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里，心慈安静地坐着，听薛枫絮絮讲述他们音讯隔绝的这三年间，他经历的一切。
高中毕业后，薛枫没有去走父母为他安排的路：回去复读，来年再考大学。他自己跑到省城一家技校，学习了自己喜欢的汽车维修。三年期满，他以各科全优的成绩光荣毕业。因为学校推荐，他这样的好学生在省城的工作机会很多。那时的经济模式和现在不同，基本没有大型的个体营运车辆，大多数企业都养着自己的车队，进出货物自力更生。所以，很多企业都有这样的人才需求。可是，薛枫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省城，选择了Ｙ市，因为这是心慈学校所在的城市。
前几天，薛枫刚刚和一家企业签订了用工合同，时间不长，一年。因为他不知道心慈毕业后会去哪里。他的计划是，心慈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心慈的人生捆绑在一起，然后找个喜欢的城市，定居。他本想安排好一切再来找心慈，不料，昨天去商场购买生活用品时，那么巧地就碰上了心慈，还有那个大叔一样的海毅。只是海毅对他说的那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他昏晕了半天，煎熬了一夜。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心慈了。他一定要先弄清楚状况，再决定如何去应对。
薛枫眼里燃烧的热情令心慈无所适从，他是那样固执，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接受，她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事实。
她能做的，也只有消极地逃避。
可是薛枫不允许她逃避。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它来找心慈，如果心慈不理他，他就会在楼下一直喊心慈的名字。心慈只好下来陪他在学校里乱逛，偌大的校园，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他们的足迹踏遍。
理智上，心慈知道自己应该离薛枫远点，再远点，可是感情上，她却又有隐隐的期冀和盼望。和薛枫在一起，虽然她表面上静静冷冷不动声色，内心其实是欢喜的，薛枫总能带给她无限的快乐，就像从前，他做她同桌时一样。
又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海毅来看心慈。因为明天要约见一个客户，他只能在这儿停留一晚。因为来得经常又特别会讨老人家欢心，海毅已经和楼管阿姨混得很熟，他经常被特许直接进入女生宿舍。心慈不在，她的舍友们一见他来，都欣喜万般，尽情享用着他带来的各式各样的美味零食，每一个都表现得比心慈更加热情。
“海毅哥哥，看在你做人这么讲究的份上，我提供给你一个特别重要的情报，你可要看好你的心慈哦，这一段时间，可是经常有一个小帅哥来找她的。”睡在心慈上面的小童一边往嘴里扔着朱古力豆，一边说。
“嗯，是的是的，今天心慈就是跟他走的，我看见他跨着摩托车在楼下等她。”心慈对床的贝贝也急忙附和。
“海毅哥，我们还是看好你、支持你的，加油哦！”其他几个女孩一起振臂高呼。
海毅僵硬地笑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热浪滔天。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女孩子们刺探的目光，努力掩饰着自己满心的躁灼和郁愤。
心慈终于回来了。海毅看见她跳下摩托车，那个全副武装的摩托车手一直看着她跑进楼门，才调转车头，潇洒地疾驰而去。
“心慈回来了，我去迎迎她。”海毅一边说着，一边大踏步冲出门去。
在楼梯上，他看到了心慈，她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比这个季节更明媚，只是一见到海毅，便像骤遭寒流的初蕾一般，慢慢地萎蔫了。
“海毅。”看着海毅阴沉的脸，心慈眼神惶怯，笑容僵在脸上。海毅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一路踉踉跄跄一直将她拖到学校门口，伸手招了一辆恰好驶来的出租车，径直回到自己下榻的宾馆，把心慈带回房间，拥着她俯身便吻。
“你干什么？”心慈大吃一惊，两手用力推着他的肩膀，别转头拼命躲避着他的追捉探寻。
“我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碰都不敢碰你一下，怕唐突了你，怕亵渎了你，那么小心地等你长大。可是你在干什么呢？心慈，你究竟在干什么呢？与其看着你和别人卿卿我我，还不如现在就……”海毅低吼着又俯下头来，心慈却突然停止了挣扎，她闭上眼睛扬起头，静静地等待着海毅暴风雨般的突袭。
海毅愣住了。
“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你就拿去吧。反正迟早是你的。”心慈说着，眼泪却悄悄溢出了眼角，满脸难以掩抑的紧张惶惧。
“嗨！”看着这张纯洁的小脸，海毅心中的戾气消解尽净，他颓然地倒进沙发里，苦恼地扶住了头。
“海毅，他是我的同学，我只当他是我的同学，我什么也没有许他，我不会离开你。毕业后你就带我走，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我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心慈抹着眼泪保证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令海毅心疼万般。
“心慈！”海毅走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你这个小东西，你快把我折磨得疯掉了。对那个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的薛枫，我嫉妒得发狂。你知道吗？心慈，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这么害怕过，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你了。”
“不会的，海毅，我发誓不会。”心慈也紧紧回抱着海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热情，海毅又冷又痛的心，蓦地暖了。
第十八章
毕业实习的时间和地点，心慈没有告诉薛枫。薛枫再去学校找她的时候，已是人去室空。
“阿姨，512的心慈，她去了哪里？”薛枫焦急地问楼管阿姨。
