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的雪,总来得猝不及防。一夜寒风卷过,千峰万壑全锁在清寒里,檐角的铜铃冻得发不出脆响,只余下闷闷的嗡鸣。我立在廊下,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看雪花簌簌落在青瓦上,积起薄薄一层,像谁为未归人铺就的霜色笺纸,字没写满,怅惘倒先溢了出来。此地寒深,归期还悬在长官的批文里,我这客居的人,裹着一身异乡的雪,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儿。
恍惚间,竟想起吴地的春。也是这个时节,母亲总在晨光刚漫过窗棂时,搬出那只古旧的药鼎——鼎身一侧有个小缺口,是我幼时搬弄时摔的,她总说“凑合用,有念想”——放在庭院的小火炉上。炉火跳动间,药香混着檐下梅枝的清芬漫开来,连窗棂上垂落的冰棱,都似要被这暖意融开。母亲执一把银匙轻轻搅动,指尖蹭过鼎沿的铜锈,嘴里还哼着江南的小调,泡沫浮起又落下,像极了她眼底藏不住的牵挂。那时我总蹲在炉边添柴,看她将药汁滤进白瓷碗,又兑上半勺自酿的蜜,指尖触过我的额头试温度,笑着说“温温喝了,暖身子,别总贪凉跑出去”。而今,我独自立在燕山之下,对着空寂的案几斟起一鼎清水,火是旺的,鼎是新的,却再也煮不出那般裹着烟火气与小调声的暖。
雪越下越紧,落在眉梢凉得刺骨,心却像被这雪裹着,一路溯向三千里外的故园。那雪片里,竟藏着故园的模样:父亲栽的腊梅该开了吧,枝桠上定积着薄薄的雪,像缀了满树玉屑,他定会站在花下,伸手拂去雪沫,念叨着“这花该等不及你回来了”;堂屋的八仙桌上,母亲晾的陈皮该收了,竹匾边缘还留着我去年刻的小记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橘皮香;更念着清晨的灶间,那一碗熬得绵密的粥——父亲总说“粥要慢火熬,米要煮到开花,才养人”,他熬粥时总让我守在炉边添柴,不许我走远,怕火灭了糊底,粥里偶尔会卧两颗红枣,是母亲前一年晒的。从前总嫌他絮叨,嫌他熬粥时磨磨蹭蹭,如今身在异乡,才懂那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里,盛着的是寻常日子里最厚重的牵挂,是我如今捧着冷粥,再也尝不到的暖。
提笔欲写家讯,指尖捏着狼毫,浸了墨的笔尖在纸页上悬着,竟凝出细小的冰珠。窗缝里钻进来的雪沫落在纸页上,晕开浅浅的水渍,倒比未写的墨痕更沉。想问问母亲的药鼎是否还常温着,鼎沿的缺口有没有再添新的磕碰;想问问父亲的粥碗是否还常满盈,熬粥时有没有人帮他添柴;想问问庭院里的梅香,是否还像从前那般清冽,父亲会不会替我多折一枝插在瓷瓶里。可千言万语,终究只凝成一句“遥问高堂粥可温”。不是不想多说,只是怕话一出口,积攒许久的思念便会决堤,怕提及归期未定,又添了双亲鬓边的白发,怕他们夜里枕着我的归思,睡不安稳。
雪还在落,燕山的寒锁不住归心,吴地的水载着牵挂,这跨越三千里的思念,便在雪与水的交织里,悄悄漫延开来。我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化开,便将这缕思念藏进这雪水之中,盼它能乘风而去,落在故园的庭院,落在母亲晾陈皮的竹匾上,落在父亲熬粥的灶台上;盼它能落在双亲的鬓边,像我从前那样,轻轻替他们拂去雪沫,悄悄告诉他们:异乡虽寒,我裹着你们缝的棉袍便暖;山高水远,我揣着你们的牵挂便安,这颗心,从未有过半分疏离。正如烙印老师近日新作《家讯有寄》言:
燕山寒锁未归人,
吴水空斟药鼎春。
心随溯雪三千里,
遥问高堂粥可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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