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的指尖划过《乡村振兴战略读本》扉页的烫金标题时,图书馆穹顶的水晶灯正将光斑碎成星子,落进他咖啡杯的边缘。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磨砂质感的陶瓷滑落,在原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水迹,像极了老家田埂上被雨水砸出的泥坑。那泥坑他太熟悉了——小时候光着脚在田里捉泥鳅,一脚踏进去能陷到脚踝,拔出脚时带起的泥块会溅满裤腿,回家准被奶奶用竹条抽手背,却还是乐此不疲。奶奶总说:“泥里藏着金,你这猴崽子是想提前把金子刨出来呢。”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泥坑里的水映着蓝天白云,比城里的玻璃幕墙好看多了。
窗外的梧桐道上,穿着潮牌的学生们抱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而过,星巴克的绿色招牌在车流间忽明忽暗,玻璃橱窗里的智能表盘正用电子音播报着股市行情——那机械的女声让他想起村里老旧收音机的电流杂音。只是此刻播报的内容从天气预报变成了纳斯达克指数,就像村口的小卖部,从前摆着装水果糖的玻璃罐,现在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能量饮料,却再也找不见奶奶总给她留的那颗薄荷糖。奶奶说薄荷糖能清心,“读书的娃子心不能乱”可现在的他,心就像被纳斯达克指数的波浪线搅得七零八落。
他无意识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洇开,渐渐与记忆里家乡清晨的霜气相重叠。那是大一寒假返乡时,他在凌晨五点推开老屋木门看见的场景:霜花凝在土坯墙的裂缝里,像撒了把碎银,王奶奶佝偻的背影在晨雾中移动,竹篮里的枯枝压得她肩胛骨凸起如嶙峋的山岩。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冻得咯吱作响的门槛绊了个趔趄,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此刻图书馆里空调的暖风拂过耳畔,他却清晰地听见当年王奶奶咳着嗽说:“阳娃子,你回来啦,这柴火得趁霜没化赶紧拾,晌午给你煮红薯吃。”
她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竹篮边缘的样子,和此刻咖啡杯沿的缺口一样,在他脑海里刻出细密的疼。他忽然想起王奶奶的手,那双手在冬天永远裂着血口子,却总能在火塘前变出喷香的烤土豆。有次他偷偷把护手霜塞进她围裙口袋,第二天却发现霜管空了,王奶奶说是给隔壁瞎眼的张大爷抹了。“他摸黑编竹篮,手裂得更厉害”。张大爷的竹篮编得又快又好,以前总给陈阳编小篮子装桑葚,可自从眼睛瞎了,编的篮子总歪歪扭扭,卖不出去,只能靠村里救济。
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芦苇突然簌簌作响,那是去年暑假在老家河床边采的。此刻它脆弱的叶脉硌着指尖,让他想起踩过干涸河床时,淤泥里露出的碎瓷片——那是儿时和小伙伴们打水漂的青瓷碗残片,碗底还留着模糊的牡丹花纹。现在那条河成了龟裂的土沟,去年暴雨时冲下来的塑料袋挂在枯树枝上,像一面面惨白的旗帜。他记得小时候,这条河是全村的命脉,夏天孩子们在里面摸鱼抓螃蟹,冬天大人们来河面上挑水,奶奶总说:“这河水养人,喝了能长记性。”可现在,别说长记性,连喝口水都得去三里外的地方取水。
