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祁小米三天前预知的那样,上午九点半,《消费正前方》节目进行时,祁小米如往常一样定时插播股市行情:

  “现在股市已经开盘,上证指数是……”

  她没看清电脑显示屏上正在刷新的数字,视力有些模糊,手脚开始发软,随即脑袋一垂,整个身子稀瘫烂软向前栽过去。轻薄的转椅一只轮子悬空。咚!砰!椅子翻扭出去,人倒在直播台下。

  幸好导播是孙雅莉,沈州之声资历最深的老导播。别人当导播三两年后都会变着法地去当主持人,或者编辑、内勤一类,孙雅莉不,她干导播一干就是十五年,心无旁骛。因为导播干得好,当过两次台劳模。幸亏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状况,不到十秒,人就冲进直播间,老练而迅疾地关掉话筒,推上间乐,然后蹲下身子,招呼倒在地上的祁小米。 

  悠悠万事,不能空播。

  可是,任凭孙雅莉怎么呼喊,祁小米一点反应没有。孙雅莉拍打着祁小米的脸颊,又把粗短的手指放到祁小米鼻子底下,呼吸还有,其它感觉全无。这可不像一般的腰疼肚子痛。孙雅莉心生恐惧,抖着双手给总监韩苗苗打电话,急促而沙哑的呼救声传到直播区走廊。 

  沈州之声总监韩苗苗和陆续赶来的同事们发现祁小米倒在地上的姿势好生奇怪。她弓身躺在直播台下,婴儿状,双腿弓缩。细心的孙雅莉发现,祁小米上身穿着漂亮的浅粉色羊绒外套,脚上却是一双黄色半旧旅游鞋,这可不是她平时穿衣打扮上悉心讲究的风格。比躺姿和穿着更让人奇怪的是,祁小米的眼睛居然睁着,不大不小的眼睛,薄厚适宜的双眼皮,眼神涣散,一动不动。

  韩苗苗把从不离手的碳素笔插进发髻上,故作镇定,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祁小米抬到直播区警卫休息室的床上,让人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又安排新闻主播孟坚替祁小米继续主持《消费正前方》。孟坚是台里大腕,平时对频率的安排及他人的求助习惯说不,此时危急关头,救场如救火,他一反常态,纯现英雄本色,一路小跑进得直播间,扶起转椅,坐到台前,关掉显示屏上的股市页面,在百度上搜索“消费”一词,然后终止正在播放的音乐,推上话筒:

  “大家好!我是孟坚。欢迎继续收听沈州之声《消费正前方》节目。听众朋友!你们知道今年市场上卖得最好的腕表是哪一款吗……”

  直播间外,从走廊直至电梯口占满了人,大楼里能来的都来了,不论忙闲。值班保安很兴奋,平时这里太寂静,名嘴们虽然天天见,可都是一走一过不停留,连打蚊子拍苍蝇都是大事件大动作了,即使逢年过节市领导来走访,也没见过这阵势。简陋的保安休息室坐落在直播区一角,平时无人问津,如今成了世界的中心,值班保安终于因为自己位居事发第一现场而有了当主角的感觉,平时那些牛哄哄的名嘴们如今可都围着自己询长问短呢。

  休息室里,韩苗苗正弯腰用力按着祁小米的人中,希望自己的拇指能创造神奇,换醒祁小米的神智。

  祁小米纹丝不动。

  韩苗苗确信祁小米处在深度昏迷中,心思不免沉重起来,脸上雾气凝结。她起身看表,焦急地等待120救护车的到来。事态严重,应该告诉台长一声。韩苗苗掏出手机翻找台长号码,同时下意识地想找个与祁小米亲近的人过来照看她,一时竟想不起谁。咳!是个怪人! 


  在沈州之声所有在播节目中,开办多年的《消费正前方》不上不下,实属鸡肋,即使在频率内,收听率也从未进过前十名,广告挂单更是价低量微,时有时无。历史系毕业的祁小米主持过妇女节目和法律节目,四年前接手老掉牙的《消费正前方》,越发莫名其妙稀里糊涂。节目时长一个小时,若开热线,只有三两个电话,短信最多时也绝不会超过五条。总监韩苗苗两年前对此表示过不满,让祁小米思考改革方案,说再不改革就要末位淘汰取消节目了。但两年来祁小米始终表示没想成熟,节目也一直按照原来的要素进行着,念念消费周刊,说说行情物价,接三两个购物咨询电话,不死不活。祁小米清楚,自己节目的听众大都在六七十岁以上,不上淘宝和唯品会,他们恋旧,对节目忠诚度高,换个片头片花都不适应,对老面孔的节目有需求,不挑剔,也因此,这档节目始终没进入末尾,没遭淘汰,任由其他节目忽而头三名忽而末位地过山车般上蹿下跳。

  台总编室每月都要点评各频率的各档节目,说到《消费正前方》时总是一带而过,不会有人表扬,也不会有谁批评,永远温吞着。祁小米也不在意,包括工资。她的效益工资一直偏低,却从未找谁理论过。一直以来。祁小米和总监韩苗苗及其它主持人之间相处得也不咸不淡,少了谁另一方都不会留心。但在祁小米昏倒之后,所有知道消息的人还是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大家纷纷赶到直播区,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上来,不止一个人上前捏人中,扒眼皮。虽然这是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来自社会各个角落各种有形无形物体的冲撞、磨砺和挤压,但主持人们作为特殊群体,养尊处优惯了,远没积累到足够的遇事不慌的经验,表情都紧绷着,有些女主持人的手在颤抖,还有人流下泪来,为祁小米的健康担忧。

