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山洼三面是光秃秃的山,前面是个大干河套。几十户人家就像羊拉屎一样,散落在大山套子的九沟八岔里。村中每人只有二亩兔子不拉屎的挂画地,想靠种地发财那是做梦娶嫦娥做媳妇,没门的事。天无绝人之路,赖在土地上施展不开手脚,村里的年轻人就一拨一拨地走出大山去闯,闯县城,闯省城,到大城市去打工,靠打工高山洼还真有多半人家的小日子像着了火,过得红堂的。还有几户人家的小伙子别看在村里蔫拉巴唧的,到外面还成了猛虎,干啥都能独挡一面,有的还成了老板,那日子更是放屁油裤裆——肥透了。

  村中也有穷人家,穷得冒高的就是掐个菜叶盖不住腚的钱万财。

  钱万财六十岁傍边,一条腿多少长点儿,一条腿多少短点儿,走道总往一边栽楞,村里的人都叫他“钱拐子”。他老伴比他大三、四岁,整天病病歪歪的。瘸驴配个破口袋,随着老两口岁数一年比一年大,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落套。瘸腿吧唧的钱拐子在土里刨食,恨不得刨出个金疙瘩来。


  二

  就在钱拐子穷得直摔跟头的时候,一天晚上眼擦黑前,镇政府把一头大奶牛送到了村老支书的家里,说是扶持贫困户的。

  钱拐子听到这个喜信儿,葫芦头似的脑袋就像安上了带油的滚珠,细眉下那对山杏核似的小黄眼珠叽咕眨咕,手捋着下巴颏上那几根稀不扔登的山羊胡子,他钱拐子是高山洼有名的困难户,这牛能不能给他呢?可话又说回来,全村也不就他穷得屁股眼上挂铃铛,那张寡妇穷得也是叮当响。牛给谁得看老支书的劲儿了。钱拐子反过来调过去一夜也没睡好觉,葫芦头似的脑瓜里都是牛了,大公鸡刚一张嘴打鸣,他就爬了起来,直奔老支书的家。

  钱拐子家离老支书家三里半地,他腿脚又不灵利,等他呼哧带喘地拐拉到老支书家的院子里,还是起了个母鸡早。此刻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还没看过奶牛的老人和孩子,剩下的就是的困难户的当家人。钱拐子挤进人堆,看见人圈当间儿的大奶牛,眼光就事拉直了。那牛个头高得像堵墙,身腰壮实扯条;宽宽的脑门,大眼睛亮得像两盏灯;浑身黑白大花,毛管新鲜锃亮;宽裆下的大奶子,就跟圆鼓鼓的小白面袋子似的。钱拐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看到过这么好的大奶牛。在场的人都在“啧啧!”嘴,这牛出奇,可咋长的呢!

  “老支书,我寡妇失业的,照顾照顾我吧。”张寡妇早就来了,从心里往外喜欢这头大奶牛。她并不想先张嘴,全村谁家的日子都比她强百套,老支书肯定会把牛给她的。可当钱拐子晃进她的眼里时,心里立时觉得没底了,便抢先开口,恳求要这头黑白花大奶牛。

  张寡妇一张嘴,钱拐子冒汗了。这宝贝大奶牛哪能叫她牵去呢?他紧拐拉两步走到老支书跟前,可怜巴巴地说:“老支书,我都要穷死了,这牛还是给我吧!”

  老支书六十出头,在村里当了大半辈子干部,说话办事从来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没有一丁点儿弯子转子心眼儿。在高山洼,张寡妇和钱拐子都是一等特困户,要说一个穷字,谁也比不过这两家。张寡妇家没有一点儿出钱道,丫头上高中,能不难吗?钱拐子虽无儿女牵挂,可老伴是个药罐子,常年吃药,三间破秫秸垛房子都要住倒了,更困难。老支书心里直打鼓,没了准章程。正巧他还憋泡尿,撒干净了说,转身上茅房了。

  钱拐子把葫芦头脑袋晃两晃,小山杏核眼睛转了两下,栽栽楞楞地跟进了茅房,对正刺尿的老支书嘻嘻地笑着说:“老支书,其实我应叫你姐夫。”

  老支书和钱拐子在一个村住这么多年,从根说到稍,就没有沾点儿亲戚的事,钱拐子一下子把老支书弄懵了:“从哪儿论的?” 

