酒食,我吃完了。你供我喝酒吃肉,我保佑你业绩好。”老鬼说明了来意。

李春勇答应了。

“我要一盆油爆苔条花生米,里面没有霉花生的。霉花生里面,黄曲霉素多,致癌物,我不喜欢,关注健康很重要。”

李春勇点点头,记下了。

“还有,新开元的蒜茸粉丝蒸扇贝,南新雅的茄汁煸明虾,王家沙的虾仁两面黄……

在这些听都没听到过的名店名吃面前,李春勇为难了:“这些,我都搞不到……”

“哦,看我老糊涂的,难为你,那就随便弄条鱼,清蒸。”

“酱油蒸,行不?”

“随你。呃,不放辣。”

“唉。”

李春勇一一照办。

接下来的几天里,如有神助,李春勇的订单不断,赚的钱比往日翻了好几倍。

几天之后的一个梦里,隔着防盗门,透过猫眼,又看到老鬼站在楼道里。

“老爷爷,我的业绩上去了。”

听了这话,老鬼白纸一样的脸泛起一层油亮,洋洋得意起来:“我活着的时候,给开发商干活。我对房产有影响力的。听着,再过几个月,你会当店长。”

“真的?!”

鬼魂的脸保养得很好,除了灰黑,除了紧闭的双目,还真的以为是一个活人在说话。老鬼为李春勇做了事情,他要的回报也不含糊:“给我来一份南京路绿杨村的红烧狮子头。”

“好好好!明天我休息,我一定进一趟上海市区,去买来。”

鬼魂的面部流露出感激的表情,又很不好意思。嗫嚅了一声:“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接下来的话,李春勇听不懂。好像是说,他的孙子,鳏居的他带大的,都没有给他吃过那么好的东西,而他已经死了三年了。

李春勇缩了一下鼻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这段时间里,赚的钱真多,李春勇很是感激老鬼。照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月,李春勇又能买进一套房子了。本小区的房价已经被炒高,可是,沿着规划中的高铁延伸线,还是找得到价格洼地的。他用的是老鬼教他的法子去投资房产。他供奉不断,鬼魂感动了。李春勇说,没事的,在家里,我也这样给爷爷奶奶上坟的。老鬼说,我没有你爷爷奶奶那样命好,他们都入土为安了。

老鬼又说,年轻人的梦想被高房价击碎,我们这一辈是欠你们的,我们透支了你们的福利呀!老鬼说到这里,低下头,灰暗的面影上闪过一抹微弱的亮光,李春勇猜那会不会是泪呀?

好景不长,一个星期后,业绩突然断崖。李春勇满腹狐疑,开始怀疑老鬼魂的法力。更令他感到蹊跷的是,怪事情不可解,昨天刚放在对门口的酒食,第二天一早就没了!李春勇纳闷,老鬼既然这么会吃,咋不多保佑他挣钱?

那天,趁着午休,李春勇买了一只鸡腿,鸡腿刚出烤箱,香喷喷,油滋滋的。下班回家的路上,在长途汽车站的便利店,他又花十块钱,买了一小瓶假茅台。

出了电梯,李春勇在对门口蹲下,鸡腿装进一只小纸盒子,一滴油顺着腿骨滴下来,落到门前的地转上。他又拧开酒瓶子,倒进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子,耳朵里听着醇香的酒液泼入塑料杯底发出的“扑扑”声,嘴里喃喃低语:“老爷爷,俺今天给您添了酒,您慢慢用,保佑俺……”

门往里开了。

一阵阴风刮出来,

看到往里开的门在地上画出一道弧线,李春勇“哇”地大叫一声,魂飞魄散,他一个后仰翻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楼道里退。

门口出现一个理平头,黑脸膛的壮小伙,他看一眼地上的香烛、酒食,操起门边一把扫帚冲出门外,对着李春勇没头没脑地打。嘴里骂出一连串李春勇听不懂,但确信是最脏最难听的字眼。那大抵的意思是:你他妈的把我当死人!整天价在我门口点香烛,放供品,我前脚清理掉,后脚你又来,你咒我,找死呀你!今天总算被我逮住了!哼!看老子我不揍扁了你!

屁滚尿流的李春勇双手护着头,像一只狗那样退到楼道的墙角,嘴里只“哇哇”地嚎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打累了,李春勇求饶求得嗓子眼也干了,两个小伙子才平下心来说话。

李春勇把之前在梦里遇到鬼魂,鬼魂答应供酒食吃就关照他业绩的事情说了,听得小伙脸“唰”地白了,“不!这……这不可能!”小伙说着,连连倒退几步。

“我问你,你的上家是不是上海人?”

小伙点点头。

“他们的房产证上有三个产权人不是?”

小伙子手掌一拍脑门:“唉,倒也真是,过户那天,那边来了三个人……”

“这就对喽。”李春勇咧开一张阔嘴巴,笑了。

小伙子手里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地下,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一张疏于刮胡子的黑脸青一块红一块。

“上……上海人,撤了!”