  当然,一种莫名兴奋也在默默传递着,毕竟,主持人突然昏倒在直播间这一情况不很常见,足够大家议论一阵子。 

  没人知道,其实祁小米这时候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在倒下的一瞬间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倒下,只是已经左右不了自己。倒下后,她听到孙雅莉惊恐的喊叫声,之后,肌肤陆续感受到同事们各种抢救式触摸,听到迅疾的跑步声和打电话的声音,听到了不寻常的一团忙乱,无数影象在眼前晃动。跟值班保安一样,祁小米也有了一种当主角的感觉。 

  祁小米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但视线混沌,不能转动,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自己,像在母腹中,像包裹在一团粘稠的液体中,动弹不得。四周弹性好,又十分舒服,她居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三天前,祁小米全天休息,没像以往那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闲书,一整天都在街里逛,逛商场,也逛菜市场,一家接一家逛,什么也不买,就是逛,中午时分打车回家。

  对于中午回家这事,祁小米给自己的解释是早晨穿错鞋了,穿了一双高跟鞋,不适宜逛街,所以要回家换过来。但她心里清楚,早晨穿鞋时,两双平跟鞋就摆在显眼的地方,也就是说,把鞋穿错是她故意的,为着中午有个借口回家一趟,说白了,中午回家的目的不是换鞋,而是看看二楼回来人没有。 

  祁小米清楚,这个目的不好解释,不能说给别人听,跟自己也解释不通,所以,以换鞋为借口回家,操作起来理直气壮,方便坦荡。回家时,她在单元门口抬头看,二楼的窗户依然关着。进得单元门,从二楼门口经过时,她把耳朵贴在二楼防盗门上仔细听,和半个月来一样,里面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人迹,更没以往的儿童嬉笑声。只要不是休息日,这一梯一户的楼道总是静悄悄的,不用担心谁会看见。进得四楼自己家,祁小米脱下米色高跟鞋,换上一双黄色旅游鞋,这与已经穿了一上午的浅粉色羊绒外套有些不搭,但她顾不上考虑这些,匆匆回到街里继续逛起来,仿佛这个家不是自己的,不能久居,必须马上离开。其实离开了也没什么好做,只是在街里闲逛,比如在一家地下商场,祁小米足足逛了两个半点,看尽各个档口柜台的货物,到了什么也没买。 

  晚上,祁小米有意晚些回家,差不多快十点才往回走,许多商家都打佯了。在自家居住的这个安静的小区,家家灯火通明,唯独与自己一个单元的二楼,一片黑寂。半个月以来,二楼再没传出过嬉笑声,窗口也再没亮起灯光。这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许多。不,不是安静,是寂寞,不再有光亮,就不再有方向。

  置身黑色的寂寞中,祁小米只用一秒钟就再次确信二楼的人去屋空,虽然她早已确信无疑,虽然她中午的确信根本不需要晚间的进一步确信,但当天从早晨到中午及至晚间的考察和思索毕竟让她彻底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二楼母女消失了。嘿嘿!祁小米暗笑,幻想破灭也是成果,就如同前不久的职称评定,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那个叫郭凯家伙,仅凭两篇抄袭的论文就被省职称评定委员会评为高级记者,挤占了有限的名额,害自己出局。愿望破灭也算成果,句号是用来安心的,祁小米对单位不再指望什么了。

  祁小米对自己说,社会是复杂的,而自己过于简单,简单到无力挣扎节节败退及至欲望全无。自己不是战士,当然不会战斗,即使战火已经在自己的身前身后燃烧起来,熊熊然!汹汹然!自己也不会拿起刀枪。祁小米了解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最最可笑的是,二楼的张璇真的走了,自己却一直不肯面对这一事实。 

  祁小米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考察和思索。临近午夜,二楼还是黑着。祁小米确信张璇已走,确信张璇的走跟她的来一样神秘莫测。

  按说张璇的走与己无关,可毕竟自己因此结束了延续三年的生活状态,或叫生活方式。是的是的,应该是生活方式。如果没有张璇,这三年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每天最少两次的抬头望窗和每天最少两次的俯耳倾听,雷打不动,绝对应该算是生活方式。总之,三年来,自己全部生活的核心内容是关注二楼,关注二楼的所有动作,倾听二楼的所有动静。结果,张璇突然消失了,自己原有的生活戛然而止,没了目标,没了锚,没了准星,什么也捕捉不到,什么也把握不了,飘忽不定了,莫非命中注定?想到这些,祁小米眼前闪过一抹黑,要往地下倒,幸亏及时扶住墙。她心想,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三天,自己真不知道要在什么无法预料的地方昏迷过去呢! 

  

  三天后的此时,祁小米果然昏迷过去。

  从直播间到直播区保安休息室的床上,人们焦急地聚集着,打探着事件的过往,研判着下一步走势,窸窸窣窣,叽叽喳喳,兴致盎然。祁小米心里明镜,甚至为自己三天前的先知先觉得意了一会,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即将醒来,即将站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并且,祁小米预知,自己再也不会回到直播间,新的句号已经生成。

  120赶来时,祁小米果然醒了。她挣扎着起身,韩苗苗、孙雅莉等人忙上前搀扶。祁小米倚着孙雅莉缓缓坐起,头沉沉地歪着,目光低垂,模样温婉,无力地由着大家为她忙着,虚弱的身子骨让人感动生怜。急救医生指示她别动,她就静静坐着,由着医生量血压,听心脏。

  “没事!”医生说,“血压、心脏都正常,体温也正常。先别急着下床,最好再躺半个小时。可能是累的。”

  祁小米望着医生,温和的眼神里充满谢意,心说再见了。 

  台长随后也来了,因为走得急促,一张平时总是苍白的脸胀出了难得的红。他关切地看着祁小米,说一会送你去医大检查下,查查脑压什么的。

  祁小米摇头。台长说不去医院也行,120不是说没事吗。那你就回家歇息,坐我车。回头我们跟你爱人联系,让他回家陪你。 

  韩苗苗送祁小米上车时关切地叮嘱司机慢些开,对祁小米说平时看你身体挺好的连感冒都很少得怎么说昏迷就昏迷了呢,回家好好歇息,别急着上班。明天千万别来了。祁小米顺从地眨了下眼睛表示谢意,心说再见了。 