  钱拐子也强挤出来几滴答尿,抖落着鸡巴说:“那不是我老伴他叔白八姨的叔白表姐,是你老伴叔白七姑的堂叔白表嫂吗。”

  “拐子,别放圈屁了,你那点弯弯心眼留着吧。”老支书系上裤腰带走了。

  钱拐子拉关系拉断了,但他没泄气,一瘸一拐地跟着老支书又来到人眼前,小山杏核眼睛一眨巴,又说:“老书记,你忘了,我在生产队当过多年饲养员,对养牛马有拿手,这奶牛给我就瞧好吧。”

  “养牛养羊庄稼人哪家不会?” 张寡妇毫不相让。

  “我看过《牛马经》,你看过吗?”说着钱拐子还显开了能耐,背起了养牲口那套嗑儿:什么“马不得夜草不肥”;什么“草膘料劲水新鲜”……

  可真神了,更怪透了,钱拐子一念叨这套养牲口嗑,那头大奶牛就像听懂了他的话,就像遇到了知音,竖着那对毛茸茸的大耳朵听听,便迈着四方步向钱拐子缓缓走去。钱拐子也往前拐拉两步,走到牛的跟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大奶牛的脑门,“好牛啊!真是头好牛啊!”奶牛伸出长长的粉红舌头,一会儿舔钱拐子的手,一会儿舔钱拐子的衣角,人心牛心竟连在了一起,好像相见太晚一样。

  张寡妇看钱拐子和牛不是好近乎,心里就跟长草了似的。她一股风似的向牛走来,想拉起牛背上的缰绳,把牛牵到自己的身边。当她刚走到牛的身后,那牛“哞——”的一声吼叫,粗壮的后腿往后用力地弹去,那二大碗口大小的牛蹄子虽然没弹到张寡妇,也把张寡妇吓得“妈呀”一声,闹了个大仰八叉,逗得在场的老少一阵哄堂大笑。张寡妇爬起来,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这败家的玩艺,它还看人下菜碟呢!”

  老人和孩子们一阵大笑,可把老支书吓出了一身冷汗。才刚若是奶牛把张寡妇弹上了,那可不是小灾星。如果把这头奶牛给张寡妇,她养不好是小事,再闹出乱子那就吃不了兜着了。看来这牛还得给钱拐子,一来钱拐子当过多年饲养员,有养牲口的本事;二来这头牛也怪,和钱拐子一点儿也不生,那不正温顺地舔钱拐子的手和他下巴颏下那几根山羊胡呢。老支书拿定主意,便走到张寡妇跟前,关心地问:“妹子,没摔坏吧?”

  “没,没咋地。”

  “妹子,你一个妇道人,还是别养牛马这样的大牲口了。”老支书解释说:“过几天政府还给咱村拨下800只鸡雏,也是扶持贫困户,到时把鸡雏给你行不?”

  张寡妇是个胆小人,方才牛虽然没弹着她,倒叫她有些后怕,从心往外对这头大奶牛打怵,听老书记一说,她是一百个满意。

  “天上掉馅饼砸在了你钱拐子的脑门上,这牛你牵去,发财吧。”老支书乐模悠悠地对钱拐子说。

  “真的?”

  “逗你干个球。”

  钱拐子伸手紧紧地抓住牛缰绳,乐得骑驴逮豆包——颠馅了。


  三

  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钱拐子有了这头大奶牛,往后的日子准会肥得流油。

  他把牛牵回家拴好,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花”。然后找来刷子,把大花从头到尾,刷得浑身溜光,接着饮水、喂草,忙得脚打后脑勺。为了让大花阴天下雨不受罪,他起早贪晚,在当院给它压了三间牛棚。要说他对大花饲养那个精心劲儿,谁都没听说过,每天半夜,准从被窝爬起来,光着腚到牛棚给大花添草,拌料。老伴埋怨他:“半夜三更睡得热乎的,总上下没一根线的光着腚出去,感冒了可咋整!”

