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总有一些伤口无法痊愈,总有一些痛楚无法忘却,总有一些缺憾无从弥补,总有一些爱眷不及诉说。总有一些人只是路过,匆匆地,匆匆地,留下的太少,带走的太多。
第一章
她穿着一袭薄软的白色长裙,赤足走在沙滩上。鞋子本来是拎在手里的,可是走了几步她便把它们随意地丢在了身后,丢在了自己深深的脚窝里。她想,她不会再用到它们了,因为她根本不会再回头,回头去走那些需要穿上鞋子才能走的路。那些路宽阔通畅,却坚硬冷漠,没有表情、没有温度;那些路车来车往、热闹喧嚣,却让她感觉更加孤独寂寞,累,而且冷,甚至常常找不到自己。倒是这清晨的沙滩,凉凉的、软软的,可以让她放心地把赤裸的双脚深深地踏进去,感受那份亘古的真实和舒惬。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把拎在手里的鞋子轻轻丢开了。那些如工艺品般美丽精致的鞋子曾经让她摇曳生姿、步步风情,却也让她饱尝了别人永远无法解知的隐痛。就像她的婚姻,外人看到的是表象的安谧静好,她切身品味的,到头来却只剩了冷、疼、伤……
她用力甩甩头,仿佛要将那些纷扰的烦忧彻底甩脱。这么安静的晨、这么美丽的海、这么舒惬的风,已让她的心魂渐趋空静。她找到那块蛙形的礁石坐下来,垂下双腿,脚板恰好和水面似触非触、若即若离。海水慢慢地漾过来,轻轻怯怯地抚摸着她纤瘦白皙又小巧的脚,痒丝丝的,而且那海水竟然是暖的,很舒服。
她轻轻地笑了,海风已将缤纷的泪吹至无痕。
她两只脚的脚跟部,各有一片圆圆的、直径近2cm的粉红色疤痕,浸没在蓝色的海水里,依然能够看得清晰,因为它比周围的皮肤颜色深,而且紧致光泽。
关于这两片伤疤,她是没有记忆的,不记得那些疼痛,也不记得那些伤害。她第一次知道这是伤疤的时候,应该已经有五岁了。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外面静静地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天很冷,她的一双小脚也像冰块一样,冻得有些麻木了。父亲烧了一壶热水在盆里兑好,让她坐在小板凳上,握住她的脚轻轻放进盆里,那种异常舒服的温暖让她感觉很幸福、很快乐。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他一直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脚踵。坐在旁边的母亲突然恨声说:“那都是你爹娘作的孽。”她惊讶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气,更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有些话,不要当着孩子乱讲。”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她抱起来放在床沿上,用一块旧毛巾裹住她的双脚。
“为什么不能说?那些事哦,我想起来都是恨、都是恨!你的爹娘,实在是太狠了!”母亲好像更生气了,走过来一把扯掉她脚上的毛巾,扳过她的脚点着那红红的脚跟,咬牙切齿地说:“这两块疤,是你出生的第一天,你爷爷奶奶送给你的,你且记着他们的好,将来好好孝敬他们。”她困惑地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的脚。她听不懂母亲的话,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脚跟上这两片深色的圆,第一次知道那竟然是疤痕,而且好像和爷爷奶奶有关。
那晚,在父亲的喝止下,母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后来,母亲却不止一次向她提起过,这两片基本对称的疤痕的来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经在脑海里把母亲零零碎碎的讲述整理成了一部无声短片,完整而清晰地回放着,她出生那一天发生的细枝末节。
第二章
那是一个晚秋的午后,母亲临产在即。奶奶和接生婆在母亲居住的偏房里忙碌着,爷爷背着双手,在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里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着“产房”里的动静。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地传出来,爷爷精神一震,疾步奔到窗前颤声问道:“男孩?女孩?” “咣当”一声,奶奶将古旧的木板门拉开来又狠命一摔,气呼呼地说:“又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然后,竟然连那个挓挲着一双血手的接生婆也不肯招呼,就挪着一双小脚飞快地消失在院子另一端的上房里。爷爷满怀期冀的脸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灰败了。看着院子里几棵果树上那累累的秋果,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爷爷是个读书人,骨子里浸淫着旧式文人的封建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宗接代意识根深蒂固。他自己有五个儿子,虽然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可就这“子满堂”本身已足以令他自得半生,觉得自己颜面有光,无愧列祖列宗。他一直以为“子满堂”带来的一定会是“孙满堂”,没想到五个儿子相继结婚后,带给他的却是一群叽叽喳喳、花枝招展的孙女儿。五个儿子七个孙女,让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火大。本来,他对这个降生在秋天的孩子充满了信心,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就叫秋实,不俗,还应景。可是没想到等啊等、盼啊盼,盼来的依旧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热切的希望再一次幻灭。
“天哪!你这是要我老许家绝后吗?”爷爷那日渐衰弱的身体几乎要被这灰沉的失望压垮了,他抹去两行浑浊的老泪,佝偻着腰,也慢慢地挪回了上房。
接生婆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手上淋漓的鲜血已经风干,紧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忙碌一通后遭到这样的冷遇还是第一次,接生婆很是生气。可是正房的门关得严丝合缝,像一张板着的冷面孔,产房里婴孩的啼声依然高亢,间或还能听到产妇压抑的哭泣。接生婆忍不住向产房迈了两步,可看看自己满手的血,她终于重重地一跺脚,回转身怒冲冲地离开了。
母亲生产的床上只铺着一床破旧的草席,她虚弱地躺在草席上,身下是几团被血浸透的烂棉絮,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生了个女孩竟好像犯下了弥天大罪,没有人为她清洁血汗淋漓的身体,更没有人为她换上棉褥、盖好被子。那个不受待见的小生命更是可怜,奶奶甚至连块布条都没为她裹上,就那么赤裸裸地往床角一丢,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深秋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凉,刚刚脱离温暖母体的小婴儿被无情抛弃在冷冰冰的草席上,当然难以适应。她声嘶力竭地哭泣着,一边哭,一边用两只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小脚拼命地蹬蹭着粗糙的草席,仿佛在大声地抗议、激亢地控诉。备受打击的年轻母亲自顾自地啜泣着,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呵护一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至亲骨肉。
父亲回来的时候,母女两个都已气息微弱。她浑身冻得青紫,已经哭不出声来,一双幼嫩的小脚在草席上摩擦得血肉模糊。母亲滚烫如火炭,已经陷入昏迷。此情此景足以让好脾气的父亲目眦尽裂,他第一次冲着自己一向恭顺敬爱着的父母吼出了心中的愤怒,然后抱着她们两个嚎啕痛哭。
在父亲的照料下,母亲和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终于慢慢恢复了健康。可是她的脚跟,却从此留下了这两片无法祛除的伤痕。
因为心灰意冷的爷爷拒绝行使命名权,母亲便赌气叫她念伤,意思是要永远记住这伤痕的由来,记住爷爷奶奶曾经的残忍无情。父亲却不赞成用将伴陪女儿终生的名字记载这些无谓的恨怨,他给她起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心慈。父亲希望她有一颗善良慈悲的心灵,用爱去化解、去包容、去宽宥,人生之路上那些可能的伤害和背叛,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能够说服对方,所以她便一直有两个名字,母亲叫她念伤,父亲唤她心慈。爷爷奶奶两个名字都不肯叫,直接喊她八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