  坐着台长的车,祁小米半小时后才到家,显然台长的司机不熟悉祁小米家的路程,平时坐丈夫陈博非的车上班,只需十多分钟。陈博非的司机是个喜欢走近路开快车的年轻人。 

  下了车,祁小米缓步走进小区,小心翼翼,样子像端着一碗水,显然还没有完全从昏迷中恢复过来。在楼门口,祁小米习惯性地抬眼看了看二楼,窗户依然紧闭,窗帘拉得严实合缝,褶皱也如常,没人动过。进得单元门,走过二楼,祁小米又像以往一样,把耳朵贴紧二楼的防盗门,里面依然一片死寂。祁小米长长呼出一口气,好象终于得到了一直渴望得到的什么东西,一颗心儿落了地,然后轻松上到四楼,取钥匙开门。待进得家门,电话铃就响了。祁小米有心不接,又改了主意,拿起话筒。 

  果然是丈夫陈博非。他说台里给他打了电话,询问祁小米的昏迷和现在的情况,声音平静得一如既往,就像一位历史老师说起夏商周的农事,最后周到地问祁小米需不需要他回来。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祁小米说不用,说自己没事儿,躺一会就行,不用他回来。祁小米没说再见,没说自己即将出发。 


  出发前,总该吃点什么,虽说不饿。妈妈一直主张“上车饺子下车面”。 祁小米放下电话,点着煤气,烧上水。 

  冰箱里还有半袋毛毛牌三鲜馅水饺,那是陈博非平时最爱吃的早餐,祁小米常买,跟着吃。那么,自己最爱吃什么呢?居然想不起来。祁小米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笑了笑,一边等着水开,一边把嘴唇上本已淡如薄雾的口红擦掉,顺势把手袋里的口红、钥匙、手机和一个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拿出来,放到洗手盆边的杂物架上。她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面是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远不及身上那件浅粉色羊绒外套新鲜,但眼睛分明亮晶晶的,转动灵巧,看不出刚刚昏迷过。祁小米知道是时候了,该动身了。钱夹要带上,里面有七百块钱,足够,不需要太多,不需要身份证。祁小米从钱夹里抽出身份证,抽出自己和陈博非的工资卡,又从书房书柜里抽出《民国演义》,翻出两张储蓄卡,一起放到洗手盆边的杂物架上,随手拿了条毛巾,拿了一只塑料牙具筒,可以兼当水杯,一起放进自己那个深驼色软皮手袋里,然后上路了。

  她忘记了煤气灶上烧着的水。 

  祁小米穿着黄色运动鞋出发了,米色毛麻直筒长裤,浅粉色羊绒外套,里面是件格格衬衫,没再多穿衣物。出门后她麻利地坐上了遇到的第一辆公交车。多少年没坐过公交车了,车况不错,车体很大,乘车人不多,好几处空座。祁小米很舒服地坐着,对自己的离开及离开后的感觉很满意。没错,她需要马上离开,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所有的人包括陈博非,包括离开从小跟在公婆身边的儿子。十几岁的孩子每次回到自己家都要感冒,婆婆越发舍不得放手,一直留在身边。儿子跟奶奶亲,跟妈妈反倒生疏了,每次见面客客气气,叫妈跟叫阿姨一样有礼貌,不过如此。对,单位也要离开,离开职称评定,离开韩苗苗,离开那档不死不活的节目,离开那些七老八十的莫名听众,离开一切。祁小米朋友不多,仅有的两个都是大学同学,联系时断时续。她在单位跟谁走得都不近,心思无人知晓。总监韩苗苗一直觉得祁小米寂静的性格从哪个角度说都不适合做主持人,有时甚至觉得她很多余。

  祁小米也觉得自己多余,对谁都无用,无聊至极,形同白活,不如死掉,不,不如走掉。要么死,要么走,决定权在自己手里。嘿嘿!祁小米笑了笑。平时那些连想都没想过的念头如今实践起来竟然如此轻松方便,如同策划了很久。是的,不如走掉,祁小米选择出走。她要去找张璇,找那个一直陪着她的女人,她要去张璇的老家。 


  过去几年里,祁小米跟张璇只说过一次话。

  那是一个傍晚,天上有成群的乌鸦飞过,呱呱叫着,非常好听。祁小米从农贸大厅东北门出来,正遇张璇从农贸大厅东南门出来,彼此看见了,都认出对方是上下楼住着的邻居,对视而笑,凑近了走,互相打量对方手里的蔬菜,然后又一起看天上翩翩飞过的密密麻麻的乌鸦,继续对视再笑,心情很好。 

  祁小米先说的话,说成千上万的乌鸦飞来飞去该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景致,叫声也好听。张璇说是啊是啊,乌鸦的叫声真好听,说自己老家在农村。村头有七、八棵高大的榆树,一早一晚落满乌鸦,很壮观。祁小米和张璇说着乌鸦,并排往回走,走得很慢,五分钟的路程,她们走了十多分钟。虽然以后再没来往过,祁小米也再没多知道任何一点关于张璇的背景资料,可还是深深记住了她,觉得她是个幸福而快乐的女人,觉得她有内容。幸福!快乐!有内容!这在祁小米看来都是不多见的物事。 