他曾在深夜给辅导员发消息,描述村里唯一的小学如何用木板钉死了半扇窗户,三年级的课堂上只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戴着爷爷的老花镜抄古诗。数学老师是村里的代课教师,兼着村支书,每次上课都揣着两部手机,一部响了接政策通知,一部响了安排抗旱抽水。有次陈阳视频听课,正好赶上村支书接电话,说上面要来检查退耕还林,挂了电话就给孩子们布置作业:“把操场边上的树苗浇浇水,明天检查的来了要说这是你们种的。” 发完消息后他盯着对话框里的“已读”图标看了十分钟,直到屏幕映出自己模糊的脸,才发现眼泪早已滴在键盘上,在字母键之间汇成微型的“河流”。后来辅导员在系会上隐晦地说:“有些同学的同情心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上,你首先得站稳脚跟,才有能力帮助别人。”
“陈阳,你又在研究你的‘土味项目’?”邻座的李哲将一本《算法导论》拍在桌上,封面上的二进制代码在阳光下闪烁,像撒了一把碎玻璃。“昨晚腾讯二面过了,年薪三十万,够你在家乡修十条路了。”李哲晃了晃刚买的新款耳机,线控上的金属LOGO映出图书馆穹顶的浮雕——那是个手持书卷的天使雕像,翅膀上的鎏金在灯光下晃得陈阳眼睛发酸。
“听说你拒了华为的实习?辅导员都替你可惜,说你是咱院最有希望进‘天才少年’计划的。” 李哲拧开保温杯,枸杞和黄芪的味道漫过来,“我妈托人算过,我这八字在南方发展顺,你看深圳那地方,遍地是机会。上次去参加互联网峰会,人家投资人说,现在农村题材的短视频能火,是因为城里人稀罕农家乐,真让你去住仨月,蚊子能把你抬走。”李哲说着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那是去年暑假矫正过的,花了他爸妈半年的积蓄。
咖啡杯底的沉渣在瓷壁上晕开深褐的纹路,像家乡地图上模糊的田埂。陈阳望着窗外穿PRADA大衣的女生踩着高跟鞋走过,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竟与老家石板路上牛蹄的嗒嗒声重叠。他想起辅导员说的话:“你的专业在一线城市能创造更大价值。”可当他在实验室调试机器人手臂时,眼前总会浮现王奶奶皲裂的手掌——那双手在秋收时能攥住带刺的棉花桃,却捡不起掉在地上的五角硬币。
有次调试机械抓取模块,他盯着机械臂精准夹起一枚硬币的画面,突然冲出实验室给家里打电话,却只听见邻居说王奶奶因为关节炎又犯了,正跪在地上捡洒落的玉米粒。“她非要把那点瘪粒捡回来,说磨成面能喂鸡。”邻居在电话那头叹着气,“你王爷爷走得早,她一辈子舍不得糟践粮食。”那天晚上,陈阳在实验室改了半夜程序,把机械臂的抓取精度调到最高,仿佛这样就能替王奶奶捡起所有散落的玉米粒。他甚至画了张草图,想做个简易的拾穗机,可查了材料价格,又默默收了起来。
暮色漫进图书馆时,陈阳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第三页。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他听见了更遥远的声音——那是大二暑假,他在乡村发展研究中心跟着导师调研时,听见的古村落里的锤凿声。通往杨家坳的山路颠簸得厉害,大巴车窗外的悬崖边竖着褪色的警示牌,上面的“落石危险”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只剩“石危”二字。司机师傅说,去年有个游客被落石砸中了腿,现在村里还没赔清医药费,“这路啊,盼着修,又怕修起来更热闹,不安全”。
