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老年总愿回忆往事,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硝烟的老兵,更愿寻觅那些已存稀少的耄耋战友。2016年的一天,我正在画画,突然接到一位抗美援朝时的战友、老大姐电话,她问:“你是小侯吗?”我说:“是啊!”对方兴奋起来:“可找到你了!我是从《老干部之友》杂志上看到你写的回忆录,才知道你原来在解放军总医院,记得刚到朝鲜时,你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兵,转眼六十多年没见面,可想念你们呢!”
  啊?是解宝贤大姐,我也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一起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战友,于是我去拜访了她。
  太阳像一朵圣洁的白莲在澄蓝的天空静静绽放,阳光透过玻璃窗,亲吻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房间里很静,坐在轮椅上的解大姐,今天显得异常兴奋,她急切地等待我这位六十多年没见面的战友。当我走进她的家,一见面,她就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小侯,记得刚到朝鲜,你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兵呢,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想你呀!”这位经过抗日和抗美援朝战争考验的共和国老兵,虽已满头银发,仍然精神矍铄。我也激动握着大姐的手说:“是啊,我们都老了。”  

    大姐的名字叫解宝贤,是一九四0年参军的。真想不到,几十年没见,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洪亮。她告诉我,今年她已经九十岁,老了,现在坐上轮椅了。见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便问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大姐说,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她有仨儿子,俩女儿是双胞胎。她特意告诉我,大儿子是朝鲜抱养的孤儿。我一听感到很惊奇,随即用朝鲜语说了句:“噢!是朝鲜沙那米(朝鲜人)”。大姐一听我几十年后,还会说朝鲜话,快活的笑了起来。于是,她慢慢地向我叙说起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

  一九五一年五次战役后,为固守三八线,志愿军转入阵地防御战,但敌机仍然猖狂的地毯式的轰炸,其目的是要切断我志愿军后方运输线。为了隐蔽,军后勤部机关白天蜷伏在自己用小镐锹挖掘的洞穴里,夜间行军转移。这天拂晓前,财务处的解宝贤和几位战友放下行装正原地休息,突然,在静谧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划破了硝烟弥漫的山谷。解大姐感到心弦一颤,立马挺起身来,举目张望,侧耳续听,不由自主地向坐在身边的小战士叫道:“小曹,你听见孩子的哭声没有?”正在休息的小曹蹭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向大姐所指的方向静听,说:“听到了,是孩子的哭叫声!”

  解大姐毫不犹豫地叫小曹跟她去看个究竟。当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大步流星奔到孩子身边时,被眼前惨烈的一幕惊呆了。只见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婴儿小嘴亲吻在阿妈妮干瘪的乳头,而阿妈妮已然遍体鳞伤,血渍早已风干凝固,双眼瞪望天空,充满着仇恨与不舍;不远处刚要迈进栅栏院门,身背干柴背囊的阿巴基,也躺在血泊中,庭院里的茅草房被敌机炸塌燃烧,丝丝余火还冒着青烟。显然,阿妈妮是在敌机轰炸时,刚抱着孩子跑出房门时被炸倒的。看着这惨景,解大姐立即弯腰,解开衣扣,把孩子贴身抱在怀里,孩子得到了一点温暖后望了望陌生的面孔,小嘴本能地寻找乳头。解大姐虽然是在入朝前结婚,但始终没有要孩子,根本没有哺乳的感受。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婴儿的哭泣,母爱的天性让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将青春红晕的乳头塞在婴儿嗷嗷待哺的嘴里。孩子开始如饥似渴地拼命吸吮。这是解大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婴儿吸吮奶头,由于没有奶水,被婴儿嘬得钻心地疼,不一会就被嘬咬出鲜红的血液。解大姐说:“当时,这小东西可真饿急了。”无奈,她只好又让小曹快拿来炒面袋,打开水壶,用水搅拌成面糊,没有小勺,自己就喝一口面糊含在嘴里给孩子嘴对嘴喂,孩子开始不接受,闭嘴躲,经反复喂多次才渐渐适应。经过一段时间的喂水、喂炒面,小孩终于来尿了,尿湿了大姐的衣裤,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小家伙原来是个男孩。从那以后,大姐就将男孩带在身边,逢人毫不掩盖的喧嚷,我有个小男孩。战友们打趣地问她:“从来没见你生孩子,怎么会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小男孩?还当众让孩子吸奶头,难道你不怕羞、不脸红吗?”大姐听后,严肃地说:“脸红什么,战争中的女人哪里还顾得羞涩,救命比什么都要紧!”

