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在太行山脚下,山与平原的交界处,有一个古朴的村庄。村后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苍翠巍峨;村前一马平川的田野,黄绿交替;除此之外,房前屋后地头山坡随处可见到一种树。而村头的那棵最是醒目,矗立在田野与村庄的交界处。
村庄叫红枣树村,树是枣树。村头的这棵枣树,红枣树村人提起它时,更喜欢在枣树前加上一个“红”字。
红枣树有好几人高,近一搂粗,树干上凹凸不平,缺失了大半的树皮,布满狰狞的疤痕,隐约可见火烧的痕迹,不知它曾经历过什么?
红枣树村住着两百多户人家,石家和鲁家人居多。石奶奶是这个村里的老寿星,住在一座才翻新的石砌房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索。虽是一人独居,却并非孤寡。她的儿孙都在部队当大官,具体多大官,没人说得清。每当有人问起这事,石奶奶就会眯起眼睛笑着说:“啥大官,还能大过我?” 把问的人逗得直乐。
石奶奶不仅年龄最长,威望也极高,村里大大小小的事,从村干部到村民都乐意过来找她商量。刚说到这里,就有人找来了。 “奶奶,您给大伙说说,这红枣树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疤痕?”石老三刚迈进门槛,就急火火地开了话匣子。老人正在院子里晾红枣,银白的头发挽在脑后,大襟褂子洗得发白。见有人来,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打量着这群人:“你们都是为这事来的?”“是的,有人说红枣树遭雷电劈过,有人说是鬼子烧的,到底是咋回事啊?”“你们真想知道?”众人齐声答:“想!” 石奶奶轻轻分开靠过来的几人,拿起门前的手杖,(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轻点地面朝门外走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石奶奶想干啥,只好跟在身后。有人过来想搀她,她甩了一下臂膀说:“你们只管跟着就行。”
待来到村头的红枣树下,她把手杖往面前一拢,双手重叠握在顶端,下巴抵在手背上,仰起脸看向树冠。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一脸的皱纹上,那些皱纹就像树干上的疤痕一样深刻。
“这棵树啊……” 石奶奶的声音有些飘忽,“俺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够大了……” 她的思绪随着飘落的枣花回到了八十多年前。
(二)
那时的石奶奶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整天跟在老石家的皮孩子屁股后面跑。皮孩子叫石梁,石奶奶叫鲁丫,石梁可不这样叫,他叫鲁丫“丫丫”。
“丫丫,快来!” 石梁趴在离枣树不远的地方,兴奋地向她招手,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挽起的裤腿上沾满了泥巴。
鲁丫跑过去,“啥呀?”
石梁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一只蚂蚱“嗖”地跳出来,把他俩吓了一跳,随即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传出好远,红枣树上的几只布谷鸟扑棱棱飞走了。石梁可管不了这些,他只管在地上打着滚笑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半天都没合上。
枣子熟透时,红艳艳地挂满枝头。石梁像猴子一样爬上树,使劲摇晃树枝。 “下雨啦!下枣子雨啦!”鲁丫在树下又蹦又跳,扯起衣襟去接落下的枣子。一颗枣子砸在她扬起的脑门子上,她“哎哟”一声,气鼓鼓地跺脚:“石梁,你砸到俺啦!”
石梁哧溜一下滑下来,光脚板被树皮蹭得热辣辣的。他捡起那颗“罪魁祸首”,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鲁丫:“给你,吃了它!” 鲁丫接过红枣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睛。她突然咳嗽起来,石梁让她弯腰,自己在她的后背慌乱地拍着。鲁丫吐出枣核,没等擦掉眼泪,紧接着又咯咯笑起来,指着石梁的肚皮:“你自己看看,又红又脏,都快成猴腚了。”