村口的百年皂荚树下,几个老人正用传统工艺制作木犁,木屑在阳光里飞舞如金粉,其中一位老人的拇指缺了半截,据说是年轻时打山核桃砸的。老人说这木犁要选重阳后的枣木,“木质里带着火气,开春耕地不粘泥”。他还说以前村里有个木匠,手艺好得能在木犁上雕出龙凤呈祥,后来去城里打工,在家具厂做流水线,“回来连斧头都握不稳了”。而村尾的几栋土坯房却摇摇欲坠,墙根处长满了没膝的蒿草,有间房的窗台上还放着个缺嘴的粗瓷碗,碗里积着雨水,漂着几片枯黄的落叶。
导师指着一栋正在修缮的四合院说:“你看他们用糯米灰浆砌墙,比水泥还结实。” 匠人戴着斗笠的侧影映在斑驳的砖墙上,他手中的瓦刀起落间,竟将现代建筑教材里的“危房”变成了民宿的样板间。陈阳蹲在地上摸了摸新砌的墙缝,糯米的甜香混着石灰的呛味钻进鼻腔,让他想起奶奶过年时蒸的糯米饭。奶奶蒸糯米饭时,总爱在里面放几颗红枣,说吃了能红火一年,可自从奶奶走后,他再也没吃过那样的糯米饭。
有个叫桂芳的年轻媳妇让他难忘,她曾在广州电子厂打工,指甲上还留着褪色的美甲,却在自家老宅里摆开了蜡染作坊。当她掀开蓝白相间的蜡染布时,靛蓝的染料味混着井水的冰凉,让陈阳突然想起奶奶染土布的味道——小时候他总爱把脸埋在刚染好的布堆里,闻着那股带着草木气息的蓝。奶奶说那是用板蓝根和槐树叶染的,“天然的东西,养皮肤”,可后来村里人为了省事,都去镇上买化学染料,奶奶的染布手艺就渐渐没人学了。
“城里设计师说这叫‘非遗文创’,”桂芳的儿子趴在染缸边玩,脖子上挂着用碎布做的鱼形挂件,“现在游客来了,娃不用跟我去流水线旁写作业了。”小男孩说话时,嘴里还缺着颗门牙,笑起来漏风,却执意要给陈阳演示如何调配染料。他沾满蓝靛的小手抓起一把槐树叶,说这是妈妈教他的天然固色剂,“比工厂里的化学药水好闻”。桂芳说她刚回来时,村里人都笑她傻,放着城里的高工资不挣,回来捣鼓这 “老掉牙的东西”,现在订单多了,好几户人家都来跟着学。
那天傍晚,陈阳帮桂芳搬靛蓝染料桶时,不小心把染料洒在牛仔裤上,洗了三次都没掉,后来那片蓝色就像块补丁,永远留在了他的裤腿上,像个醒目的标记。有次系里组织企业宣讲会,HR 盯着他裤腿的蓝渍皱眉,李哲在旁边打趣:“这是最新潮的扎染工艺,限量版。”陈阳没解释,他知道那片蓝色里藏着桂芳作坊的灯光,和小男孩漏风的笑声。后来他在网上看到有人卖类似的“非遗扎染裤”,价格是他那条牛仔裤的十倍,图片上的模特站在高楼大厦前,笑容灿烂。
笔记本上的字迹突然洇开,他想起离开杨家坳那天,村口老槐树下坐着的盲眼老人。老人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摸着他的笔记本:“娃啊,这上面写的东西能让田里长金子不?”当时他正准备解释产业融合模型,却看见老人空空的眼窝里滚出泪珠:“我儿在深圳打工,去年被机器轧了手,现在连锄头都握不住。”
老人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个戴安全帽的年轻人,站在高楼前笑得灿烂。“他说在城里盖房子,以后接我去住,”老人的手指划过照片上儿子的脸,“可现在他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了。”那天晚上,陈阳在民宿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听见窗外的虫鸣突然停了,接着是轻轻的呜咽声,分不清是来自老人,还是来自村口那棵老槐树。后来他才知道,老人的儿子不仅没了工作,还欠了一堆医药费,媳妇带着孙子回了娘家,“城里的金子不好捡啊”,民宿老板叹着气说。老板以前也是在外打工的,在工地摔断了腿才回来,用赔偿款开了这家民宿。