  钱拐子嘻嘻一笑,照样爬起来往外跑。

  大花正在年轻,钱拐子饲养的又精心,奶头一撸,那奶就跟半大小子撒尿一样,“刺刺”的。大花每天能撸50斤奶出头,把钱拐子乐得天天都和大花贴几回脸儿。

  高山洼有近百户人家,从根上说谁家还没养过奶牛,钱拐子这算大姑娘上花轿头头一回。山里人没喝过鲜牛奶,老人小嘎子们都想尝尝这新撸下来牛奶的滋味儿,这下钱拐子家可就热闹了。太阳刚一冒红,老人、妇女、半大孩子们就拿着小盆、瓶子,塑料袋,到钱拐子家来打牛奶。老人和孩子们一喝竟勾出了馋虫,买奶的人更多了,钱拐子家每天50斤奶竟在当屯子抢疯了,天天还有不少买不到奶的人。

  这天中午,钱拐子吃完了饭,打着饱嗝坐在炕上数上午卖奶的钱。他前后数了三遍,都是54元。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撸出来的是51斤奶,1元钱1斤,应该卖51元钱才对,可怎么多出3斤3元钱的呢?那是他在用奶提溜打满奶后,往人家小盆或瓶子里倒的眨眼工夫,故意让手抖缩几下,满满的奶提溜就会滴滴嗒嗒向奶桶里掉个十滴嗒八滴嗒的,积少成多,这一上午他就少给乡亲们3斤奶,白赚3块钱。钱拐子眯缝着山杏核小眼睛,用手捋着那几根黄山羊胡,心里狗尾巴花越开越大,忽而他又想出了个损招,这奶不是不够卖吗?往里兑点凉水不就成了。“老伴,明天这奶敞开了卖。”

  老伴纳闷:“你有那些奶吗?”

  “往里兑水呀,凉水卖个奶价钱,你这个笨老娘们没想到吧?”钱拐子洋洋得意地说:“你还怕钱咬手啊!”

  “拐子呀,”老伴解劝说:“喝咱家奶的都是当屯子人,咱可不能干那种绝后事。”

  老伴无心的一句话,直捅在钱拐子的心窝里,他最不爱听绝后这句话。

  在讲究成分的年月里,钱拐子在高山洼那是低人一等。他是地主子弟,谁能瞧得起他,谁能给他好瓜打。他混到30岁,还是抱着擀面杖跳井——光棍一条。一个好心眼的老太太告诉他:你这孩子大婚总不动,大年黑下你搬搬荤油坛子吧!钱拐子30多岁没媳妇,早急得上树爬墙的,老太太的招他能不听吗?这年大年三十晚上,他抱着荤油坛子从外屋折腾到里屋,又从里屋折腾到外屋。巧吧,这年三月他的大婚真的动了,娶来了比他大四岁的赵寡妇。赵寡妇的体格不太好,脸上还有几个浅白麻子。大几岁,有点病,脸上星崩的有几个坑,钱拐子倒没挑的。他自己成分不好,腿脚不利索,像样的大姑娘下八天八宿大雨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呀。

  婚后一年多,赵寡妇给钱拐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钱拐子乐懵了,差点没管他媳妇叫妈。到孩子六、七岁时,一天下午孩子突然发起高烧,其实是得了急性大叶肺炎,两口子张罗给儿子看病,可兜里连个钢蹦也没有,怎么给孩子看病呢?钱拐子拐拉拐拉地走东家,串西家去借。那时侯,一是没有几家有钱的;二是即使谁家有钱也不肯借给钱拐子这样的穷鬼,怕他还不上把钱打水漂了。钱拐子拐拉到后半夜,也没借到蹦子,回家一看,儿子已经死在老婆的怀里了……

  钱拐子常思谋,如果有钱,儿子能死吗?他能绝后吗?谁是爹,钱才是爹,说出天花带绿叶来,挣钱是真格的。今天他有大奶牛,卖奶加点水就“哗哗”来钱,这钱不挣是损种。第二天,钱拐子起大早撸完奶后,便抄起大水瓢往奶桶里哗哗地加了两瓢凉水。老伴横拦竖挡,叫钱拐子骂得血赤乎拉,呵碜得对不上牙。

  这天钱拐子是把黑心钱挣到手了,他往奶里加水不算,在打奶时照样哆哆嗦嗦,使提溜往下拉拉奶,这两招他一早晨竟得黑心钱15元。嘿嘿!俗话说: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钱拐子眨巴着杏核般的小黄眼睛,这就算是外财吧,不捞白不捞,不捞那是傻透腔了。

  钱拐子心黑,可当屯子的乡亲们也不是傻子。这天早晨,一帮人围着钱拐子打奶。邻居王老倔说:“拐子,你这奶里兑水了吧,这两天喝着咋差样呢?”