  那么,张璇的老家在哪里?祁小米没问。张璇的家庭怎样张璇有没有工作靠什么生活,祁小米虽然好奇,但不好打探。祁小米是个话语不多的人,该说的都不肯多说,不该问的更不会问了。张璇这个名字也是有一天祁小米在收发室避雨时意外知道的。那天祁小米乘出租车下班,走到半路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车到院门口停下,祁小米结完帐一头钻进收发室。收发室老吴对祁小米说有张璇的信。祁小米问张璇是谁,老吴说就是你们单元那个自己带孩子的年轻女人,又补充说就是那个住你们二楼的斜眼女人。 

  哦!天啊!天啊!张璇不是斜眼!至少,祁小米不觉得张璇斜眼。天啊!人们的眼光差距真是大。张璇的眼睛看上去的确与众不同,但够不上斜视,没那么严重,应该用灵巧或者俏丽形容更为合适,绝不斜视,挺好看的。如果,如果自己是个同性恋,祁小米相信自己会首选张璇。 

  祁小米对老吴说张璇眼睛不斜呀,挺好看的,倒是她的女儿,眼稍吊吊着。 

  老吴说张璇的眼睛怎么不斜呢?标准的斜眼!但她女儿的眼梢可不是吊吊着。小姑娘大眼睛多圆啊! 

  这是祁小米第一次听别人说起张璇的名字,第一次听别人评价张璇,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议论张璇。除此以外,再没人对祁小米说过张璇什么。当然,没人说祁小米也知道,张璇是个二奶。

  张璇是二奶,祁小米对此深信不疑。当初,张旋一个人顶着大肚子搬到二楼居住,如今一个小女孩跟在张璇屁股后面满院子玩耍。一切再清楚不过,不需要更多证明。一个夏天的傍晚,张璇抱着小女孩在院子里闲溜,正赶上祁小米下班,两人对视而笑,都没说话。那是祁小米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张璇的小女孩。修长的眉毛,眼梢扬起,明显的单凤眼,像足自己的儿子,更像丈夫陈博非。 

  以后的日子里,祁小米常常倚在客厅窗口旁,希望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陪张璇一起带着孩子在院里玩耍,或是一位瘦瘦高高有着蜷曲头发的男人,或是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那种家里有钱但自己说了不算的大男孩。不管是谁,只要是陌生人就好,这样就可以证明张璇的孩子另有爸爸。最终,祁小米什么人也没盼来,张璇总是一个人带着孩子里出外进。 

  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呀。 

  祁小米每天上下楼经过二楼门口时总希望听到屋里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或者陌生大男孩的歌声,也一直没有听到。祁小米在二楼门口走过时从来就没听到过任何男人的声音,天天听到的都是张璇那慢悠悠的声音,哄逗着小女孩,要么就是小女孩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千篇一律,咿咿呀呀,母女对话,没完没了,这让楼道不再寂静,从一楼到五楼,统统热闹起来。祁小米家在四楼,楼道里日夜升腾的热闹比三伏天的热浪还热,包裹着祁小米,让她透不过气。


  渐渐的,祁小米习惯于每天上下楼关注二楼窗户的灯光,每天经过二楼房门时倾听里面的声音,每天捕捉二楼安静后面的不寻常,天天如此,一天也没耽误过。这已经成为她生活里的一项核心内容。当然,祁小米没让丈夫陈博非注意到自己这个爱好,陈博非因此没有大举动,依然是每晚后半夜两、三点钟回家,依然坚持已经坚持了五年的分居生活,货真价实的分居,每天在同一屋檐下吃饭穿衣,但分床而睡,不再做爱。这是五年前祁小米红杏出墙的后遗症,祁小米对此无话可说。

  虽说不再做爱了,陈博非倒还坚持把工资卡交给祁小米。祁小米并未过多领情,她相信丈夫的额外收入远远高于工资,作为市里最年轻的局长,统领当下最热闹的城建部门,腰包鼓胀是正常现象,反之则不正常了。祁小米一直想发现自己和张璇在农贸大厅门口相识后陈博非的些许变化,或自己看到张璇女儿以后陈博非的点滴不适,但对于一个城府极深老谋深算的人,实在没什么可发现的。陈博非平时一进家门就关手机,座机电话里讲的都是建筑、工地等等专业问题,实在不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哪里是丈夫,分明是个特工,最低是个除了工作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一个安静得可以一天甚至一周甚至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的人,这直接导致了祁小米的安静,安静到也可以一天甚至一周甚至一个月不说一句话。没人能走进陈博非的秘密天地,作为交换,他也由着祁小米独守自己的所有秘密,当然,五年前的那件事情除外。 

  五年来,祁小米有时候会想起那个被陈博非用五万元送回农村老家的见习记者,想起自己对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毛头小男生的激情和依依不舍,呵呵!居然流了那么多眼泪,居然还想跟着人家一辈子,到头来情事败露,陈博非只花五万元就轻松结束了一切。见习记者人鬼不知地消失了,再没消息。陈博非也只字不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不是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祁小米真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过。 

  而今,自己又有了新的秘密,没人知晓的秘密,保存了三年的完整秘密,细致而秘。天下过于风平浪静,这个客观存在的秘密仿佛压根不存在。 

  本以为生活可以就这么安安稳稳秘声密色地过下去,可祁小米怎么也没料到二楼的窗户有一天会黑下来,半个月里再没亮起来。二楼的灯光也再没亮起来,世界的灯光因此都熄灭了。没了光亮,就没了方向,一切都消失了。最初两天赶上陈博非出差,祁小米竟几次半夜起床去二楼听里面的动静,当然什么也没听到。站在二楼门口倾听的时候,祁小米开始有了寻找张璇的念头,去寻找那个老家也有许多乌鸦的女人,再和她一起说说乌鸦,边走边说,最好手里都拎着菜,除此之外,找到张璇还能做些什么,祁小米没想过。 


