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所谓的大夫,其实是个深居简出的老中医,居住在城北一条悠长曲折的小巷子尽头。老中医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多数是一对一对的夫妻,有像薛枫和心慈这样年轻些的,也有看上去足有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在学校被视为另类而受到特别关注,没想到在这里,却有这样多同病相怜的人,心慈稍感宽慰,心情松释了不少。她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黑黑瘦瘦的,衣裤肥大,包着折成三角状的花头巾,一副典型的农家女子装束,如同老家那些左邻右舍的嫂嫂婶婶一般朴实亲切,就友好地冲她笑了笑。那农家女子本来愁眉苦脸,看见心慈冲自己笑,也忙扯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可是随即便又垮下了脸。
“嗨,你自己来的哦?”心慈没看到她的身边有其他人,忍不住问。
“不是,我娘陪我来的。”农家女子说着,随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的头上也包着一块古铜色的三角巾。老太太看见闺女指她,忙走过来堆起笑脸问心慈:“闺女,看你还年轻得很呢,你是哪里不好哦?”
“我还不知道呢,大娘,我是第一次来。”
“结婚几年了?”
“四年了。”
“唉,也四年了哦。”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咱女人家摊上这个病,真是愁肠啊,让人看不起哦。我这闺女结婚十年了,到处求医问药看了十几个大夫,光那苦药汁喝了也有几百碗了,就是不开怀哦。开始的时候婆婆公公还不说啥,我那女婿也肯陪着她这里看那里瞧,后来不光不管不顾,还总指桑骂槐的。前几天放出话来了,说这一次再看不好,就打谱离婚了。”老太太抹了抹眼角继续说:“人家要离咱也没话说哦,谁叫咱家孩子有这毛病呢?谁家能眼瞅着自家绝后呢。”
听到这个久违的字眼,心慈的心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刺痛着,那农家女子却默默地流下泪来。
农家女子排在心慈的前面,她迈着沉重无比的步伐,推开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门走进去。待了不过几分钟,再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焕发着生动的神采,眼波里流溢着欣喜,和刚才悲愁的受气小媳妇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老太太也乐呵呵地一直笑着。大家都惊奇地看着她们,不知道看病为什么也能欢喜成这样。老太太一看见心慈立刻大声说:“呵呵,闺女哦,我这闺女的病好了,她怀孕了。这个傻闺女,自己还不知道呢。”
“啊?”
“我例假不准,好几个月才来一次,这次也没感觉有啥不一样的反应,大夫一把脉就摸出来了,已经两个月了呢。”
“啊!真的?那真是太好啦,恭喜啦!”心慈由衷地为她高兴。院子里等着的其他人也都羡慕地看着她,好像受到了某种鼓舞一样,脸上多了些希望的辉光。
心慈和薛枫彼此的手紧紧交握着走进屋里。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坐在冲门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的面前挨排着两张黑漆的方凳,凳面油亮油亮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怀着忐忑又诚敬的心情在上面坐过。心慈和薛枫刚走近方凳,老先生就张开了眼睛,细细地审看着他们。老先生面色红润,眉毛很长,双目含慈,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心慈无端觉得他像极了救苦天尊太乙真人,对他竟是平添了许多诚敬和信任,砰砰乱跳的心也踏实了许多。老先生示意他俩坐下来,他先让心慈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伸出三个指头搭在心慈的腕上,闭上眼睛细细感知判断着。把完了右腕把左腕,大约二三分钟后结束,什么也没说,然后又换薛枫。用同样的方法给薛枫把过左右腕,老先生终于开口讲话,声音低缓沉稳,别有一种安心定神的奇异力量:“你们两个的身体基本正常,没什么大毛病。我给你们拿上几包药调理调理,三个月内应该可以怀孕。如果仍然未孕,也不必再来,更不必再去找别人,放松精神、保持愉悦的心情耐心等待,会好的。”听了老先生的话,薛枫和心慈彼此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欣然的笑容。老先生自旁边的药橱里拿出六个小纸袋,三个白色的纸袋交给薛枫:“这是你的,每天睡前十粒,温水服下,连服一个月。”三个黄色的纸袋交给心慈:“这是你的,也是每天睡前十粒,温水服下,连服一个月。好啦,你们可以走啦!”说完又闭上了眼睛。薛枫和心慈刚走到门口,老先生又叮嘱了一句:“早睡早起,放松精神、保持愉悦的心情,耐心等待,万万不可焦虑。切记!”
