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划调整之后,我们的村庄也被剥去了古朴的衣裳,走进了华丽的城市行列。守护村庄几十年的杨树被锯断,拉走了,住厌了的老房子也被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正在返青的麦田被掀翻之后,村民们才感到一点点疼痛。他们茫然地站在村口,迎接着轰隆隆开过来的的庞大的机械。
村子拆了一半,在运河边上戛然而止。这一停顿就是几年。废墟上长出各种花草,许多人家被安置进高楼,过起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生活。只是没有炊烟的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的厨房内飘散出来的依旧是熟悉的乡村风味。
搬进楼房之后,偏瘫的老父亲变得沉默起来。他每天坐在四楼的阳台上向村庄的方向望去,似乎有什么东西遗失在那里。只是暮霭沉沉的远处,除了能看见几架塔吊的尖顶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全家人还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太多关注孤独的父亲心里有多么的悲伤。
黑子依旧在楼下晃荡着,始终不肯跨进楼道一步。我们每天都会带点吃的下去,它匆匆吃几口就慌里慌张地跑了。黑子是我们养了好几年的大柴狗,几乎成了家里的重要一员。搬迁之前,有人要收购,都被我们拒绝了。黑子虽然不进新家,但每天上午都会如期而至,因为它知道它的老主人每天上午都会下楼晒太阳。老主人坐在轮椅上悠闲地哼着什么调子,黑子就会趴在他的脚下,支愣着耳朵,仿佛它能听懂似的。
那一天,春寒刚刚退去,坐在楼下的父亲忽然不见了,急坏了一家人。几个孩子告诉我们线索。原来父亲和黑子出了小区,朝着村庄的方向去了。母亲说:“那倒不用着急了,他一定又去那块地上去了。一会儿,你们给黑子带点吃的东西,一起把他们接回来。”
母亲说的那块地,实际是父亲耕种了几十年的自留地。土地被征用之后,深翻过一次,然后又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后来却没有了动静。麦子生命力旺盛,竟然能从深土里钻出来,而且长势还不错。乡亲们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偷偷地爬进栅栏,精心地伺弄起这些绿色的生命。虽然没有了地界,但他们还是熟稔地认出了自家的地盘,在原本自家的土地上,偷偷地与庄稼打起了交道。麦子们也积极地回报着主人,最后也有了一点收获。谁家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能收获几百斤粮食。这让他们激动了好几天。
后来,他们又在栅栏内种下了豆子,点了玉米。人们都知道这些种子命运的无常,但仍然期冀还会有一季新的收获。父亲和黑子都加入耕种的队伍。我说:“那儿已经是人家的厂区,偷偷进去是违法的。”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他们又能把一个病人怎么样?”事实上,并没有谁来管理,于是,母亲就经常推着父亲,站在田间地头,指点着自家的庄稼。有一次,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们父亲的病似乎好多了,他竟然能自己站起来了。
我的身上一下子充满了力量,骑了一辆电动车,向昔日的村庄飞驶而去。村庄早已化作一块开阔的土地,所有的熟悉的地标都已消失,我竟然不知该奔向何处。这是一片曾经弥漫过农民绿色梦想的沃野,大部分还在闲置,也点缀着几处厂房,我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处。
我终于找到了那块父亲的土地。从栅栏望去。父亲的轮椅就停放在外面,而父亲几乎是爬在土地上,为一排新长的玉米松土。父亲已经不能像往日那样劳作,他拖着一条病残的腿,一边向前爬,一边拔去几根杂草。黑子就卧在他的一边,伸着舌头,警觉地观望着,好像在为这群偷种者放哨站岗。玉米长势正旺,在父亲的手中,它们摇摆着,欢笑着,那种天人合一的快乐,夹杂着一阵微醺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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