  离开家门,坐上公交,最初,有一刻钟的时间,祁小米心里茫茫然。她没想清楚去哪里寻找张璇,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在面前,岔路太多,看不到尽头,说不准想好一条路,到头来南辕北辙了。总得确定个方向才好,没有方向,不好走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回头。祁小米是个方向感很不好的人,迷路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从单位往家走,那天闲着没事,没打出租,步行回家。那么熟悉的方向,结果还是迷路了,绕了个大弯子才回去。幸好这个社会方向感好的人多,不至于处处乱套,不然,马路上岂不都是胡乱行走不知何往之人。祁小米跟自己说平时是平时,平时糊涂些就糊涂些,迷路不打紧,绕弯也不打紧,可是寻找张璇不同于平时,不能糊涂,不能乱套,不能没有方向随意飘,毕竟张璇不寻常,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小女儿,长着修长的眉毛,眼梢扬起,明显的单凤眼,跟陈博非一般模样。 

  这样想着,祁小米决定向北走,如此决定来源于她每天对乌鸦的观察。在城里,每天一大早,树上的乌鸦们都是呱呱叫着飞往北方。傍晚,成千上万的乌鸦也都是从北方飞回城里。既然张璇说她老家有很多乌鸦,那她老家在北方的可能性就比较大。祁小米对自己居然开始理性思考深感满意。 

  长途客运站。祁小米走进售票室,里面黑压压都是人,显然都在匆匆奔着既定前程。找准了方向的人们站了好几排。祁小米在时刻表上看到一个喜兴而又实在的名字:福利,知道那是北边另一个省份的一个县城,有一次那里掉下一块陨石,中央电视台报道过,于是买了去福利的票。没错,她目前需要喜兴,需要一个目的地,以便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大巴光鲜明亮,车身涂满黄绿蓝三种颜色。祁小米上车时,车上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所有靠窗的位置都有人坐。祁小米寻了一圈后,选了一个脸膛油亮亮的年轻媳妇,坐到她身边。 

  那媳妇长得很壮,一只胳膊甩在祁小米座位上。祁小米有些不自在,拘谨地贴边坐着,前后乘客男人趋多,这里总还舒服些,虽然有条胳膊过界了。祁小米暗自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已经走出来了,居然还考虑舒服不舒服的问题,难不成叶公好龙?身边的确是一群陌生人,但互为陌生,且都在路上,就是说,对于别人,自己也是陌生人,所以,可以彼此漠视,无需用心。想着,祁小米心里渐渐豁然,身边媳妇的胳膊依旧甩过来,祁小米不再有不适,不再躲避,而是贴着那条大胳膊坐稳,慢慢靠紧过去,两个人节奏一致地随着车身的摇摆而摇摆,至亲一般。途中,那媳妇睡着了,把头实实在在地靠在祁小米肩上,粗硬的头发和祁小米的长发绞在一起。 

  中途上车的,会以为我们是伴呢。祁小米想。

  既然上路了,考虑一下能够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也不为过。能糟糕到什么程度?被抢?被杀?被奸?被五十八岁身板结实的老光棍绑架?祁小米觉得这都不算什么。被抢也抢不到什么,包里只有几百元钱,拿走好了。被杀也不要紧,早晚是个死,也许自己早就死了。被奸也不要紧,死都不怕还怕奸?顺奸总可以吧?还兴许跟着人家当了压寨夫人呢。被老光棍绑架更没什么,也许老光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万般无奈,就当自己不是自己好了。想开了,一切都不是问题,没什么可怕的。祁小米坚信这一点。 


  汽车向北开,时节进入深秋。

  田野里上上下下有许多鸟儿在飞,大的,小的,在空中高高低低地飞,有的成群,有的耍单。祁小米对鸟类懂得不多,猜想其中那些体格庞大的候鸟是在南飞吧,那是一年一次不可更改的迁徙,而一些常见的小鸟比如麻雀,自会原地不动,在即将到来的冬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克制坚忍地度过严寒,成为冬天的精灵。麻雀以鲜活的事实告诉人们,冬天不可怕,冻不死人。祁小米不知道麻雀们冬天吃些什么,估计是场艰难的事,但肯定饿不死。乌鸦也如此,不会南飞,而是固守北方,无论风霜雪雨,总是精精神神地活着,在风雪中傲立枯枝,等候春天。不对,也许乌鸦们根本不在意春天。活就是活,没有主义和附加,甚至没有目的,简单而纯粹地活,虽然山林在缩小,但城市在发展,城市里什么都不缺,尤其不缺垃圾堆,只要有垃圾堆,乌鸦就能生存下来。如果有来世,当个乌鸦也好,不愁吃喝。 

  祁小米坐在外表光鲜明亮但垫子已经磨秃的座椅上,由着身边那个媳妇把头放在自己肩上继续睡,有规则的呼吸,热气扑面。祁小米很舒服,觉得自己已经是乌鸦了,正向北飞,不怕即将到来的冬天,不怕风雪,不等春天。 

  深秋季节,一个人出走,下定决心,义无返顾,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不告诉单位,不告诉陈博非,也不告诉父母和儿子,88了一切,神鬼不觉,彻底走掉,孑然,非旅游,不是一时冲动。冲动是要反悔的,祁小米坚信自己不悔,死也不悔,只穿一身秋装,薄薄的浅粉色羊绒外套,里面是件格格衬衫,当天上班一直穿着,回家后没再换下来,裤子也没换,还是那条米色毛麻直筒长裤,一双黄色旅游鞋。祁小米不记得多久没换衣服了,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情,裤子的膝盖处和羊绒杉的袖口都有了污垢,即便如此,这身衣服在这个满员的车上依然十分显眼。