“是!”心慈和薛枫异口同声地应着。薛枫看老先生依然闭着眼睛,就对心慈做了个吐舌瞪眼的鬼脸,吓得心慈急忙掩住了他的脸。她总觉得老先生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对他们的动向皆能清楚地感知,简直仙人一样的玄异神奇。
白纸袋里的药和黄纸袋里的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并不是想象中的中草药,而是些砖红色的小药丸,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形状很不规则,好像每一粒都是手工捻成的。薛枫和心慈按照老先生的嘱托,每天按时服药,早睡早起,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第二十三章
三个月以后的某天早晨,心慈走出卫生间,脸色灰惨惨的,好像突然遭受了某种严重的打击。
“怎么了?心慈。”薛枫小心地问。
“又来例假了。”心慈沮丧地说。
“啊?”薛枫也一脸失望。
“为什么那个老神仙一样的大夫说话竟然是不准的?我那么相信他。”心慈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没事,再等等吧。人家好像也没说三个月一定能行的,不是让咱耐心等待的吗?好了,不要哭了哦,记得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哦。”
“嗯!”心慈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
星期天的时候,薛枫的母亲打电话来,要他们回去一趟。心慈满心忐忑,她最怕婆婆就怀孕的事情捉住她盘问不休了。
果然,刚一进门,婆婆就把心慈拉进卧室婆急切地问:“怎么样,有了没?”看着婆婆满含期冀的眼睛,心慈惶愧地摇摇头。
“怎么回事哦?这不都三个多月了吗?你说你也是,没有怎么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我早想办法哦。”
“妈,不急的,那个大夫很好的,他说一定要有耐心,再等等吧。”
“再等等?你都多大了还等?再等就成高龄产妇了,生孩子质量不好,还有危险。咱们老薛家三代单传,我可不能让我的大孙子有什么闪失?”
“大孙子?”心慈心下一惊,沉吟了一下说:“妈,或许是个孙女儿呢?我可是喜欢女孩的。”
“你说什么呢?真是年轻人的糊涂念头。我不是说了吗?老薛家三代单传,所以我一定要个大孙子。而且我请人算过了,人家说我们薛枫命里有子的。”
心慈不敢置信地看着婆婆,不明白像她这样也算受过一定教育的政府部门的国家干部,怎么也会有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和占卜算命的迷信思想呢。
“反正男孩女孩我都一样的喜欢,一样的爱。”心慈忍不住低低地嘟哝着。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病还没治好呢。我这就去打电话,找人打听打听哪里还有好大夫。”
“妈!”心慈没来得及劝止,婆婆已经一阵风似地走出去了。
很快,婆婆就打听到了省城一家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并且在电话里随即预约好,下一个星期天去看医生。婆婆一定要陪他们一起去,心慈觉得这有种押送的意味,婆婆一定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抵拒,担心薛枫说不动她。
在那家医院做了很多项检查,心慈被折腾得几乎想偷偷逃掉,无奈婆婆盯得紧,她根本就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婆婆亲自将她送进那一扇扇门里,亲自接过那一张张检查结果,又亲自汇总起来送到主治大夫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就是她(指着心慈)有点轻微的炎症,还有些内分泌失调,吃点药调理调理吧。另外,每天早晨按时量体温,做好曲线,体温最高的那天就是排卵期。把握好排卵期,应该很快就会如愿以偿的。”
“好的好的,谢谢大夫。”婆婆笑容可掬,薛枫笑容机械,心慈愁眉苦目,因为那一堆中草药实在让她望而生畏。
每天早晨六点,尚在半梦半醒间,心慈的腋窝里便会被薛枫准时插进一根冷冰冰的体温表,5分钟后抽出去,数据记录在曲线图上。每天晚上睡觉前,薛枫把熬好的大半碗苦药汁端给心慈,看着她眼泪汪汪地喝下去。流眼泪倒不是伤心委屈,是被那苦药汁逼出来的。每次喝完药汁,心慈便跑进洗手间大力漱口,然后猛吃冰糖,就这样还好半天才能缓过那劲。
“心慈,今天你的体温好高哦!”某天,薛枫把心慈摇醒,兴奋地说。
“唔!”心慈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心慈,今天你的体温最高哦!”薛枫又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哦?”心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张开了眼睛。
数日来,他们一直遵照大夫的嘱托,压抑着自己的热情,专心等待着排卵期的到来。体温骤然升高就是排卵期的征兆,可是看着薛枫激动的脸,心慈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和身体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一毫热情的反应。
“我还想睡呢,再说我不喜欢早晨。”她恹恹地说。
“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完成那制造生命的神圣使命哦。”薛枫虽然有些扫兴,但还是不由分说欺上身来。
心慈闭着眼睛轻叹一声。曾几何时,他们的欢爱已不再是因为单纯的情动,现阶段的他们只是两架机器,两架制造生命的机器,为老薛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心慈的月事依然每个月应期而至,准时得令人痛恨。
第二十四章
“心慈,明天星期天,我们一起回家看望爸爸妈妈。”薛枫说。他们一般两周回家一次,这一次都隔了三周了。
“薛枫,我不想去。”心慈低低地说,她实在怕看到婆婆那张日益冰冷阴沉的脸,更怕她再逼着她去看医生。
“为什么?”