该上学了,鲁丫的爹不让鲁丫去:“女娃家家的,念什么书,给我放羊吧!” 鲁丫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红着眼睛吃了几口早饭,朝学堂的方向看了看,还是牵着羊去了村后的山坡。石梁每天放学后就过来找她,书包往地上一扔,两人就在草丛中逮蚂蚱,在山坡上玩石子。石梁把当天学的一股脑教给鲁丫,用树枝在地上写“天、地、人”。鲁丫则教他辨认各种野果,哪种甜哪种酸。
一年后,石梁突然说:“丫丫,俺也不想上学了。” “为啥?” 鲁丫正忙着给小羊编花环,听石梁这样说,就把头抬起来,望着他。“你不去,学校里多没意思,俺想和你一起放羊。”话没落音,人已跑出去老远。鲁丫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和俺不一样——”
石梁真的没再去学校,被他爹拿着扫帚满村追着打。“小兔崽子!不上学将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石梁边跑边辩解:“丫丫上不了学,俺也不想上了!” 石梁爹见拗不过,再说老百姓上不上学有啥关系,真不如放羊来得实在。就这样两家羊儿合到了一处,高兴得“咩咩”叫唤,石梁给鲁丫讲学校里的趣事,鲁丫则给他唱从娘那里学来的山歌。
日子一天天过去,羊养大卖了,换成小羊羔,小羊羔又长大了,反复换了几茬后,鲁丫的羊角辫不见了,后脑勺上多了条黑麻花。见到石梁时会不自觉地扯过辫梢,在指头上反复缠绕着。石梁也稳重起来,嗓音日渐粗壮浑厚。那年枣花开得特别旺,细碎的白绿色小花缀满枝头,香气飘出老远。石梁憋了好几次气,终于把一朵山丹丹花,别在鲁丫的发辫间,鲁丫感觉到他的手不仅笨还在发抖。 “丫丫,等来年枣子熟了,俺让爹找人去你家提、提亲好不好?” 鲁丫听了这话,脸颊越发红润,像快要成熟的枣子。她抬起头看了看喉结微微滚动的石梁,转身跑了。发辫上的山丹丹花掉在了地上。石梁捡起那朵花,放到鼻子下,看着跑远的鲁丫,甜甜地笑着。
(三)
然而,战争的阴云很快笼罩过来,日本鬼子所到之处狼烟四起。太行山间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打乱了这里平静的生活。一支穿着灰色军装的队伍开进山里,他们神出鬼没,今天端了张庄鬼子的炮楼,明天又截了小鬼子的运输车,还帮老百姓挑水劈柴干农活,老百姓称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
这年的枣子似乎熟得特别晚,好容易盼到上了红色,鲁丫和石梁就摘了一篮子送到山上。一个姓祁的连长笑呵呵地迎接他俩。祁连长是鲁南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板挺直,灰军装穿在他身上,尽管打着补丁,依然威武帅气。他接过红枣连声道谢:“老乡们的心意领了,可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枣子——收了,这钱你们一定要带回去。” 他从通讯员手里接过两块银元,硬塞进石梁手心里。
下山时,石梁突然说:“丫丫,俺也想当八路。” 鲁丫的手抖了一下,篮子差点掉在地上。“你、你要去打鬼子?” 石梁点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祁连长说了,只有把小鬼子赶跑了,咱们才能过安生日子。俺想保护你,保护咱们村。” 鲁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俺不拦你,但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表现,好好地活着。” “俺答应你。” 石梁弯腰捡起一个石子,向远方扔去。“等打跑了鬼子,咱们就在村头的那棵红枣树下成亲。”
(四)
石梁最终没能如愿正式加入八路军。祁连长说:“你是独子,我不能带走你。我不管你爹娘同不同意,反正我不同意。” 任凭石梁如何软磨硬泡,祁连长死活不允。见石梁赖着不走,祁连长突然话锋一转:“石梁,你先回村里,组织民兵队,配合我们行动如何?” 石梁看了看祁连长:“那俺算不算你的兵?”“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我也是。” 石梁使劲点了点头:“俺懂了。” 他一路跑回了村,当即就去找人,很快组成了一个有十几人的民兵小队,鲁丫是第一个报的名。
那年冬天特别冷,刚进入十月,枣树的枝干上便结了一层霜,像是披了件白纱衣。祁连长带着几名战士来到红枣树村,在村头的那棵红枣树下,给石梁和鲁丫主持了简单的婚礼。没有花轿,没有鞭炮,只有红枣和乡亲们的祝福。“恭喜恭喜!” 祁连长笑着递给新人一包糖果,“等赶走了日本鬼子,再补你们一顿喜酒!”