  售票员一直盯着祁小米。 

  祁小米有些开心。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坐火车睡卧铺都已经不适应,长途乘飞机,短途要么坐陈博非的公车,要么打出租,更别说一个人乘坐这样的长途大巴。陌生的前方,陌生的一切,陌生的身前身后人,自己竟然如此从容自得,奇迹一般。虽然祁小米已经做了十几年的节目主持人,可是每每走进直播间,还是喜欢不起来那三尺直播台。每每打开话筒,对着茫然的时空和不知藏在哪里无处不在的耳朵,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除去每月所得薪水足以养活自己外,一切毫无意义。她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表演,不喜欢逗哄听众,不喜欢跟任何人打交道,一天一天硬撑着。如今,终于解脱了,自由了。面对一车人的争相注视,祁小米自然而然,自得悠然,不以为然。看来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名叫福利的县,难说是不是张璇的老家。祁小米只知道这个县所在的省份在北方。管它是哪里,总得去个地方,总得为自己找个方向。祁小米过去几年的方向是关注二楼,眼下的方向是北方,乌鸦来的地方。

  也许根本不寻找谁,一切都与张璇无关,就是要离开。不管寻找谁,不管去哪里,离开就是。除了离开,还能怎样?所有及其他,意义何在?那么,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该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要从心里告别乱七八糟的周遭,一干二净地走,质本洁来还洁去,别再多余了,接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不要问,不问方向,不问结果。

  自此,祁小米浑身轻松自在。 


  汽车行驶在马路上,柏油马路显然不错,宽窄适宜,平坦无坑,开始还常有车辆穿插驶过,后来车辆明显减少。继而,马车开始出现,拉着垛得高高的秸秆。也有冒着黑烟的三轮车,摇摇晃晃疯跑,撒着欢,让人觉出生活的紧张有序。 

  车上的人一直坐得满满,走了好久也不见有人下车,好在都有座位,这是长途车的好处。刚出城的时候,路两边的村镇间隔很近,越走,间隔越远,到后来,即使有村庄,也都稍纵即逝,说明村庄的小巧。天空阴晴难辨,模糊在一起,淡淡的灰色,说不好是什么天气。车上乘客都昏昏欲睡,有的已经打起呼噜。祁小米好奇地看着车里车外的一切,没有睡意,没有心事,表情和内心都十分宁静。

  后来,车终于停了几次,有人上来下去的,说话的口音也有变化,开始有了空座。再后来,上来一个过早穿起冬天才穿的草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手上拿着半导体,里面正在播放什么节目,男人黝黑的脸上漾着笑意,显然是收听的结果。拿半导体的男人上车后坐到祁小米后边的空座上。祁小米闻到了他身上的蒿草味道,很温暖,随即听清了半导体里的播放内容,是一个挺能侃的主持人在给大家讲述农民进城的种种乐子。车上乘客大都是农民,也不恼,不久都开始跟着笑。祁小米也笑,笑声很大,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彻底忘掉了乌鸦和张璇。

  天色越来越暗,好久不见一个村庄。祁小米不错眼珠地向窗外看着,看不清的四野里似乎裹挟着什么。看清了又能怎样?在城里,在街上,身前身后都是人,谁又能看清什么?看清了又能怎样? 

  深秋,夜长。傍晚五点,天就黑了。又行了一个小时,汽车驶进县城,天色漆黑,街道两旁亮着昏黄的路灯,乘客纷纷起立整理行囊。售票员大声喊道:福利到了! 

  拿半导体的男人没动,祁小米也没动。天既然已黑,在哪里下车反倒无所谓了,有人没动,说明还有站点停靠,干脆坐到最后一站。这样一来,车过福利县城后车厢里仅剩五人,包括司机和售票员,包括祁小米和拿半导体的男人。售票员说继续走的话还得补交两元钱,祁小米找到零钱递过去。 

  拿半导体的男人早就注意到祁小米,早就注意到祁小米听半导体后的大笑不止,这时凑过来问:你也去繁荣?

  口音怪怪的,尾音是升调。 

  祁小米说是啊,繁荣是最后一站吧? 

  是啊!是最后一站,就是我们乡。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啊! 

  不是。 

  走亲戚? 

  不。就去繁荣。 

  办事? 

  不办。 

  祁小米觉得对方人不错。 

  啊哈!你挺逗的。你看天都黑透了,车到繁荣还得老半天,你要是没有亲戚,可以住到乡招待所去,就是太贵,十元钱一宿,别的地方更贵,还有收十五的。其实用不着花那冤枉钱。乡招待所所长是我七舅,我妈的叔伯弟弟,跟我同岁。我跟他说说,便宜你一块钱。 

  祁小米说行啊。

  繁荣乡招待所所长是个矮墩墩的中年男人,穿着铁灰色涤纶西服,西服里面套着一件墨绿色高领毛衣。祁小米到时,他正坐在招待所门厅里一个露出黄色泡沫的黑色人造革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瓜子皮撒了一地。有同龄外甥说话,所长果然只收祁小米九元钱,没要身份证。收下钱后,所长递给祁小米一个用黑色鞋带拴着的钥匙,说走廊中间,三号,你自己开门吧,睡哪张床都行,今晚招待所就你一个顾客,水房在一号旁边,厕所在院里,有事你走廊喊我就行,说完继续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沙沙闪着雪花,几乎看不清什么,声音也含混一片。 

  祁小米谢过拿半导体的男人,穿门厅进走廊,经过三个门,就到了三号。房间里六张床,贴墙摆放。祁小米拣了最里面靠窗户的床安顿下来,检查了门窗插销。门外走廊静悄悄,窗外黑成一团,贴紧窗玻璃能看见远处有昏黄的灯光。祁小米拉上淡绿色涤纶窗帘,心想这个世界真清净啊。 她决定不再出屋,也不洗脸洗脚,没什么不得了。

