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的阳光斜斜切进静萍家的客厅,餐桌上的糖醋排骨还冒着热气。晓雪正帮念念夹了块香菇,电视里正在播一部讲述西南人文故事的专题片——西南边疆的云雾缭绕中,百岁老阿妈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记者的腕子,满脸皱纹里嵌着岁月的霜,声音却像敲铜钟般响亮:“我们的红旗,必须在祖国每一寸土地上升起!”

  筷子停在半空,六年级的念念托着下巴问:“晓雪阿姨,老阿妈为什么这么激动呀?”静萍刚要开口,于北方却轻轻摇头,指了指晓雪面前的茶杯:“让你晓雪阿姨跟你说,她外公以前就是军人。”

  晓雪指尖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电视里老阿妈的银发上:“因为老阿妈经历过最苦的日子。旧中国的时候,山里发泥石流,官府只会躲得远远的;老百姓种的粮食,要被土匪抢走大半以上,因此那时候的老百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直到解放军来了,修山路、稿土改,生活才好起来。”

  念念皱起眉,课本上的历史突然鲜活起来:“就像我们学的鸦片战争?”于北方放下筷子,从公文包里翻出个笔记本,那是他父母留下的旧物,纸页泛黄却平整:“比那更久。1840年以后的一百多年,咱们中国就像被打碎的瓷碗,列强拿着刀叉抢食,连家门口的炮台都要拆了给他们让路。”

  他翻开笔记本,指着夹在里面的旧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长城上,胸前的勋章闪着光。“你看,这是我太爷爷。他那代人,扛着锄头要种地,拿起枪要打仗。今天咱们能坐在这儿吃热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代代人用手干、用命拼出来的,这里面就有你的爷爷奶奶,我的太爷爷。”

  晓雪忽然起身去书房,抱着笔记本电脑回来时,眼眶已经泛红。她点开一张扫描的条约影印件,指尖重重敲在“辛丑条约”四个字上:“念念,你六年级了,应该读过这段历史。但你知道最疼的是什么吗?不是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也不是拆毁大沽炮台,是这句‘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加入任何具有反帝性质的组织’。”

  阳光透过窗,照在“永远禁止”四个字上,晃得人眼疼。“他们就是想打断中国人的脊梁,让我们永远跪着。”晓雪的声音发颤,“我外祖父的战友,比他还小两岁,抗日的时候为了掩护村民转移,被炮弹炸成了重伤,临死前还攥着断了的步枪,说不能让鬼子进村子。”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键盘上。于北方悄悄递过纸巾,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她安定了些。“我爷爷也一样。”他轻声说,“解放战争的时候守阵地,三天三夜没合眼,腿上中了枪,还拖着伤腿送弹药。他总说,不能让后代再受那种苦。”

  念念没再说话,低头扒了口饭,却没嚼。她看着晓雪阿姨泛红的眼眶,看着于北方叔叔笔记本里的旧照片,突然想起去年去烈士陵园扫墓时,那些刻着名字的墓碑。她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我懂了。就像老阿妈说的,要把红旗守住。”

  静萍萍擦了擦眼角,于北方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电视里,老阿妈正凝视着边防检查站门口 的 五星红旗,阳光穿透云雾,照在她脸上,也照进这方小小的餐厅,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饭后念念趴在桌上写作文,题目是《我心中的红旗》。晓雪和于北方坐在阳台翻旧照片,他指着一张父母在六盘山的合影:“下次带你去看看,我爸妈当年考察的城墙还在。”晓雪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好,我们一起去。”


  二

  晓雪和于北方则收拾好行囊,次日一早就奔赴六盘山,继续手头的人文历史采访。刚在山脚下的农家乐安顿好,晓雪就接到了韩萍萍的电话,声音里满是无奈:“晓雪姐,还记得我不?静宁姐姐帮过的那个萍萍。我同学林一寒失恋后整天闷着,你说的西北散心,我硬把他拽来了!”

  半小时后,农家乐院坝里就传来争执声。“这破地方冻死了,我要回去!”小林裹着外套缩着脖子,脸色苍白。韩萍萍叉着腰瞪他:“多大个人了,还跟没断奶似的!失恋算什么?走两步醒醒神!”话音刚落,就看见晓雪和于北方从堂屋出来,手里还拿着采访本。

  雪拉着萍萍坐在长凳上,轻声问起近况。院坝里,于北方正给小林讲着父母当年冒雨考察城墙的故事,小林的脖子渐渐不缩了,时不时还插问一句。夕阳西下时,小林突然说:“明天,能带我去看看那烽火台吗?”萍萍眼睛一亮,晓雪和于北方相视而笑,山间的风卷着松涛,裹着几分暖意。

  “萍萍!”晓雪笑着招手,于北方则从保温壶里倒出两杯热茶。小林双手捧着茶杯暖手,目光不自觉落在桌角于北方的采访本上,封皮内侧夹着张古城墙合影,晓雪站在烽火台前笑靥如花。他戳了戳茶杯沿,忽然抬头问:“晓雪姐,这位大哥是你的那位吧?”