  大姐的话是那样说,在朝鲜战场上带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间要经常转移行军,身上要背负自个儿一周食用的炒面、水壶、背包、挂包,这本身就挺重的了。现在,又多带一个婴儿,困难可想而知。战友们劝她若有合适的人家,就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可在那样的战争岁月,很多朝鲜家庭连自己家的孩子养着都费劲,何况一个孤儿。大姐说,在最困难的时候,她总是想起入朝前母亲曾跟她说过得话:“闺女,要记住娘的话,在战场如见死不救那就是罪人!”

  抱养孩子后不久,后勤部里又来了小崔小马俩女兵,战友们给解大姐她们挖建了一个防空洞。谁想,刚住进没几天,有一天早晨她走出洞,回头一看,洞顶扎着一颗硕大的炸弹,半截露在外面。好家伙,大姐惊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炸了那还得了,她急忙进洞喊小崔小马快出来,说洞顶有炸弹,并且立马抱孩子跑出洞。大姐把孩子交给小崔,说你们快走远一点,我去想办法把洞顶炸弹搬走,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俩将来谁活着谁就负责把孩子养大。见状,小马焦急的说:“大姐,我去帮你。”“不用,你们快走开。”大姐说着找来绳子爬上洞顶,仔细观察后思量着,炸弹扎地这么大撞击都没爆炸,肯定有原因。再细听,也没有时针的嘀嗒声,她想,这肯定是颗臭弹!于是,她果断把炸弹捆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炸弹移到远处山沟悬崖边,接着,顺势把炸弹推入无人深沟。返回没走几步,只听一声巨响,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大姐对孩子的忧虑瞬间烟消云散。战友们听到爆炸声,以为出大事了,纷纷跑来看。大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没事没事,回去吧!有人问,“炸弹怎么会响了呢?”大姐说:“我也不知道,推下去它就自爆了!”这时,小崔抱孩子赶来说:“大姐,你刚才说,谁活着谁养。你命大造化大,孩子还归你养!”

  说到这里,90多岁的老大姐手捋着满头银发微笑着,说这事如今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呀!

  经过半年多精心喂养,小男孩开始站立起来。走了几次,孩子总是哭,解大姐意识到,是孩子没穿鞋子的缘故。

  当晚,战友和孩子入睡了,但她脑子里还翻腾着给孩儿做衣服的心事,便起身点亮煤油小灯,因没布料,即刻拽衬衣角剪下做了双袜子,又用敌机夜间投照明弹坠落地降落伞给孩子做了身合身的衣服,这一针针银针刺落了防空顶上的繁星,一丝丝线牵来马良山上空的太阳。姐妹们都看到大姐的防空洞里灯光又亮了一夜。

  一天,解大姐背着孩子随部队行军到达宿营地后,山峁上微风吹来,有丝丝寒意,山下的涧水叮叮咚咚,水面上漂流散落的花瓣。这时,孩子大声哭闹,几个姐妹抱过来,你拍拍、她逗逗,孩子仍哭闹不止,大姐接过来,解开上衣露出乳头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立马不闹了。

  战友劝她:“大姐,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

  大姐看着怀里的孩子,虎头虎脑,小脸长得白白净净,眉毛浓密乌黑,大姐思考许久。

  “叫永生吧!希望孩子结结实实活下来。”

  “这名字是从你奶头上嘬出来的。”战友一句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嘿!瞧你说的多磕碜啊!”