此刻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响起,陈阳合上书本时,恰好看到扉页自己写的批注:“乡村不是等待拯救的废墟,而是被遗忘的宝藏。”他想起李哲说的“三十万年薪”,那笔钱确实能给老人买副好义肢,却买不回他儿子能握锄头的手。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他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还留着上次调研时沾的草渍——那是在杨家坳帮桂芳搬靛蓝染料桶时蹭上的。
同乘电梯的女生在刷短视频,手机里传出夸张的笑声,是城里网红在模仿农村老太太做饭。而他脑海里却回放着桂芳儿子讲解蜡染时认真的模样,那孩子说:“陈哥哥,等我长大了,要让村里的每条河都有鱼。”陈阳当时问他为什么,孩子指着干涸的河床说:“我爸爸以前总在这钓鱼给我吃,现在他手坏了,我想钓给他吃。” 孩子的爸爸就是那个在工地摔断腿的民宿老板,现在每天坐在轮椅上帮客人登记,笑容里总带着一丝苦涩。
深夜的宿舍楼道飘着泡面味,陈阳的电脑屏幕亮如白昼。PPT 上的乡村旅游规划图旁,并排着华为实习offer的扫描件。鼠标光标在“接受”按钮上悬停了三分钟,直到同寝的赵磊裹着浴巾进来:“还在纠结?我爸说他公司能给你在开发区弄个项目,年薪再加五万。”赵磊的手机屏幕亮着家庭群聊,置顶消息是他妈妈发的别墅装修效果图,泳池边的马赛克拼花在灯光下闪烁,像极了李哲耳机上的金属 LOGO。
“你是没见过我家新别墅的智能家居系统,”赵磊擦着头发说,“语音控制灯光窗帘,厨房都是智能灶台,比实验室的设备还先进。上次我妈让保洁阿姨用,阿姨愣是不敢碰,说怕按坏了赔不起。”他凑近屏幕瞥了眼陈阳的PPT,“你这规划图上的灌溉系统,还在用几十年前的水渠?我爸公司新研发的智能滴灌,手机APP就能控制,比你这手绘的靠谱多了。”赵磊的爸爸是做农业科技的,总说要“用科技改变农村”,可陈阳觉得,他更像是要用农村改变自己的钱包。
陈阳下意识地缩小了PPT窗口,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农田分区,在豪华装修图的对比下显得像儿童涂鸦。他想起白天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张老家卫星地图——曾经整齐的稻田被分割成零碎的色块,像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其中一块紫色区域代表撂荒地,形状竟和王奶奶弯腰拾柴的剪影出奇地相似。
“你知道吗?”陈阳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突兀,“我们村去年有三个娃辍学,因为爸妈在城里工地出事了。”他点开文件夹里的照片,王奶奶蹲在荒芜的田埂上,手里攥着半把稻种,身后是废弃的灌溉渠,渠壁上长着青苔,像块打湿的裹尸布。“他们不是不想读书,是没人教他们怎么用知识把荒地变成良田。”照片里的灌溉渠,以前是村里的命脉,现在却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在里面捉蛐蛐,说那是“会唱歌的金条”。
赵磊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浴霸的暖光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凝结成水珠。陈阳滑动鼠标,屏幕上出现杨家坳民宿的预订页面,入住率 98% 的红色数字格外刺眼。“桂芳他们村去年人均收入涨了两倍,”他放大一张照片,照片里桂芳的儿子在民宿庭院里给游客讲解蜡染工艺,胸前的鱼形挂件在阳光下闪着碎布的光泽,“你说,是写代码让世界变美好,还是让孩子不用跟着父母去工地更实在?”