  他这一提醒,人们也觉得这奶不对味儿,都七嘴八舌地说:“这奶淡了吧唧的,准是兑水了。”

  “老倔,你咋红口白牙的瞪眼扒瞎呢?”钱拐子有点鸡粪味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

  “谁扒瞎,你不兑水能这味吗?”

  “你他妈地看见我兑水啦?”

  “你嘴干净点儿。”

  “就这鸡巴玩艺,爱买不买!”

  “谁再喝这浑汤子是损种。”王老倔气得脸上的肉直蹦,抬腿走了。

  王老倔一直罗锅,大伙更心知肚明了。没过三天两早上,买奶的人少了一半儿。这工夫,不知是谁调理钱拐子,说钱拐子家用尿桶撸奶,这么一瞎哄嚷,谁都觉得埋汰,恶心得要吐,大小孩牙再也没人上他们家去打奶了。

  节气虽是初夏,但奶一天两天卖不出去也要变酸、变坏。钱拐子眼巴巴的看着新撸出来的大桶鲜奶,心里的火苗子越蹿越高……


  四

  昨天,钱拐子撸出来的一大桶奶放那没动,今早又撸出来一大桶,他看着两桶奶着急上火,上吊的心都有。

  “当初我就拦着你别往奶里兑水,不能干缺德带冒烟的损事。这回倒好,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伴叨咕说:“这就是你挣黑心钱的报应。”

  “别放狗臭屁,你他妈的就知道火上浇油。”钱拐子用拳头可劲地凿着天灵盖,悔青了肠子。

  老头子都急死了,是不该火上浇油了。老伴挠挠头皮,琢磨一会儿说:“你光在那儿凿脑瓜盖子屁用,我说你去找找老支书,那人心肠热,道子多。”

  钱拐子心里没缝,啥招没有,这回听老婆的话了,一瘸一拐地来找老支书。

  老支书这两天就听说钱拐子卖奶兑水的事了,就想找工夫去臭骂他一顿呢,他还送上门来了。老支书脸拉拉得像一盆水,上级白给你一头大奶牛,一心叫你拔穷根儿,也跟大伙一块富起来,可你他妈那个巴子的倒好,往奶里兑水卖给当屯子人,你钱拐子的良心叫狗掏去了?真他妈的癞蛤蟆没毛——随种,跟你那要钱不要命的死爷爷一样,就知道往钱眼里钻……

  老支书知道钱拐子家的根底儿,也听说过他爷爷是怎么死的。旧社会钱拐子的爷爷是十里八村最有钱的户。家里田地上百亩,骡马成群。一次他爷爷进城,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子绑了票。胡子开价5000块大洋。他爷爷说,别说5000块大洋,一块也没有,要命有一条。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被胡子扯票活活整死了。老支书骂完他祖宗三代,又一字一板给他讲个明理:百姓的血不能喝,黑心的钱不能挣,到啥地步不能管钱叫“爹”。

  钱拐子被骂得狗血喷头,差丁点儿大粪没被掘出来。他后悔得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还不时地打自己的嘴巴:“我狗日的不是人!我狗日的不是人!”

  老支书看见钱拐子那副可怜相,长长地叹了口气:“钱拐子,你这葫芦脑袋道子多,可你不能往歪门邪道上想。你先回家吧。容我想想招儿,想出招来你别乐,想不出来你别恼。”

  钱拐子回家了,脑袋耷拉到了裤裆里。


  五

  别看老支书把钱拐子骂得昏天黑地,可村民谁家有个为难遭灾的,他不管心里像猫抓似的,睡不着觉。钱拐子前脚出门,他就抓起电话,跟镇上奶站经理说了不少拜年的话。经理看在老支书的面子上,答应每天派专人骑摩托车跑15公里,到钱拐子家上门收奶。

  钱拐子瘸腿吧唧地拐拉到家,有个穿着粉红上衣的小姑娘骑着摩托车,带着空奶桶也进他家院了。小姑娘说,她是奶站经理派来上门取奶的。今天她先把钱拐子家的存奶带走,以后每天来一次,他家的奶,奶站全包下了。

  钱拐子心里立刻打开了两扇门,乐呵呵地问:“你们站收奶多少钱一斤?”