“好在从今往后,咱门对门的邻居都是活人了。”

“唉,”小伙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伸出手,从地上拉起李春勇。连声说对不住。

李春勇伸出右手,那个小伙也伸出右手,两个年轻的巴掌拍了一下,合在一起。

他俩都笑了,笑得淌出了眼泪。

小伙来自四川,他的叔叔在上海郊区开了一间不锈钢作坊。他离开家乡,帮叔叔打下手,好几年了,攒了笔钱,买不起上海房子,就买进这个小区了。

“你买进这房子,每平方米多少钱?”顾不上一身的疼痛和瘀青,李春勇最关心的是房价。

“一万七千多。”

“真的?!”李春勇兴奋了。

当夜,李春勇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想起了心思,照着老鬼教的法子,李春勇把新赚来的钱投资一个到两个低价盘,估计首付够了,接下来,等三个楼盘都涨了价,抛掉,手边有个三、四百万了,立马买回上海去!他要娶小菊, “小菊……”李春勇默默念叨着,想到为了生存,自己吃过的一茬茬苦,今天,总算,回报来了,他高兴了,给自己来点娱乐,一只手胡乱摩挲起自己的身子,小菊……一想到小菊,他的动作轻柔起来,把自己这只按电话键、手机键、电脑键的粗手想象成小菊的细嫩柔荑的女性的美手。小菊身上哪里都生得好看,可他,李春勇,只心里头转着念头,从来没有摸过小菊柔嫩得像新蒸馒头那样的小小肉手。他不敢。有一次,老板的儿子开着法拉利,穿一件黄颜色的名牌体恤衫从浙江来,咖啡色的条子在体恤衫上打横,把个油头粉面的尖脑袋小子装扮成一只採花蜜蜂。那小子进公司后,绕到小菊的身后,双手抓住小菊坐的那张带轮子的办公椅的后背,把小菊前前后后地推拉,小菊吓一跳,抬头一看是老板的衙内,不便发作,只得不失尊重地笑着,那天,小菊的双唇涂了嫣红的唇膏。李春勇刚好到门口的接待处复印,一见那一幕,心里一阵痛。他恨不能一步冲上前去,把衙内的爪子从小菊的椅背上拉开,可他不敢。他想象自己是老板竞争对手的儿子,一定要施展法力打败老板,夺回小菊,让小菊坐在他李家父子公司的接待桌子边上班。老板的生意,不就是鼓捣鼓捣商场、铺子、办公楼啥的么?有啥稀奇?可他,李春勇的父亲,只承包了村里的一个鱼塘,兼种三亩地,一年下来的收入,才五千来块。李春勇在上海打工,还买了楼房,在他爸的眼里,他是家里最出息的儿子,爸爸总是叮嘱他好好干,要本分,勤苦,对得起这份工作。李春勇可不愿意认命,那天下班后,他一个人去了大排档,干掉三大瓶啤酒,一大盆烤鱿鱼……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微醺中的李春勇大睁着一双被宰杀时滴血的,鱼那样的红眼珠子,在内心捶胸顿足……

他,李春勇,是一个想得开的人,在任何时候都展望着未来。事情过后,李春勇不傻,还是把自己的命算个八九不离十,假如……自己的条件够不上小菊,他娶小杏也成,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颀长的颈项后面挂着一条油汪汪粗黑长辫子的邻家姑娘,他和小杏生俩孩子,一家四口在上海过……人就这样,什么样的坎都能过的……我,李春勇,我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在我的家乡,春天,地上繁花似锦,小鸟抓住柔韧的柳枝迎风荡起秋千,“噗”的一声,缀满嫩芽的柳梢划过水面,又随风昂起湿漉漉的枝头,朝水里的生物发出轻声的召唤……这时候,头戴蓑笠的父亲割来大把大把的青草,撒入鱼塘,泛起涟漪的水面上冒出一个个圆圆的鱼吻,它们吃着草,唱着水族特有的生命之歌。父亲是一个讲良心的人,宁可少卖钱,也不给鱼喂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只喂给鱼吃草。有这样的父亲,李春勇不再幻想做老板竞争对手的儿子了。这时候,李春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劳悄悄侵入了他的中枢神经,把他送入一个迷幻的梦乡,在那里,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陌生的鬼影,潜进入户门,一瘸一拐地朝李春勇的卧室摸进来,很快,到了他的床边。

“啊呀!”李春勇跳将起来,浑身哆嗦抽筋。这时候,他听见空中想起了洪钟一般的说话声:“你……给我买一小瓶帖茅台标签的酒,以前你经常给对门老头买,他孝敬我喝的。”

陌生鬼魂说着,上下嘴唇一抿,伸出舌尖舔了舔。

李春勇看得出,那鬼酒瘾上来了。可是,他来找我干嘛呀?

“您是……”

“住你楼上的。”

“你是说……”

“你弄酒菜给我吃。”

“哦……”李春勇想谈条件,要鬼魂吃了酒食,帮他提升业绩。因为害怕,没敢提。李春勇等鬼魂自己说出保佑他挣钱的话,鬼魂也没说。

“原先住在你对面的那只鬼,离开前,打了我一顿,打折了我的腿。说这是我囤地囤积房源,推高房价的报应。弄得我和他都死无葬身之地。”

李春勇憋住不笑。又显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您老好点吗?”

陌生鬼魂不答应,兀自说下去:“反正他要离开了,以后相忘于江湖,他再也不怕我了。他这个坏种!几十年了,在我的面前像一条狗,一旦用不着我,就不怕我了,就暴打我致残。人心险恶呀!其实,我也是一个打工的,他打我,莫名其妙,我又打谁去呢?”

“他去哪里了?”李春勇恋恋不舍,鼻子酸酸地问。

“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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