窗外突然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极了老家村口那辆破旧的拖拉机,每次送生病的老人去镇上医院时,也是这样呜咽着穿过田埂。陈阳想起去年王奶奶突发心脏病,就是靠那辆拖拉机送到镇上卫生院的,路上颠了两个小时,医生说再晚点就危险了。“我们村连个正经的卫生站都没有,”陈阳的声音有些发涩,“上次张大爷摔了腿,等凑够钱送到县城,骨头都长歪了。”张大爷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编竹篮更费劲了,可他总说:“只要还能动,就不能给村里添麻烦。”
赵磊沉默了半晌,把毛巾扔在椅背上:“我不是说农村不好,只是现实点。你一个学计算机的,回去能干嘛?教老人用智能手机?还是给土地编程序?”他点开一个视频,是某科技公司研发的农业机器人,“你看这东西,一台顶十个劳动力,可那得多少钱?你们村买得起吗?”视频里的机器人在平整的田地里工作,效率极高,可陈阳知道,老家的田地高低不平,机器根本进不去,而且一台机器的价格,够村里所有人吃一年。
陈阳没说话,点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给村里小学设计的简易编程课教案。有次他视频连线给那五个孩子上课,教他们用积木拼简单的机械臂,其中一个戴老花镜的孩子说:“陈阳哥哥,我想做个能帮王奶奶捡玉米的机器。”那孩子的爷爷在工地摔断了腿,爸爸在外打零工,家里只有他和王奶奶相依为命。孩子叫小石头,总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那是城里亲戚送的,袖口都磨破了,可他总说:“衣服破了没关系,能遮住身体就行,知识要是漏了,就啥也没了。”
“你说的那些智能设备,确实先进,”陈阳关掉教案,“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太遥远了。就像你家的别墅泳池,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老家的旱季里。” 他想起杨家坳的匠人用传统工艺修缮房屋时,也借鉴了现代建筑的抗震设计,“不是要抛弃传统,也不是要拒绝现代,而是要找到能扎根在土地上的办法。”比如桂芳的蜡染,既保留了传统技法,又设计了符合现代审美的图案,“就像给老树根嫁接新枝芽,才能长得更茂盛。”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树影,像老家晒谷场上的竹垫纹路。赵磊突然说:“我爸公司明年有个农村电商的项目,需要懂技术又了解农村的人,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他顿了顿,“不用你常驻农村,就在县城设个点,指导他们开店就行,待遇和城里差不多。”赵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陈阳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陈阳的心猛地一跳,这确实是个折中方案。但他立刻想起那个戴老花镜的孩子,想起他说想让机器帮王奶奶捡玉米时眼里的光。“谢谢你,磊子,” 陈阳摇了摇头,“但我想回去看看,不是指导,是一起做。” 他想和小石头一起设计捡玉米的机器,想和桂芳一起研究蜡染的电商销售,想和民宿老板一起规划村里的旅游路线,而不是坐在县城的办公室里指手画脚。
赵磊没再劝他,只是叹了口气:“我爸公司明年有个农村电商的项目,需要懂技术又了解农村的人,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他顿了顿,“不用你常驻农村,就在县城设个点,指导他们开店就行,待遇和城里差不多。”赵磊的外公以前也是农民,守着一片果园过了一辈子,去年果园被开发商推平,盖了别墅区,外公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我知道农村有感情,但感情不能当饭吃。”
凌晨三点,陈阳合上电脑,走到阳台上。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像打翻了的珠宝盒。而他仿佛能看见老家的方向,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掉在黑夜里的星星。他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星星掉在地上,就变成了田里的萤火虫,“那是土地在眨眼睛”。现在田里的萤火虫越来越少了,就像村里的人一样。去年暑假回去,他特意去田埂上找萤火虫,只找到三只,装在玻璃瓶里给小石头看,小石头说:“陈阳哥哥,等我们把村子建好,萤火虫肯定会回来的,就像外出的人一样。”
他拿出手机,翻到王奶奶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打。上次视频时,王奶奶说村里要修公路,占了她家半亩地,补偿款被村支书扣了大半,“人家说要打点上面的人,不然公路修不起来”。王奶奶说得轻描淡写,可陈阳能看见她眼角的泪。陈阳当时气得想回去理论,王奶奶却劝他:“算了阳娃子,只要路能修好,我这点损失不算啥。” 可直到现在,公路还只修了个路基,堆在路边的水泥管被孩子们当成了玩具,村支书却开上了新车,据说是 “上面奖励的”。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导师发来的消息:“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东西给你。”陈阳猜不出是什么,但心里有种预感,或许和杨家坳有关。他想起导师总说:“农村的问题,不是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需要一群人,带着真心和耐心,慢慢磨。”