  晓雪脸颊微红,于北方默契地拍了拍她的肩。韩萍萍当即伸手敲了小林后背一下:“多大个人了,就盯着这些八卦!没点正事,明天跟我去嘉峪关,让你见识下冬天长城的寒风!”小林嘬着热茶嘟囔:“那地方比这儿还冷吧?”却没再提要回去的话。

  次日晓雪和于北方继续采访,萍萍带着小林租了车往嘉峪关赶。车窗外的戈壁渐渐覆上白霜,

  小林裹着羽绒服下车时,冷风瞬间灌进衣领,他缩着脖子跺脚:“这风跟刀子似的!”萍萍拉着他往城楼走,指着远处绵延的城墙:“看见没?当年霍去病出塞就在这儿饮马,比这冷十倍的天照样打仗!”

  夕阳西沉时,萍萍突然站在城楼上喊起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话音刚落,细碎的雪花飘了下来。小林下意识拽住她的袖子:“下雪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萍萍转头瞪他:“怕了?再往西就是玉门关,古人走丝绸之路比这苦百倍!”

  夜里两人在嘉峪关附近住下,萍萍翻出手机查路线:“明天去阿勒泰,咱们去喀纳斯。”小林盯着窗外的雪愣神:“就咱俩?”“不然呢?”萍萍挑眉,“你想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没门!”小林没说话,却默默把萍萍的围巾叠好放进背包。

  往喀纳斯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小林从副驾翻出地图,主动问:“走国道还是绕高速?国道近但可能有积雪。”萍萍意外地看他一眼,报出路线。到喀纳斯时,湖面结着厚冰,雪压着松枝簌簌落。小林突然从包里摸出暖宝宝,塞给萍萍:“贴身上,别冻着。”

  两人沿着湖边走,萍萍说起肖静宁给她讲述长城的往事:“姐姐说,人跟城墙一样,得经得住风雨。”小林望着远处的雪山,忽然开口:“我以前总觉得失恋是天大的事,现在才知道,人该在意的东西多着呢。往喀纳斯深处走时,萍萍和小林在雪坡下迷了路,正对着地图发愁,就听见远处传来发电机的嗡鸣。循声过去,几顶蓝色帐篷扎在背风处,摄像机和三脚架架在雪地里——是个专题片摄制组。“我们要去拍景区管理员和护边员,正好缺两个搭手的,不嫌弃就跟我们走?”导演见两人一脸无措,主动递来热水。

  跟着摄制组到景区管理站时,管理员老周正带着队员清道路上的积雪。“这雪要是不及时清,游客来了容易滑跤。”老周跺掉靴上的雪,给两人递过厚手套,“昨晚风大,好几处警示牌被吹倒了,等下一起去扶。”小林握着冻得发僵的手套,看着老周冻红的脸颊,默默跟着扛了把铁锹。

  下午去拜访附近牧民时,恰逢护边员阿力木骑着马巡边回来。他的皮大衣上结着冰碴,马鞍旁挂着望远镜和界碑维护工具。“每天都要去看看界碑,擦干净积雪,描红上面的字。”阿力木说着,从包里掏出块麂皮,仔细擦拭着随身携带的界碑模型,“这字不能淡,淡了就忘了疆土在哪。”

  第二天一早,小林跟着阿力木去巡边。山路崎岖,积雪没到膝盖,走几步就要喘口气。当那座刻着“中国”二字的界碑出现在视野里时,阿力木突然挺直腰板,从怀里掏出红漆和毛笔,蹲下身细细描红。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却连眼都不眨,指尖冻得发紫仍稳稳握着笔。

  “我爷爷也是护边员,三十年前在巡边时遇到雪崩,再也没回来。”阿力木描完最后一笔,轻轻抚摸着界碑,“他说护边就是护家,家里人才能安稳过日子。”小林看着界碑上鲜红的字迹,又想起阿力木家墙上挂着的军功章,突然鼻子发酸——自己为了失恋萎靡不振时,有人正用生命守护着这片土地。

  返程时,小林主动帮摄制组扛设备。萍萍挑眉打趣:“不喊冷了?”他挠挠头,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上面画着界碑的速写。雪光映在他脸上,眼神比来时亮了许多。