  “一元。”小姑娘说:“经理说一个月一结帐,到月头你去奶站结帐,你不愿意跑我就给你捎来。”

  一元一斤,跟在村里卖的价一样,钱拐子心满意足。结帐咋办呢?自己去?他晃晃葫芦头脑袋,把山杏核眼睛眨了眨,用手捋着那几根小山羊胡,家里离公共汽车站3里地,去镇还掏5元车费,来回就10元。一年下来得跑12趟,车费就是120元,少说还得跑破一双鞋,还得10元8元的。钱拐子的小眼睛闪着亮光说:“姑娘,我腿脚不利索,到时候还是你带来吧。”

  老伴把钱拐子拽到一旁,悄声说:“这奶留二斤,一会儿给老支书送去尝尝,这好事多亏了人家呀!”

  “明天早上撸鲜奶给老支书留二斤。”钱拐子和小姑娘忙活着称完奶,打发小姑娘走了。

  第二天早上,小姑娘骑着摩托车准时取奶来了。老伴说留下二斤给老支书。钱拐子说,都称完了,整好50斤,拿出二斤就不凑整了。取奶的小姑娘一走,老伴的嘴里就开了锅:“你钱拐子也太抠搜了,放屁嘣出了豆瓣也得嗍拉嗍拉。若是没有老支书,你的奶都得臭家了,可给人家二斤奶你还今个推到明个的,我知道你打心眼里就不想给,心疼那两元钱……”

  “你别放那满山跑的兔子屁,人家老支书家里啥没有,还在乎咱这二斤奶?”钱拐子小眼睛瞪得溜溜圆。

  “你就知道灶坑打井,房顶上扒门,没一点儿人情,赶明个死了都没人抬。”

  “闭上你的臭嘴,我还想好好地活着,享几年福呢。”

  享福?老伴自从嫁给他那是一天福没享着。过去家里穷得掉底,吃不上穿不上。丢下远的说近的,家里有一个来月都没见到油星了。这回养了奶牛,前几天卖奶卖了好几百块,可不知钱拐子把钱塞巴到哪个耗子窟窿里了,老伴就根本没见到影儿。这会儿倒好,家里油、盐都光了,晚上连大咸菜疙瘩都没有啦,抱着饭碗吃吧。

  钱拐子咬了咬牙,抠抠搜搜地摸出几个一元钱的大钢蹦,还有几个一元钱的纸票,扔到老伴的面前:“去吧,打二斤豆油,买点盐啥的,晚上咱也熬顿香菜吃,解解馋。”

  老伴买二斤油,两袋精盐,一袋味素,这些零拉巴碎的都买完了,还剩下3元钱。那三个大钢蹦在她手心攥了老半天,她还是狠了狠心,都花了。她知道老头子一辈子没穿过背心裤衩,就用那3元钱给钱拐子买了个裤衩,叫他高兴高兴,别在半夜里光着腚打着灯笼去喂牛。

  钱拐子把老伴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看见那个新裤衩就像打雷崩屁股——(击)急眼了,“你个败大家的娘们,买这个鸟玩艺干啥?那鸡巴卵子不兜着,还飞了啊。”

  “一辈子你都没穿过背心裤衩,死了不冤哪,不屈呀。”老伴剜他一眼。

  钱拐子有钱拐子的活法,他眼看着60岁了,从没穿过背心裤衩不也照样活过来了吗?可这60年少说也得省上千块钱。钱是人的胆,钱是人的威,手里没钱人堆水。穿着背心裤衩,手里没钱照样是二孙子,手里有钱才是大爷呢。钱拐子死爹哭妈拧种一个,老伴的话从来都像放屁一样,压根就不听,他拿起裤衩就走,栽楞栽楞地到商店退货去了。

  钱拐子从商店退裤衩回来,老伴把饭菜早就做好了。大米饭,春白菜炖土豆。钱拐子看见白花花的大米饭,焦黄都是油的白菜土豆,连眼眉都笑得乍散开了,过年吃啥呀?他一屁股坐在饭桌子前,就像老牛跑到菜地里一样,一顿横吃恶逮,肚子造个溜溜圆。他见老伴放下筷子还剩大半碗菜汤,油都在汤里,又端起大碗咕嘟地喝了下去。解馋了,真解馋哪!

