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的秋光,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重。朱红廊柱映着阶前落菊,金风穿帘而过,卷起案上素笺一角,恰如秦可卿此刻的心绪,牵牵绊绊,难觅归处。
她嫁入宁府已逾三载,身为贾蓉之妻,重孙媳中最得贾母疼惜的人,在外人看来,端的是风光无限。每日晨起,梳洗罢,换上绣着折枝菊纹的素色绫袄,挽着蜜合色的披帛,便往尤氏上房请安。一路上,丫鬟媳妇们垂手侍立,一声“蓉大奶奶”唤得恭敬,可她总觉那目光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像檐角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上来。
尤氏待她素来和缓,今日却似有心事,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泛白:“昨儿珍大爷说,东府后园的菊花开得好,改日摆两桌酒,请你凤姐姐过来赏菊。”秦可卿垂眸应着,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她知道,贾珍的“惦记”,从来都不止于赏菊这般简单。
回到自己的小院,丫鬟瑞珠正收拾案几,见她进来,忙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茶:“奶奶,这是刚从栊翠庵讨来的六安茶,清润得很。”秦可卿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妆镜。镜中的女子,眉如远黛,眸若秋水,兼具宝钗的端庄与黛玉的灵秀,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惶恐。
她的闺房,素来是府中一绝。当年武则天镜室里的宝镜立在妆台左侧,昔日飞燕舞过的金盘盛着几颗新摘的红荔,往朝寿昌公主的榻上曾铺着软缎锦褥,同昌公主的联珠帐低垂着,遮去了半室光影。这些物件,是贾珍寻来的“稀罕物”,说是配得上她的身份。可每当夜深人静,她对着这满室的皇家气象,总想起秦业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可卿,宁府深似海,凡事需谨言慎行,莫忘自己的来路。”
来路?她的来路,是养生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是秦业五十岁上领养时的小心翼翼,是秦钟的哥哥出生又夭折后,秦业日渐佝偻的背影。她总疑心自己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那些偶尔在梦中浮现的、穿着明黄衣衫的人影,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对皇家规制的熟悉,都在悄悄诉说着一个被掩盖的真相。可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只能将这份疑虑,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如藏起一枚锋利的针,生怕一不小心,便刺破了眼前的安稳。
十月初九,是贾母的寿辰,荣宁两府齐聚荣庆堂。王熙凤一身霞帔,风风火火地走来,拉着她的手笑道:“我的好妹妹,几日不见,你倒清减了些。昨儿我让平儿给你送的茯苓霜,可曾按时吃?”秦可卿强打起精神,回以浅笑:“劳姐姐挂心,每日都吃着呢。”两人并肩而立,看着堂下的歌舞,王熙凤压低声音:“前日珍大爷托我寻一幅前朝的《寒江独钓图》,说是要给你布置书房,你可知晓?” 秦可卿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平静:“些许小事,劳烦姐姐了。”
席散后,她独自走在回东府的石子路上,月色如水,洒在青砖上,泛着冷光。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贾珍。他身着石青缎子便服,面色带着几分酒意:“可卿,夜深露重,怎么独自行走?”秦可卿忙屈膝行礼:“回公公,儿媳无碍。”贾珍走上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语气带着异样的灼热:“你是个通透人,府里的事,你心里都明白。我对你,从来都不是公公对儿媳那般简单。”
秦可卿浑身一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宁府的繁华背后,藏着多少不堪的龌龊,她早有察觉。可当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如坠冰窖。“公公说笑了,”她强撑着后退一步,“夜色已深,儿媳先行告退。”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窗外的竹影摇碎了月光,也摇碎了她最后的侥幸。她想起秦业的教诲,想起贾母的夸赞,想起王熙凤的情谊,更想起贾蓉那张淡漠的脸——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自始至终,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情,两人相见,不过是相敬如“冰”。她就像一株被移栽到富贵场中的幽兰,看似开得繁盛,根却扎在贫瘠的泥土里,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几日后,焦大醉骂的消息传遍了府中。“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粗鄙的话语,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在秦可卿的心上。她闭门不出,整日恹恹的,眉间的愁绪越发浓重。尤氏来看过她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道:“你且宽心,不过是醉汉胡言,当不得真。”可秦可卿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私物,将秦业留下的一枚旧玉佩贴身收好,那玉佩上刻着“可卿”二字,是她唯一的念想。她还写了一封信,叮嘱秦钟好生读书,莫要学府里的纨绔子弟,字里行间,满是姐姐的牵挂。
十一月十五,天香楼的梅花开得正盛。贾珍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秦可卿望着镜中形容憔悴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得凄然。她换上那身最爱的石榴红绫袄,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带任何丫鬟,独自往天香楼去了。
楼外寒梅映雪,楼内暖意融融。贾珍早已等候在那里,案上摆着酒馔。“可卿,”他上前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避开,“我知道你委屈,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秦可卿目光清冷,如覆着一层薄冰:“公公既知委屈,何必步步紧逼?我本是无根之人,承蒙秦家收养,嫁入宁府,只求安稳度日,从未敢有非分之想。”
“安稳度日?”贾珍冷笑一声,“在这宁府,哪有真正的安稳?你以为你的身世,真能瞒一辈子?那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为何我偏要给你留着,你心里就没半点数?”
秦可卿浑身一颤,身世的谜团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些皇家陈设,那些异样的关照,都不是无的放矢。她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朱红柱子上,喉头一阵腥甜。“你…… 你早就知道?”
“自然知道,”贾珍逼近一步,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你本是金枝玉叶,却落得如此境地,我若不护着你,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秦可卿只觉得荒谬又绝望。她的高贵身世,竟成了他逼迫自己的筹码;她的小心翼翼,在他眼中不过是欲擒故纵。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呜咽着,如泣如诉。她看着案上的酒壶,忽然拿起,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羞愤与绝望。
她转身,朝着楼后的横梁望去,那里悬着一根素色的绸带。“贾珍,”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敬你是长辈,从未有过越矩之心。今日之事,是你逼我,也是我命该如此。只是我死后,求你善待秦钟,莫要让他卷入这肮脏的漩涡。”
贾珍大惊失色,想要上前阻拦,却已来不及。秦可卿纵身一跃,那抹石榴红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如一朵凋零的红梅,凄美而决绝。
当夜,宁国府乱作一团。贾珍哭得泪人一般,不顾贾政劝阻,执意要用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樯木为她做棺木。贾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妻子。
三更时分,王熙凤在梦中见到了秦可卿。她依旧是那般袅娜纤巧,只是面色苍白,带着几分释然:“姐姐,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托付。一是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二是家塾亦设于此,族中子弟有定额,日后败落,子孙尚可读书务农,有个退路。”王熙凤欲言又止,想问她为何如此,却见秦可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梦中。
次日天明,宁国府传来消息:蓉大奶奶秦氏,于夜间“没了”。
葬礼那日,四王八公齐聚,北静王亲来路祭,排场之盛,远超寻常公府孙媳。秦可卿躺在那具昂贵的樯木棺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那枚贴身的旧玉佩,还在诉说着她一生的谜团与悲苦。
风雪过后,天香楼的梅花依旧盛开,只是那根素色的绸带,早已不见踪影。宁国府的繁华,还在继续,可秦可卿的故事,却成了一道永远解不开的谜,藏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伴着岁月流转,让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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