  晚上和晓雪视频时,小林举着笔记本给她看:“晓雪姐,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值得在意的事’是什么了。”屏幕那头,晓雪和于北方正站在六盘山的护林站前,夕阳为城墙镀上金边。于北方笑着点头:“山河看遍,就懂肩上的重量了。”风雪掠过喀纳斯湖面,远处护边员的马蹄声隐约传来,与烽火台的剪影遥相呼应,成了最动人的注脚。


  

  从喀纳斯返程时,小林特意绕路去了晓雪所在的西北小城。推开晓雪公寓的门,暖黄的灯光下,于北方正帮她整理采访笔记,桌角摆着刚烤好的馕饼,带着麦香。“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晓雪接过萍萍手里的特产,“静萍刚打电话,说念念念叨你们好几天了,正好一起去她家吃饭。”

  往静萍家走的路上,晓雪忽然放慢脚步,认真叮嘱:“到了以后,千万别问念念爸妈的事。这孩子从小跟着静萍过,敏感得很。陪她玩玩,给她看看喀纳斯的照片就行。”小林攥紧口袋里给念念买的狼图腾绘本,郑重点头:“放心,我有数。”

  刚到单元楼下,就看见静萍家的防盗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柔的谈话声。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位穿米色风衣的女子,面前摊着个作业本,念念正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这是念念的班主任孙老师,来家访呢。”静萍连忙介绍,“孙老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晓雪,还有她朋友萍萍和小林。”

  孙老师站起身,眼里满是赞许:“晓雪,可算见到你了!念念最近写的作文《我心中的界碑》在区里拿了一等奖,字里行间全是真情实感,我特别想知道是谁在指导她。”晓雪愣了愣,看向正躲在萍萍身后看照片的念念,笑着摆手:“我没指导什么,就是跟孩子聊了聊西北的故事。”

  “可孩子作文里写‘界碑上的字要像爷爷的脊梁一样直’,这话太有力量了。”孙老师翻开作业本,“我们学校想办个近代史讲座,要是您愿意给孩子们讲讲就好了。”晓雪沉吟片刻:“讲近代史可以,但得从孩子能懂的角度切入——比如列强和清政府签的不平等条约,对普通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每个孩子的爷爷、太爷爷,都藏着当年的家庭记忆,这比课本上的文字更鲜活。”

  孙老师猛地一拍大腿,眼里闪着光:“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我父亲总提,他爷爷的拜把子兄弟陈大爷,当年是从日寇占领的华北小城逃出来的。陈大爷说那时候城里粮食被抢光,他爹娘带着他躲在菜窖里,整整七天靠啃萝卜干活命。以前我总觉得这是老辈人的闲话,从没往历史上联系!”

  “这就是最真实的历史啊。”于北方端来茶水,声音温和却有分量,“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再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抗美援朝,每段历史都不是教科书上的铅字,而是实实在在砸在每个家庭头上的事。晓雪外祖父的战友,牺牲时才二十岁,家里还等着他回去娶媳妇。”

  小林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爷爷以前总说,他小时候跟着爹娘逃荒,走丢了妹妹,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在政府帮助下找回来。以前我嫌他絮叨,现在才懂那是啥日子。”他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界碑的速写:“这次去喀纳斯,看见护边员阿力木描红界碑,我突然明白,他们守的不是一块石头,是咱们能安稳过日子的底气。”

  念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指着笔记本上的照片:“小林叔叔,这是喀纳斯的雪吗?比我们这里的雪白。”萍萍蹲下身,帮她理了理刘海:“是呀,那里还有护边员叔叔,每天都要去看界碑。就像你作文里写的,要把字描得红红的。”念念重重点头,从书包里掏出幅画:“这是我画的界碑,给护边员叔叔的。”

  孙老师看着画纸上的“中国”二字,眼眶有些发热:“晓雪女士,您看,孩子们其实什么都懂。就请您来讲讲吧,把这些家庭故事串起来,比讲多少大道理都管用。”晓雪看向于北方,他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好,”她接过画,“我就从陈大爷躲菜窖的故事讲起,从每个孩子的爷爷辈讲起。”

  晚饭时,念念坐在小林身边,缠着他讲喀纳斯的趣事。静萍悄悄跟晓雪说:“你看小林这孩子,跟来时判若两人。”晓雪望向客厅里正给念念讲护边员故事的小林,于北方轻轻握住她的手。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那是静萍和念念的合影,旁边还多了晓雪他们在六盘山的照片,烽火台的剪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临走前,孙老师给父亲打了电话,细细打听陈大爷的往事。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沧桑,讲起当年的逃亡路,讲起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帮着找亲人的事。挂了电话,孙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下:历史不是遥远的故事,是每个家庭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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