  坐了大半天车,一点东西没吃,祁小米竟没觉得饿,看来生命力够强,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深秋的乡下招待所,偌大的房间,空旷冷寂。祁小米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冷不到哪里,早呢,冬天还在后面呢。她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脸盆,准备半夜解手用。她不确定如果自己半夜真的解手,敢不敢去大门外,应该没问题,但目前还不确定。

  祁小米和衣倒在床上,拉过硬邦邦污痕斑斑的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她需要睡眠,需要休整,明天还要赶路。赶路很重要,必须赶路,直觉里,繁荣乡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 

  祁小米睡着了,响起轻轻的鼾声。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黑衣男人站在桥头,望着一江黑沉沉的水,岸上人来人往,黑衣男人一动不动。这个梦似乎很长,梦中景象却始终没变,一直是男人站着,水流着,岸上的人走动着。 

  半夜,有人敲了几下三号房间的窗玻璃,祁小米没听见。 

  

  早晨,鸡叫一片,把祁小米从梦中唤醒。

  本是陌生地,陌生的周遭和响动,祁小米竟丝毫不觉不适,轻快地去水房里用清水洗了脸,多年来第一次没用洗面奶,没用香皂,又用清水刷了牙,感觉不错。乡下晨风清冽,气温比城里低出三、四度,洗过脸后,祁小米的一双手凉得通红。这才是真正的洗漱,清净至极的水,清到心底,净到骨头,她这样想。看来,新生活已经开始,没有熟人,没有烦扰,没有化学用品,没有目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担心,前途愉快,后顾无忧。 

  见祁小米起来洗漱,招待所所长过来打招呼,递过一只沉甸甸的热水瓶,说招待所不供应早饭,只有方便面卖,一元钱一包,不想吃方便面可以到隔壁兴隆饭店吃米粥和包子,说每次招待所来客人,兴隆饭店的人都会起早做饭。祁小米说不去了,拿了一包方便面放到所长提供的一只白瓷碗里,浇上满满的开水。方便面用透明塑料包装,没有厂家地址,没有三包以及说明一类,吃起来味道不错。祁小米连汤一起喝光,结清账目后拎起自己的驼色软皮手袋,来到街上。 

  天已大亮,天空晴朗,标准的大晴天,许多人家房顶冒起炊烟,正是做早饭的时候。繁荣乡规模不大,路两边的房子新旧不一,大都是砖房,有几栋二层楼,五颜六色的牌匾横七竖八地挂在房前,有食杂店,有发廊,还有杀猪菜馆什么的,门脸都不大,看不出热闹。路上没见几个行人,有一头猪在沙石路上走,扭扭搭搭,鸡叫的声音时断时续。一家院子里有个胖胖的姑娘在晾晒衣服,头发蓬乱,不住打量祁小米,好奇的眼神直勾勾的。祁小米沿着明显的主干大街走着,走到看不见晾衣服的姑娘时,两边就全是田野了。 

  祁小米穿着黄色旅游鞋轻快地走着,走在一条斑驳的柏油路上。她把胳膊甩得老高,把脚抬得老高,真正意义上的大踏步,一辈子也没这样走过,天高,路长,天地间宽阔得让人难以置信,多么好,没有一个人在城里走路时紧张兮兮时刻提防不法分子抢包的恐惧,不用担心遇到熟人,不用打招呼,不用回忆往事,没有不堪。

  路上偶尔有骑车人,三三两两,有摩托,有冒黑烟的三轮,来来往往的人都像约好了,过去好远还回头盯着祁小米。祁小米不恼不怪,皆为路人,没有利害,不必在乎,没有亲疏,不必顾及,没有目的,不必躲闪,都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祁小米确信自己正朝北走,脑袋里却始终没再有张璇,没再有乌鸦和名叫福利的县,也渐渐忘记了名叫繁荣的乡。满眼田野,天高日朗,无风的气象。一场四季轮回刚刚告一段落,两边的田野大都收割完毕,只剩下植物的根茎,部分地垅里还留存着干枯的玉米杆,有的站着,有的倒伏在地,惹人感怀,让人禁不住想起已经过去的茂盛夏天,想起一片片绿野,庄稼一天一个模样,抽穗、拔节全都有模有样有声音带动作,青草、粪土、各色庄稼全有香味有知觉。夏天的田野最灿烂。而现在,这个深秋,走了灿烂,来了祁小米。祁小米眼睛黑洞洞地亮,黑洞洞的眼睛看不够眼前的一切,天空是一幅蓝色锦缎,上面挂着金色的太阳。

  一辆红色三轮车停在祁小米身旁,驾驶座上是个穿黑色皮甲克的年轻人,皮甲克磨损得厉害,露出一块块灰白皮底。 

  去哪?要不要搭车? 

  前面。 

  兴隆镇? 

  对! 

  上来吧,我就是兴隆的。 

  祁小米不假思索,爬上后车厢,三轮车突突突一溜烟奔跑起来。祁小米和车厢里的一捆绳子及一只铁锨一起上下颠簸着,像少年时的荡秋千,爽得晕头晕脑。发动机声很大,柴油味道很浓,祁小米全不在意,专心看着节节后退的景色,路边的杨树正在落叶,一片一片,不疾不徐,辽阔的大地,空无一人。这个宁静的秋天,正在准备过冬。 

  车到兴隆镇,大道继续前伸,不是尽头,或许从未有尽头,总有一些所在在前头。既然如此,祁小米就不想停下脚步。年轻人见祁小米还要前行,索性好人做到底,开车穿镇而过,把祁小米送到镇北大路,一条刚刚整修过的很不错的国道,铺着鲜亮的柏油。祁小米下了车,站在油汪汪的国道上,看着三轮车扭转车身,驶回镇里。看来自己跟陌生人交往很在行呢,这个长处,以前竟然一直没得表现。 