天快亮时,陈阳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他回到了老家的河床边,那条干涸的土沟里突然冒出了清水,桂芳的儿子在水里摸鱼,王奶奶站在岸边笑,竹篮里装满了金黄的玉米。他想跑过去,却被李哲和赵磊拉住,他们身后是腾讯的办公楼和华为的实验室,玻璃幕墙上映出老家的影子,像海市蜃楼。李哲说:“陈阳,回来吧,这里有更好的发展。”赵磊也说:“你看,用科技就能帮他们,何必自己回去吃苦。”可他看见小石头在水里向他招手,喊着:“陈阳哥哥,快来帮我们呀!”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校园小径,陈阳抱着打印好的调研报告走向导师办公室。露水打湿了裤脚,让他想起老家清晨下田时,裤管被稻叶上的露珠浸透的感觉。那时他跟着爷爷学插秧,脚踩进泥里的冰凉触感,和此刻脚踝处的湿意惊人地相似。爷爷总说:“脚沾着泥,心才踏实。”爷爷种了一辈子田,最大的愿望就是村里能通公路,能有个好学校,可他没等到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攥着陈阳的手说:“阳娃子,不管走多远,别忘了根在哪。”
导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台上的文竹沾着夜雾,像极了王奶奶家窗台上那盆落满灰尘的仙人掌——那是奶奶去世前种的,现在由王奶奶照料,据说去年开了朵淡黄色的花,村里人都说这是好兆头。陈阳记得奶奶种这盆仙人掌时说:“这东西皮实,再旱也能活,就像咱庄稼人。”奶奶走的那天,仙人掌的刺扎破了她的手,流出的血滴在花盆里,像是给仙人掌浇了最后一次水。
“决定了!”导师推了推眼镜,调研报告的纸页在台灯下泛着微光,边缘被陈阳攥得有些发皱。“华为那边我帮你沟通,不过你得想清楚,这条路比你想的更难。”导师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去年去杨家坳,桂芳给的,她说驱蚊效果比电蚊香好。”
艾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陈阳突然想起大一寒假,王奶奶塞给他的那个装着干菊花的布包。奶奶在世时总说,野菊花泡水能明目,“读书的娃子要多喝”。此刻两个布包的影像在他脑海中重叠,布纹里的线头仿佛连成了线,将城市的霓虹与乡村的炊烟织在一起。
“老师,我知道难,”陈阳的手指摩挲着艾草包,“杨家坳的民宿刚起步时,被人举报说是违建,桂芳他们连夜去镇上找文件;那个修缮房屋的匠人,因为坚持用传统工艺,被年轻村民嘲笑守旧;还有那个盲眼老人的儿子,想回村开个小超市,却贷不到款。”这些都是他后来从导师那里听说的,“但我更记得,桂芳的蜡染订单越来越多,匠人带的徒弟也多了起来,老人的儿子靠着民宿的客流,超市终于开起来了。”桂芳现在雇了好几个村里的妇女帮忙做蜡染,她们不用再去城里打工,就能在家门口赚钱,还能照顾孩子和老人。
导师点了点头,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这是我前几年在西北调研时拍的,你看看。”相册里是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有的破败不堪,有的却在土窑洞里开出了民宿、办起了非遗工坊。“这个村的支书,以前是个包工头,赚了钱回来带着村民干,刚开始被骂傻,现在成了模范村。”导师指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个黝黑的汉子,手里拿着图纸,身后是正在施工的窑洞。“他说,最难的不是没钱没人,是改变人心。”有人怕担风险,有人怕被人说闲话,有人总想着等别人先做,“就像种庄稼,得有人先下种,别人看到苗出来了,才敢跟着种。”
陈阳翻到最后一页,是杨家坳最新的照片:盲眼老人的儿子在超市门口卸货,桂芳的蜡染布挂满了院子,那个修缮房屋的匠人正教几个年轻人用糯米灰浆,桂芳的儿子在新修的水渠边钓鱼,桶里已经有了两条小鱼。照片的背景里,那条干涸的河床开始有了浅浅的水洼,水面上漂着几片荷叶。民宿老板的轮椅停在门口,他正在给客人介绍村里的景点,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人心怎么改?” 陈阳合上相册,“靠的是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自己的双手也能创造价值。就像那个孩子钓的鱼,虽然小,但那是他亲手钓的。”他想起自己设计的编程课,那些孩子虽然学得慢,但每次完成一个小项目时,眼里的光比城市里任何霓虹灯都亮。小石头用积木拼的捡玉米机器虽然简单,却真的能捡起地上的玉米粒,王奶奶每次看了都笑得合不拢嘴,说:“这娃有出息,比我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老师,我想试试,让代码不止能运行在屏幕上,也能生长在泥土里。”说这话时,他看见导师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点燃的火柴。