婚礼后的第三天,石梁就带着两名民兵出去执行任务。鲁丫也要去,石梁说:“祁连长说了,这次任务女同志不宜参加。”鲁丫听石梁这样说,也不好再争。她站在红枣树下,目送丈夫和战友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既担心又自豪。
(五)
麦收时节,鬼子突然来红枣树村抢粮。正帮着抢收的祁连长和战士们,立刻放下农具,拿起武器阻击。双方在村外展开激战。战斗持续了一阵子后,有人跑过来报告:“连长,粮食基本隐蔽好,是否撤退?”祁连长还没来及说话,鬼子却突然兵力大增,包围过来。祁连长见状赶紧下令:“撤!” 话刚落音,一颗子弹击中了他。战士们要背着他跑,祁连长指指中弹的腿,厉声道:“你们先走,我留下掩护,这是命令!” 他朝鬼子连扔了两颗手榴弹,又捧起轻机枪。鬼子倒下一片。祁连长的身子也猛地一晃,血染肩头,栽倒在地。
石梁猫着腰跑过来,想把祁连长背上山,发现鬼子已提前封锁了上山的道。遂改变主意,七拐八绕把祁连长背回了自己的家。鲁丫挺着大肚子,找出一直没舍得喝的半瓶烧酒,慢慢倒在祁连长的伤口上,然后扯烂身上的花围裙,给祁连长包扎上。祁连长身子抖了几下,却并没有醒来。
“嘭嘭,嘭嘭嘭……” 鬼子开始砸老乡的门。鲁丫脸露焦色:“快把祁连长藏到地窖里!” 石梁摇摇头:“地窖也不安全。” 一时间屋里异常沉静,只有石梁额头的汗珠还在滚落。他突然一把抓起鲁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丫,俺对不住你。”没等鲁丫说话,又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有些颤抖地塞到鲁丫手里。“丫,这是俺插在你发辫上那朵山丹丹花,当时你只顾着跑,掉地上了,今天俺再送你一次。”说话间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祁连长换上,又从灶膛里抓了把灰抹在脸上。在鲁丫千言万语的目光中,石梁悄悄翻过石墙,朝村外跑去。
“小鬼子,你爷爷在这里!” 一个身着灰军装的人边跑边喊。 鬼子嗷嗷叫着追了上去。那人转身举起驳壳枪,“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地,其余的疯狂还击。那人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股鲜血从脚脖子往下流。他紧咬牙齿,一瘸一拐地跑到红枣树下,背靠着粗壮的树干继续射击。“投降的干活,优待大大的!” 鬼子小队长田中大熊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枪响。田中大熊暴怒,抽出指挥刀:“开炮,炸死他!”
第一发炮弹落在红枣树附近,震得树叶簌簌落下。第二发命中树干,巨大的冲击波把灰军装掀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视线已经被鲜血模糊。“丫丫……” 那人满嘴鲜血喃喃着。第三发炮弹落下时,红枣树粗壮的树干被炸开一个大口子,树枝树叶连着青涩的枣果如冰雹般落下,覆盖了树下那具残破的躯体……
枪声停息后,鲁丫踉跄着跑到红枣树下。曾经枝繁叶茂的枣树被炸得面目全非,一个焦黑的躯体挂在断裂的枣树枝上……
鲁丫早产了,是个男孩。她没有奶水,就用储存的红枣熬粥,硬是把孩子养活了下来,取名石义。
(六)
鬼子投降那年,村里来了位八路军的团长,径直走到鲁丫家。他就是祁连长。当年祁连长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石梁和他交换衣服,引开鬼子,祁连长才免遭搜捕。战士们当晚趁着天黑星稀,返回红枣树村,把祁连长弄到了山上。祁连长醒来后得知石梁牺牲的消息,哽咽着说了一句话:“我对不住鲁丫,对不住石梁兄弟。”
警卫员递来手帕,祁团长回过神,接过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又和鲁丫说了会儿话,便来到红枣树下。他先双脚合拢,举起右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又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对着鲁丫说:“你和石义跟我走吧。” 鲁丫摇摇头,抱着孩子看着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红枣树说:“俺不走,俺舍不得这棵红枣树。”
团长再次红了眼眶,给石义留下一枚军功章:“等孩子大了,让他来部队找我。” 从那天起,他到哪都说自己有个儿子。不知情的人纳闷:“你连媳妇都没娶,哪来的儿子?” 团长笑笑,也不解释。
(七)
红枣树虽受伤严重,却神奇地活了下来。每年春天,它依然会开出细密芬芳的花朵;每年秋天,树上依然会挂满红玛瑙般的枣子。鲁丫——现在村里人都叫她石奶奶,每天都会来树下站一会儿,八十年如一日。她斑驳的手抚过树皮上同样斑驳的伤痕,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个光着脚丫在树上摘枣子的少年。
石义长大后果然参了军。祁团长(此时早已是军长了)派人来找时,鲁丫让捎回一句话:“请首长放心,石义是烈士的后代,他知道该怎样做。”
再后来石义的儿子石国也成了一名光荣的军人,石国的儿子石荣更出色,入伍不久就成了一名年轻的军官。他们抽空都喜欢回红枣树村,看望石奶奶,来到红枣树下,一站就是半天。村里人都说,这棵枣树是红枣树村的魂,是老石家的脊梁,而那些疤痕,是它骄傲的勋章,诉说着永不磨灭的故事。
又是一个枣花飘香的季节,石国带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来到树下。小男孩好奇地摸着树干上深深的疤痕:“爷爷,树疼不疼啊?” 石国蹲下身,轻声说:“树不疼,孩子。这些疤是它永远的骄傲,就像我的爷爷,” 他指向粗壮的树干,“他就在这里,守护着我们。”临走前他捡起一把飘落的枣花儿,轻轻放进小男孩的衣兜里。
“这就是红枣树伤疤的来历。”石奶奶嘴唇抖动,眼睛里却闪着自豪的光,风吹过,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红枣树/枣儿红……”不知谁带头哼唱起来,众人围在石奶奶身旁,眼含泪水,齐声合唱:“红枣树/枣儿红/住着英烈魂/做着强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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