“512是毕业班哦，她们都走了，实习去了。几个人一组，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吧，前天早晨。”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回来就该毕业了哦，差不多得六月份吧。”
“哦。”
薛枫默默地走出来，跨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仰头看着512关得严紧的窗户，呆怔怔地愣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的心慈又走了，他的心也蓦地空了。心慈总是这样刻意地逃着他躲着他，却始终不肯告诉他为什么。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心里有他，可是她却执意要跟着那个海毅，而且，还那么早就订婚了。
“我有我的情非得已。”他又想起了心慈说过的话。情非得已？这不就是说心慈只是出于某种无奈，而不是甘心情愿和海毅在一起吗？不，他决不允许心慈这样委屈自己，他一定要帮她摆脱那些“不得已”，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真心。
“还是那句话，心慈，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无论你走多远，我都能追上你。等着我吧，心慈，你逃不掉的！”薛枫对着那空寂的窗口坚定地说。
心慈实习所在地是一个宁静美丽的海边小城，那儿民风淳朴，悠远如世外，非常符合心慈的理想。每天下班后，心慈喜欢沿着海边那条干净又幽静的、窄窄曲曲的街道，一路走着去看海。
穿过一条绿化带，海，近在咫尺。心慈脱掉鞋子，在细软的白沙里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灰蓝色的海水里。出乎她的意料，海水很温暖。这一片海域，女子一般安静温柔，没有大的风浪。虽是第一次和海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也不曾感到一丝丝的惧怯，只有深深的震撼和感动，让她忍不住一次次停下来，久久地凝视着这深邃幽远又神秘的大海，恨不能化为一只自由的白鸥，将自己的心魂安放在大海的最深处。
一波波海浪以美丽的姿态缓缓后退，然后又以突然获得的力量哗啦啦欢笑着冲向岸边，把来不及提起的裙裾打湿。心慈不自禁地笑着，它们多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哦，就这样自娱自乐着，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什么是失落、什么是忧愁、什么是伤害……
“心慈！”有人在背后低低地呼唤。她惊讶地回头，竟然是薛枫，他正痴痴地望住她，离她不过一步之遥。
“薛枫，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心慈震动地看着他。
“只要想找，就一定能找得到，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我薛枫呢？心慈，不要再和我躲躲藏藏了，我不会再让你逃掉的。”薛枫说得轻松，其实，他不知道去过心慈学校多少次，辗转问了多少人，最后才终于找到心慈的班主任，软磨硬泡的，求着人家把心慈的实习地址告诉了他。
“我没有躲也没有藏哦，我只是出来实习而已，实习结束不还是会回到学校吗？”心慈淡淡地说。
“我没有办法等到那个时候，我必须在你毕业之前把一切搞定。我怕你毕业后再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那时，我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你了。你一定会这样做的，是吗？你就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躲开我？”
“薛枫，你这是何苦？”
“心慈，这句话该我来问你，你又是何苦？你明明不爱那个海毅，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一辈子给他？”
“是的，我不爱他，可这是我欠他的，我必须用我的一辈子去还。当初是我求他收留我，这是我自己应诺的条件。他对我那么好，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不可能辜负他。”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自己很残忍吗？没有爱情的婚姻，你觉得会幸福吗？”
“我原本的命运，或许比这更残忍，可我不在乎。现在，至少海毅是爱我的，他对我那么好，我会努力让自己感觉到，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
“那么我呢？心慈，我这样爱你，你就忍心这么残忍地对我？”
“薛枫，你对我的心意我一直都明白，只是每次相遇的时候，我都是不自由的。从前是我的心没有自由，现在是我的身体没有自由，我是海毅的。”
“什么你是海毅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种话，难道你卖给他了不成？”薛枫吼。
“是的，我就是把自己卖给了他，价值是两年的学费。”心慈惨然一笑：“所以，薛枫，对不起，放手吧，不要逼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把一切搞得这样复杂，一定不会再给自己制造这样多的麻烦，我会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等待着，等待着和你相遇。”
“不！”薛枫大喊着：“我不要什么来生，今生的你，我要定了。我去给海毅说，你根本不爱他，我去求他放过你。”
“不要，我不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我不要辜负那么好的他。”心慈急急拉住立刻就要冲向沙滩的薛枫的衣角，两个人撕扯着回过头来，突然愣住了。
海毅！
海毅就站在他们面前的沙滩上，脸色苍白，满目痛楚。
第十九章
每个周末，海毅都会赶到这个美丽的海边小城，陪心慈一起度过。这也是他实习的时候曾经来过的地方，这儿的一切都令他倍感亲切。今天，他一下车就直接来到了海边，因为他知道，这个时间，心慈一定会在这里。