窗外的天色渐亮,第一缕晨光穿过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恰好照在陈阳放在导师桌上的调研报告上。报告封面上,他用毛笔写的“乡韵燃梦”四个字正在晨光中舒展,墨痕里仿佛能看见杨家坳的锤凿声、桂芳染缸里的靛蓝、以及王奶奶门前那棵老槐树在春风里抽出的新芽。
报告里除了乡村旅游规划,还有他设计的“乡村数字课堂”方案,计划利用闲置的校舍,搭建简易的计算机教室,既教孩子们编程,也教村民们用智能手机做电商;他还想改良村里的灌溉系统,结合智能传感器和传统水渠,既省钱又实用;甚至还有个大胆的想法,用虚拟现实技术还原村里的老手艺,让更多人看到它们的价值。他知道这些想法还很稚嫩,实施起来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他愿意去尝试。
而远处城市的高楼大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与调研报告里手绘的乡村规划图,在初升的太阳下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双重图景。陈阳走出办公楼时,看见环卫工正在清扫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和老家秋收后耙子刮过晒谷场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踏实的韵律。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合着图书馆咖啡的余韵,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的梦,终于要在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开始燃烧了。
手机突然震动,是王奶奶打来的。陈阳赶紧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王奶奶带着喘息的声音:“阳娃子,村里的公路开始修了,这次是上面派来的人监督,补偿款也给齐了……”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把你爷爷留下的那几亩地,给你留着哩,你要是回来,咱爷孙俩种点啥都成……”王奶奶的声音里带着期待,也带着一丝不安,她怕陈阳不回来,又怕他回来吃苦。
陈阳握着手机,眼眶发热。他仿佛看见王奶奶站在田埂上,手里攥着那半把稻种,身后是开始动工的公路,远处的校舍里,隐约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平坦,会有质疑,有困难,有无数个需要熬夜解决的问题,但他更知道,那里有等待他的土地,有需要他的人,有值得他用青春去点燃的梦想。
挂了电话,陈阳删掉了邮件里的“接受”按钮,关掉了电脑上的乡村规划图。他要先回去,用脚丈量那片土地,用耳朵倾听那些声音,用双手触摸那些温度,然后,再和那里的人们一起,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代码,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蓝图。
他走出办公楼,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像老家灶台上的温度。环卫工的扫帚还在清扫落叶,那声音里仿佛藏着田埂的呼唤。陈阳加快了脚步,他要去买张回家的车票,一张通往乡韵深处、点燃梦想的车票。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城市里,李哲的腾讯Offer已经正式生效,他负责的项目恰好是农村电商平台的开发;赵磊爸爸的农村电商项目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他们看中的试点村,正是陈阳的老家;这些看似平行的轨迹,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交汇。
老家的土地上,除了等待他的王奶奶和孩子们,还有村支书藏起来的补偿款账本,有张大爷家亟待修缮的房屋,有那条渴望重新流淌的河流,以及无数隐藏在泥土下的故事:有人偷偷变卖集体资产,有人默默守护着老手艺,有人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却时刻惦记着家乡,有人守着贫瘠的土地却从未放弃希望。这些故事,正等着陈阳去揭开,去书写,去燃烧,它们将共同构成“乡韵燃梦”的多彩篇章,也将成为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陈阳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房屋,再变成连绵的田野。他拿出手机,给小石头发了条消息:“小石头,陈阳哥哥要回来啦,我们一起做捡玉米的机器好不好?”没过多久,收到了回复,是一段语音,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兴奋和期待:“好呀好呀!陈阳哥哥,我们等你回来!”语音里还能听到其他几个孩子的欢呼声,以及王奶奶慈祥的笑声。陈阳笑了笑,把手机揣进兜里,望着窗外的田野,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