  钱拐子足足有一个多月未见到油星了,冷不丁地吃顿油多的菜,肚子那能受得了?他睡到小半夜,肚子里叽里呱啦不是好响,便忙着跟头把势地向外跑,哗哗地窜开了稀。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下半夜他往外跑了六七趟,第二天早晨,他窜稀窜得眼睛眍喽进去了,人都脱相了。

  老伴心疼地说:“你给我找点零钱,我去给你买点管拉肚子的药吧。”

  钱拐子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说:“窜稀还窜死人了咋地,把那点油水拉出去就好个鸡巴的了。”


  六

  钱拐子从娘胎子里爬出来那天起,活到土埋大半截子,还头一回见到这些钱。镇奶站骑摩托车的小姑娘把一个月的奶钱1500元交给他时,他一脸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小山杏核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缝,他用舌头不时地舔一下二拇指,把那一沓百元大票翻过来掉过去查了三遍,“没错,正好1500块。”他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手出汗了。

  送走取奶的小姑娘,钱拐子似乎对自己数过的钱还有些不放心,他又把那一张张的百元大票单摆在炕上,用手指点达着一张张的又查。老伴笑着说:“穷汉得了狗头金,这回你就坐在炕上查钱玩吧。”

  “老伴呀,你可不知道,这钱数一遍,我觉得脚趾盖都舒坦。”

  钱拐子在炕上查了几遍钱后,忽地起身把仅穿着的一条单裤脱了下来,露出滴里嘟噜的零碎。

  “你疯了?”老伴说:“大白天脱光腚干啥?”

  钱拐子把破黑单裤翻过来,扯开裤裆上那块大补丁,拿出来五张百元大票。这是刚开始卖给乡亲们的奶钱,零钱凑整钱,他偷偷地把钱大针小线地缝在了裤裆里。钱拐子把这五张大票也摆在了炕上,放在一起又数了几遍,乐得鸡巴上下直撅达,“整好2000块。”

  老伴说:“拐子,这些钱放在家里也不下崽,明个你去存银行吧。”

  钱拐子小山杏核眼睛圆了,“用这些大票去换一个小红本,我才不干呢。再说,把钱放在家里,爱啥时查就啥时查,爱啥时看就啥时看,我还留着过钱瘾呢。”

  半夜时,电灯突然亮了。老伴睁眼一看,钱拐子又把钱都摆在炕上,一张张地查。查完了,他还爬在炕上和每张百元票“叭叭”地逗个嘴,然后把钱收起来,先是放在枕头底上,好像有些不放心,又把钱搂在了被窝里,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钱拐子有钱了,山羊胡总是往上翘翘着,走路都跟跳舞一样。

  那么多钱放在家里,老伴的心总是不落体。这天老伴问:“拐子,这几天我的左眼皮老跳,你把那些钱又放在裤裆夹起来了?”

  “放母鸡屁吧,那么一大摞子钱得多大裤裆啊。”

  “那放哪儿了?”

  “藏起来了呗。”

  过几天的一个早晨,老伴起来又叨咕左眼皮直跳,跳得钱拐子心里也有点发毛。他琢磨,可得看看藏的钱去,别养活孩子叫猫叼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牛棚里,伸手向第三个檩子空的房薄上掏去,觉得里面肉乎乎的,吓得他“妈呀!”一声大喊,一窝还没长毛的小耗崽被他掏出来,掉在地上摔死了。他本来是用半截破面袋子把钱裹好塞进去的,可那半截破面袋子和那2000元钱都被耗子嗑得乱麻穰一样不算,它们还在破面袋子里入洞房下了小耗子。钱拐子看见那一沓子百元大票,都变成了手指盖儿那么大的小纸片片儿,“嗷!”的一声,心里一阵疼痛,倒在了牛圈里……


  七

  放屁砸脚后跟,钱拐子背兴透了。他哭着喊着攒2000块钱,还喂耗子了。钱没了,从那以后他还落下个心疼病,一着急上火就犯。

  镇奶站收奶又到一个月了,骑摩托车取奶的小姑娘又给钱拐子带来一千多块。他把那钱摆弄个臭够,悄不声地又藏了起来。老伴怕钱再出差,又劝他说:“拐子,还是把钱存到银行去吧,免得跟上回似的。”

  “月月去银行存钱,坐车不花车费呀?”钱拐子神个刀地说:“这回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就是全屯子的耗子都来了,也甭想再嗑咱家的钱了。”

  老伴再深劝怕他来气,犯了心疼病就麻烦了。

  没过几个月,钱拐子又洋甭起来。那叫一个月一千多块的收入啊。驴粪蛋也有反筲的时候,在这样往下闹腾个七年八载的,那钱可就海海的啦。钱拐子心里小算盘打得“叭叭”响,赶着在山上吃饱了草的大花,笑模悠悠地进院了。

  老伴迎上来说:“拐子,大前院杀猪了,咱们也称二斤肉,包顿饺子吃。”

  老伴一提花钱的事,钱拐子就像剜他的心掏他的肝一样,没好气地说:“你馋啦?”