  祁小米轻快地走着,向着前方,依然把胳膊甩得老远,把脚抬得老高。 

  “美丽的西班牙女郎,人们都热爱着她……”祁小米突然唱了起来,清亮的歌喉响彻天边。哼!哼!一般人可都没听过自己唱歌呢,可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付水灵灵的好嗓子呢。祁小米踏着旋律,开心地转了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然后垫着三步朝前走起来,后来干脆疯跑,跑得脸上汗津津,心肺都鼓胀开来。她脱下外套,系在腰间,只穿了那件格格衬衫。瞧!你比中学生还年轻,祁小米对自己说,奔跑吧,跳跃吧,多么年轻,多么美好,也许灵魂出窍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是出窍的灵魂在奔跑跳跃,多么开心,也许,这样跑下去会一直跑到俄罗斯,跑到境外,该有本护照吧。 

  中午的气温真高,比早晨高出十来度,哪里是深秋?哪里有一丝冬天的气息? 


  右侧,田野里出现了一片倒伏的玉米杆,在蓝天下枯成一片淡淡的黄,很柔和的颜色。早些时候机器收走玉米棒,割倒玉米杆,战场撂荒,无人打扫。

  一匹枣红马拉着一挂平板车停在地头。马正努力地享受着地里的什么东西,但凡得空就低头忙着,尾巴安静低垂,已经与夏天的蚊虫歇战。一个穿黑衣服的高大男人弯腰劳作,捆扎着纷乱的玉米杆,然后一一放到马车上。

  远处是地平线。 

  祁小米停下脚步,看着,出了神,蓝天,黑土,倒伏在地上的土黄色庄稼和正在劳作的黑衣男人,明信片般的景色,色彩自然柔和,真实而温暖。祁小米莫名感动起来,眼睛湿润,鼻子发酸,她抽了下鼻子,下意识勾勒着明信片的风景,想把自己安放在悬空风景里的某个方位……不知不觉,她竟坐下来,坐在路边,面朝眼前农事风景,秋阳洒了一身。 

  由于距离的缘故,祁小米看不清男人的五官,这当然不重要。男人很结实,干起活来很有节奏感,捆扎、码垛、装车,手把熟练利落,一幅活动的风景画。这样的景象如果在夏天,应该常见吧,想象中,夏天里到处有男人汗流浃背地干活,城里的灰土,乡村的绿浪,都该是男人搅动的,到处都有男人挥汗如雨的身影,而在这个深秋时节,北方的人们已经早早进入冬闲,也叫猫冬,一路上就没见过在地里劳作的人,偶尔遇到这一个,倒显得独特了。祁小米想,难道这也是个在家里呆不下去的人?她微微一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多了,方便面的功效还真大,走了大半天,没觉得饿,也不累。太阳光足斤足量,祁小米浑身热气腾腾,她解开系在腰间的羊绒衣,扔到一边地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干活,等着男人收工。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停住脚步,祁小米不知道,几天以后也不知道,肯定不仅仅是明信片般风景的吸引,还有男人一举一动彰显出来的一种特质。到底是什么特质?结实?熟练?不紧不慢的节奏感?不很确定,也许是那种来自田野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祁小米说不好,总之脚像生了根,停下来,不再前行,也不去想一会怎么跟对方介绍自己。祁小米不知道,此时,远处男人也把她看成了一幅风景画。太阳下,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乡村公路边的沙土地上,显然不是本地人。她一动不动地看过来,背景是秋天里收割完的大地。 

  祁小米坐在路边看风景时,一些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也许,男人能带自己一起走,也许不能;也许今天晚间男人会让自己跟他老婆住在一铺炕上,也许不会;也许男人家里碰巧有间空屋可以让自己过夜,也许是个马厩呢;也许前方会有个招待所什么的,都说不准。 

  太阳下,黑衣男人一刻不停地干着,按部就班,捆扎,码垛,装车,没有一丝慌张局促,也不见他抬头往路边看。当车上垛满玉米杆时,他用力把一根绳子从车尾甩到车头,再从车底掏过来,反复几次,终于绑好捆实,然后赶着马车顺着一条田间小道向北走,左拐,上了一条宽阔一些的沙石路,向西,终于上了大路,上了祁小米所在的南北走向的柏油大马路。 

  男人出发时,祁小米站了起来,顺着走。男人赶着马车一上大路,就停了下来,祁小米跟着停下。男人赶着马车继续走,祁小米继续跟。男人再次停下,回转身等着祁小米走近,凝神看着她,问道: 

  你谁?

  男人四十多,长长的眼睛眯缝到一起,长条脸,声音低沉,有明显的外地口音,祁小米没听出来到底是山东还是河南,这两个地方的口音不好区别,就像四川和湖北一些地方的口音不好分辨一样。当然了,分不分辨没有实际意义。 

  我……路过。 

  旅游? 

  哎! 

  看陨石? 

  哎! 

  呵呵!陨石在东边,我们在西边,隔着几十公里呢。你到底什么人?为什么跟着我? 

  不是旅游。我路过。 

  那要快点走,天马上就黑了。男人说话像个家长,表情严肃。 

  我没地方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男人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祁小米,说:第一次来这里? 

  哎! 

  迷路了? 

  不是,自己走来的。 

  天短啊,转眼就黑了,有什么打算? 

  我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盯着祁小米看了看,问:你从哪里来?

  祁小米说繁荣乡。

  男人笑了:繁荣乡?又看了看祁小米,说:上车! 

  祁小米按照男人的示意,坐到车老板位置上,男人一旁徒步赶马前行,头发短不及寸,一双长腿很有力量,枣红马丢他不下。祁小米背靠着高高的玉米秸杆,松松软软,干爽舒服,秋天的气息,大地的气息,男人的汗水和马的气息一起升腾,她张大鼻孔使劲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