远远地，他看到了心慈，也看到了薛枫，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海水里，好像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他气恨交加，几步冲过去正想发作，却恰巧听到了心慈最后那番话。“是的，我就是把自己卖给海毅了，价值是两年的学费。”心慈这句话更是让他又惊又痛，几乎被彻底打倒。他没有想到，心慈竟然是这样定位他们的爱情，她不爱他，她只是因为将自己“卖”给了他而不得不践诺而已。心慈，你何其残忍。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绿树繁花的季节，他的心却突然深秋一样的苍凉。心慈的心声北风欺落叶一般，凋零了他爱的热情和希望。他呆呆地看着咫尺之外这两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满心的纠结疼痛，百感交集。他的感觉没有错，心慈爱的是薛枫。那次在商场里第一次看到薛枫，看到薛枫和心慈彼此凝望时，那聚满欣喜的狂热眼神，他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地骗着自己，希望一切能够像心慈说的那样，只是薛枫在无谓地纠缠，躲开薛枫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其实，他应该明白，如果不爱，根本无需逃躲，就像当初她对自己一样，只要冷下面孔横起心，斩钉截铁地一个“不”字，就足以粉碎一厢情愿者的所有痴想。海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视线移向大海。久久凝视着那浩瀚的、博大的、永远都是那么宽豁包容的大海，心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了。
“海毅，薛枫是自己找到这儿的，他来看看，只是来看看，马上就走。”心慈紧张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前的情形，努力掩盖着事情的真相，那惶怯的神情令他不由恻然心疼。
“心慈，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海毅的声音平静温和。他伸出手，将心慈从海水里拉到沙滩上，把鞋子递给她，示意她穿上，跟他走。心慈乖乖地听从他，薛枫却不干了。
“你干什么？海毅，你要带她去哪里？强迫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孩和你在一起，你还是个男人吗？”薛枫追上来捉住心慈的胳膊，大声冲海毅吼喊着。
“放手，薛枫，我有些话必须要和心慈单独谈。放心，时间不会太长，我保证心慈会带回一个你渴望听到的消息，对你而言，那应该叫好消息。”
海毅坚定的眼神和不容质疑的语气仿佛具有不可抵拒的力量，薛枫不由自主松开了手，眼巴巴看着心慈随海毅离开了他的视线。
海毅并没有带心慈走多远，他在绿化带旁找了一条休闲长椅，拉着心慈一起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良久，才终于长叹一声，开口说话：“心慈，你知道当初在我的宿舍门口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有多么惊喜吗？你让我以为你其实是爱我的，所以才会在最孤冷无助的时候想到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以为不会结果的理想爱情竟然就这样失而复得。你又知道刚才听到你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你将自己“卖”给了我的时候，我的心又有多么疼痛吗？原来两年来和我在一起，我感觉万般幸福满足的时时刻刻，对你都是煎熬。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从来都是自由的，你没有将自己“卖”给我，你不欠我的。心慈，你不知道你有一个多好的父亲。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他找到我，说既然你信任我，就拜托我照顾你。他说，他也相信我是个稳妥的人。他坚持不让你花我的钱，每学期他都会把足够多的钱汇给我，让我代为支付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们订婚的事情，我也告诉他了，他说他尊重你的意见，不干涉，也不去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但要求我在和你正式结婚之前一定要守规矩，不可以做任何冒犯你、伤害你的事情。我庆幸我守住了这规矩，不曾辜负了他的信托，因为现在我想放手了。我不想被你看低，心慈，如果你的心不属于我，强留个空空的躯壳在身边，对你对我都不公平。所以，我想通了。你走吧，心慈，去拥抱你真正的爱情，开始你无悔无憾的幸福人生吧！”
“海毅，不要，我不要，我是真心想给你一生一世的。”
“可是，心慈，这次是我自己要放手了。因为我喜欢看你快乐欢笑的样子，我希望你拥有的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只可惜，这样的幸福，任凭我怎么努力，好像都给不了你。想来我是何其的失败哦，两年，两年我都没能让你爱上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哦，心慈。” 海毅说着站起来，笑着揉揉心慈的头发，挥挥手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心慈，还有一件事情，本来我是想等你毕业以后，再陪你一起去做的，回家看看父母吧，答应我。你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意气用事，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父母的爱，无论他们对你做过什么，相信他们不是有意伤你。一定要回去看看，啊！”
“海毅！”心慈突然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海毅：“海毅，谢谢你，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哥吗？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觉，你一直都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爱我、疼我、宠我！”
“好，大哥哥。”海毅苦笑着拍拍心慈瘦俏的肩背，真诚地说：“心慈，如果以后的人生路上，再有冷风苦雨，你要记得来找我，我愿意做你的避风港，像哥哥保护妹妹那样保护你，一直，永远！”
“嗯！”心慈含泪点头。
海毅就这样走了，从此彻底走出了心慈的生命，留给心慈的，只是一个那样寂寥、落寞又苍凉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