  老伴反问说:“那你不馋啊?”

  “香嘴臭屁股,弄不好还窜稀,扯那鸡巴蛋呢!”钱拐子虽然这么说,可嘴里还是咕嘟咽下去一大口吐沫。

  老伴跟他过这辈子,窝囊死了。穷的时候,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这回发财了,他蹦子不往外吐,照样吃猪狗食,穿破烂。老伴从心里纳闷,他钱拐子有钱了,可还跟穷掉底一个样;别看有的人没他们有钱,可人家比他们家享福透了。唉——,贪上这么个管钱叫爹的主,咋有钱不也跟穷鬼似的吗。

  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病。这牛和骡马一样,说来病就来病。傍晚,钱拐子放牛回家大花还好好的呢,可到半夜,他光着腚去给大花添草拌料,大花就来病了。拌上的草料一口不动,还用前蹄直刨地。这牛是咋地了呢?每天半夜一拌料,大花总是一个劲地恶逮呀?钱拐子拉着牛棚里的电灯,看大花的肚子像扣口头号大锅,溜溜圆。坏了,大花涨肚了!钱拐子脑袋“嗡”的一下,就像有二盆那么大,急得他光着腚在院子里绕起了圈。

  老头子给牛添草,出去足有烧开一壶水的工夫了,咋还没回来?老伴挺纳闷。自打钱拐子得了心疼病,老伴的心老是提溜着。她听人家说,这种病才操蛋呢,说犯就犯,说死人就死人。钱拐子也犯过两回病,都差点没去摸阎王鼻子。老伴一虎身爬起来,披上件衣服下炕走到门口,看钱拐子正一丝不挂地在院心绕腾,“拐子,三更半夜的你在那耍把啥呢?”

  “大花病了,挺邪乎的。”

  “等天亮了给二柱子打个电话吧。”

  二柱子是钱拐子的堂叔白小舅子,是镇兽医站的兽医。“牲口和人一样,有病哪能等,你到西院赶紧给二柱子打个电话吧。”

  西院就是王老倔的家,前几个月,钱拐子卖奶和王老倔发生过口角,打那往后两人见面都不吭声,这会儿钱拐子没脸去求王老倔,就得叫老伴去。他看老伴站那儿没动坑,哭丧着脸恳求老伴说:“姑奶奶,快去吧,不然大花死了,我就得跟去呀!”

  一袋烟工夫,老伴打电话回来了,说二柱子骑摩托车连夜来。

  钱拐子还哪有心思睡觉,就像守护病人一样,守护在大花的槽头。他把脸贴在大花毛茸茸的长脸上,对着它的大耳朵说:“大花呀,你挺一会儿吧,兽医来了就好了。”大花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前蹄也不那么刨了,还用舌头时不时地舔他的手,舔他的嘴巴。

  钱拐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大花,盯着盯着,大花又添病了,前后蹄子不时的刨地不算,浑身开始抖动,嗓子里呼啦呼啦的,一门憋气。钱拐子心里哧哧冒火苗子,冲老伴喊:“这狗操的二柱子咋还没来?”

  “照实说也该到了。”老伴也急得像火上了房。

  钱拐子又到大门口去听,就是听不见摩托车的动静,急得这个瘸子在院子里直蹦高。

  天边刚有点亮擦的,二柱子骑摩托车进院了。

  没等摩托车停稳,钱拐子就把二柱子从车上拽了下来,拉着他直奔牛棚,“快,救救大花吧。”

  大花已经站不住了,趴在地上全身抖成了一团,那肚子涨得就像要两半一样,嗓子里呼噜呼噜地不是好响,一双大眼睛亮得让人发毛。二柱子围着大花转了一圈,摸摸它的肚子,掰开嘴往里看了看,对钱拐子说:“姐夫,这牛在山上准吃塑料了,上下不通气,没救了。”

  “放狗臭屁!昨晚上大花还好好的呢,现在就没救了?”钱拐子就是不信。

  二柱子说:“姐夫,人得了癌症没救,牛得了这种病没个治。”