  “磕碜什么,看你敞开胸露出一对奶头,那不磕碜哟?”

  “女人应做女人事,这是战争逼的”。

  解大姐的爱人,军后勤部长王子修入朝以来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夫妻俩不经常见面。他因受伤回到我所在的前线救护所疗伤时,才知道解大姐抱养了一个朝鲜孤儿,当战友们祝贺他有一个朝鲜的儿子叫王永生时,他开心的连声说好啊好啊。

  不久,部队转移到东目洞,恰遇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妈妮,领着一个与永生一样大的小孙女,在山沟草棚里,因没吃的抱着哭泣。大姐将身上背的炒面倒在阿妈妮一个盆里,阿妈妮抱起盆感动地说:“高马斯米达(谢谢)基翁贡(志愿军)!”

  这位朝鲜阿妈妮一见到小永生就喜欢得不得了,她望着永生苹果似脸蛋和黑葡萄似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永生抱在怀里,对大姐说:“你们整天行军打仗,带着孩子是个累赘,干脆就放在我这里吧,我就是讨饭,也要把他养活。”小永生对阿妈妮感到陌生,伸出双手抓大姐的衣服,拼命地呼喊妈妈。大姐心都碎了,她把永生抱过来,她知道,阿玛尼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能不能养活,她不能把永生留给她。告别了阿妈妮,这时,她看到永生泪流不止,浸湿了山里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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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四点,朝鲜战争停战了,解大姐把孩子带回祖国。我们所在的六十四军凯旋归国,解大姐和爱人王部长被调十九兵团,我们从此分开。归国后,大姐一直含辛茹苦地关爱孩子的成长。从上学参军转业直到谈恋爱成家立业,无一不事必躬亲,其用心比她后来亲生的四个孩子还偏爱。大姐的爱人王子修担任武汉军区参谋长和总后司令部参谋长,这位共和国将军对永生视为亲骨肉,关爱有加。(此照片来自网络)

  大姐说,永生这孩子为人厚道,忠诚老实。我问大姐,您给孩子说过他的身世吗?大姐说,说过,是他成家立业后我才告诉他的。我问,永生听到后什么反应?他没提出回国吗?大姐说:孩子肯定有点吃惊,但他很镇静地说:我是妈妈的儿子,没有妈妈哪有我,我哪里也不去……。”这时,我见大姐含泪欲滴,忙给她端过一杯热水。

  说来也巧,我跟大姐见面的这天,正巧赶上永生从武汉回北京看娘。说着,大姐冲着楼上喊道:“兵兵,家里来客人了,叫你大哥下来一下!”立时,我听到一个女生亲切自然地叫道:”大哥!大哥!妈叫你过去一下!” 兵兵是解大姐的小女儿,在军队医院工作,是一名出色的儿科大夫。我问她:“你跟大哥亲吗?”“亲,是亲兄妹,小时候大哥带我们玩,有好吃的总先给我们吃。”不一会儿,门开了,兵兵牵着大哥的手走到我面前。我打量着这个从战争中侥幸生存下来的叫做永生的朝鲜孤儿:个头不算太高,头发已然花白,面带笑容。我对永生说:“我们聊聊你的身世,你不介意吧!我和你妈都是基翁贡(志愿军)。”大姐也跟着说了句,“阿得儿(儿子)。”永生笑着摇摇头:“我听不懂”。大姐说:“永生今年已经六十出头啦,退休了。我随口说:“永生长得跟朝鲜人很像嘛!” “是啊,他本来就是朝鲜人。只是因为战争,才把他变成了中国人。”大姐如实道来。我说:“是啊是啊,永生是中朝友谊的最好见证。”永生这孩子小时候爱哭,我多次当着战友们的面解开衣扣,把奶头塞进他嘴里。战友们开玩笑,说我是个不知羞涩的女人。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是怎样让永生活下来,哪还顾得上害羞呢。

  永生接着母亲的话茬说:“妈,你有超越国界的母爱,博大圣洁,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大姐嫣然一笑,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或许那就是女人的羞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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