“我想回我家去,我想去看望我的爹爹妈妈。”
“不是上周刚去过吗?下周再去吧。”
“不!”心慈坚持着:“要不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心慈,你怎么回事啊?一定要这么别扭吗?”薛枫拧起了眉毛,提高了声音。
心慈也来气了,声音比薛枫更高:“薛枫,我告诉你,在没有孩子之前,我都不会去你家了。你没有看到你妈那张冷得能落下冰渣的脸吗?你没有听到她那些指责抱怨吗?你去我家,我的爹爹妈妈这样对待过你吗?医生都说我的身体没有问题,干嘛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难道我乐意这样吗?”
“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吗?如果你肯早要孩子,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些麻烦。即使有,也有充足的时间治疗,妈妈也不会这样焦虑。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妈妈能不着急吗?”
“薛枫,这才是你的真实思想,是吗?你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怨着我的,是吗?现在就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你又会如何?”心慈一下子恼了,激烈地喊着,声音很大。
“我……”薛枫语塞。
“哼!”心慈气恨恨地盯了薛枫一眼,转身冲出门去。门口竟然聚着几个惯好搬弄是非的女同事,正表情丰富地窃窃议论着什么,冷不丁看见心慈出来,急忙讪讪地散开了。心慈心中更加烦恼,一直以来被人艳羡称道、奉为典范、和谐美好的婚姻生活,终于也奏出了刺耳的异音,那些唯恐她家不乱的无聊之人,不知会怎么幸灾乐祸偷着乐呢。
虽是初秋,傍晚的风已是十分寒凉,只穿一件薄衫的心慈打了个寒颤,不由曲臂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天冷,身冷,心更冷!而且,灰沉沉的天空突然又飘起了雨。
貌似心情恶劣的时候,总会遇上不好的天气。
心慈跑到池塘边的小亭子里,一个人傻呆呆地倚在亭柱上,凝望着云起云涌的一方灰穹,内心的疼痛恼恨并无半丝消减。薛枫的指责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想到他也会像婆婆一样,内心积聚了如许多对她的抱怨。有的爱情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甘苦患难同当同共,即使皱纹满额,也还把彼此当作手心里的宝。也有的爱情是好时同林鸟,难时各自飞。这么一点小小的不顺畅就已经如此冷口冷面,根本看不到她心中巨大的压力和疼痛,这样的爱会长久地坚守吗?如果真的一直没有孩子,他们还能一起走多远呢?心慈胡思乱想着,心情变得更加糟糕。泪盈凝在眼中,摇摇欲坠。只好拼命地深呼吸,拼命地瞪大眼睛望向远方,拼命地要把所有的苦痛压缩回心底。她怕遇到人的时候,无法遮饰那红肿的眼睛。
雨一直在下,细密如愁。心慈不知不觉走了进去,任点点滴滴的寒凉冰敷着滚烫燥灼如油煎火烤的心灵。叶子纷纷地落下来,承载着季节的沉重与伤痛,铺展在脚下,如一首悲凉的诗,令人不忍踩踏。她慢慢地走着,却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一直美丽温宁的家第一次有了硝烟的味道,既然出来了,又怎能若无其事地走回去呢?
一柄伞悄悄罩在心慈的上方,一个有力的臂膀将她拥入熟悉的怀抱,冰冷的身体突然陷入一种舒服的温暖。心慈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薛枫的胳膊如此强劲地箍住她,她根本就动不了。
“对不起,心慈,我不是有心的。”薛枫轻轻地说。
“无心的流露才最真实呢。”心慈心里想着,眼泪终于痛快地流下来了。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得令人恍然,仿佛昨日的阴雨只是一场错觉。天是没有记忆的,所以很快便能晴空万里无云丝,可是经历过冷风冷雨的心灵的穹空呢?也会晴得如此彻底吗?
“无论什么东西,有了伤,就会留下痕。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都一样。不一样的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感觉,有生命的,会痛。”那天晚上,心慈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结婚近五年了,这是薛枫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却触痛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虽然她表面平静地接受了薛枫的道歉,但内心却依然灰灰冷冷的,悒忧的情绪好久都不曾平复。
星期天,她还是坚持和薛枫分头行动,执意一个人回到了母亲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