  “你这是啥鸡巴毛兽医,这点病都看不了。”

  二柱子毕竟是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小舅子,连夜跑了三十多里地,到这儿钱拐子还骂骂滋滋的,心里怪不痛快的,“我是二百五兽医,行了吧,你另请高明吧。”说着就要骑摩托走人。

  钱拐子把葫芦头脑袋晃两晃,觉得自己嘴里不干不净的太过分了。他忙不迭地拽着二柱子的手,哗哗地掉着眼泪说:“二柱子,你是我活祖宗,你是我亲爹,你一定要把大花治好了,我给你磕头,磕响头。”钱拐子就事跪在地上,“咣!咣!咣!”连着给二柱子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磕得二柱子心里热乎拉的,真没招,死马就当活马治吧。二柱子给大花灌完了一付药说,他还得到前村给人家马灌药去,晌午再来,他便骑上摩托一溜烟地跑了。

  一早晨就阴天,太阳露不出脸来。钱拐子穿着一身单衣服,守在大花的身边也忘了冷。又过了煮一顿高粱米饭的工夫,大花的气好像上不来了,两只大眼睛憋得要冒出来似的,钱拐子忙喊:“大花!大花!”大花把头抬了抬,四条腿一蹬,“咕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花死了,钱拐子“哇——”的放声大哭。老伴听到哭声,麻溜地跑到牛棚看钱拐子。

  钱拐子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心口窝,脸不是人色,嘴干嘎巴,舌头来回翻花,就是说不了话。老伴吓得后脊梁骨嗖嗖冒凉风,忙蹲下抱着钱拐子的脑袋,冲着他的脸喊:“拐子,拐子,你咋的啦?”

  老伴不知道钱拐子这是急性心梗,她又叫了几声“拐子!拐子!”再看钱拐子脑袋往下一耷拉,咽气了。


  八

  钱拐子死了,无儿无女,老伴只好哭天抹泪的挨家挨户去报丧。她跑了一圈回来,都快晌午了,可家里只来了十几个老头和上岁数的老娘们,正当年的男人就两三个。来的人不看死人看活人,七手八脚地给钱拐子穿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没有棺材,便把钱拐子的两腿撅过来,装在了他家那口大黑柜里。

  高山洼是个偏僻的大山旮旯子,离城二百多里,不是火化区,村里的人死了还都挖个坑埋上完事。钱拐子家的老坟茔地在后山半坡上,离家有三、四里地远。山里人出殡还有个规矩,灵一起就不能放下,抬棺材半道换人行,但棺材不能落地,这下子用人就多了。要想把钱拐子的灵抬到坟地,少说也得有二十多号青壮男人。钱拐子的老伴一撒目,没来几个年轻小伙子,这可怎么出殡哪。她一着急,还一门拉拉尿,裤裆整个精湿呱嗒。

  钱拐子一个远房叔叔,看着躺在破柜里窝窝囊囊的侄小子,看看哭得跟泪人似的侄媳妇,心里酸溜溜的,“拐子媳妇,眼下屯里正当年的爷们,在外打工的打工,忙收秋的收秋,拐子人性又不咋地,再等也不会来几个人了。可人死了又不能在家里放着,我看你去找找老支书,这事他不能不管。”老人又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孙子说:“二狗子,你麻溜骑摩托带着你拐子婶子去,不然她走着去,等回来就有天没日头了。”

  钱拐子老伴见到老支书,“哇”的一声哭开了。

  老支书脸沉得要下雨,狗日的拐子,就知道管钱叫爹,叫祖宗,一辈子没吃着香的,喝着辣的,图稀个鸡巴毛呢?这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闹了个死了没人抬的田地,活该,真活该好丧!可不光咋骂,老百姓的事不管还叫人?他对钱拐子的老伴说:“弟妹,你回吧,我领着人一会儿准到。”

  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村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村青壮年共产党员和民兵们,马上到村部集合,马上到村部集合!”

  刚一过午,老支书带着三十多青壮党员和民兵,扛着打墓子用的铁锹、尖镐,拿着抬棺材用的大棒子,呼啦啦地进了钱拐子家的院子。

  老支书指挥着,好歹把钱拐子埋巴上了。

  钱拐子入土为安。老伴整天价屋里屋外,这儿掏一把,那儿翻翻,在找钱拐子藏起来的钱。钱拐子啊钱拐子,你把那些钱藏到哪个犄角旮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