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赴京办事,得空与一位家住京城的故友小聚。此友素来痴迷京剧,尤爱皮黄雅韵婉转悠扬,恰逢当日长安大戏院有经典余派剧目《捉放曹》上演,他早早就备好了戏票,殷殷相邀。我虽算不上资深票友,却也对这门国粹心怀敬意,更感念老友这份知我喜好的默契,遂欣然应约,与他一同赴了这场梨园雅会。
在京剧艺术的浩瀚星空中,这出戏堪称熠熠生辉的明珠。它以东汉末年三国乱世为底色,围绕“捉”“放”“离”的核心转折,将中牟县令陈宫的忠义纠结与曹操的多疑狠绝刻画得入木三分,把这段裹挟着权谋与道义的传奇纠葛,演绎得动人心弦。
剧中,陈宫擒获曹操后,因敬重其匡扶汉室的志向而弃官同行,却在逃亡途中目睹曹操因多疑滥杀吕伯奢全家。这等不仁之举如利刃刺痛了陈宫的道义底线。投宿旅店的戏份里,昏黄灯光映着窗纱外的一轮明月,凝重氛围中,陈宫一声长叹,唱道:“一轮明月照窗纱,不由得陈宫心乱如麻。”这句唱词如工笔细描,将他在道德与情义、理想与现实间的挣扎勾勒得淋漓,每个字都饱含着撕裂感,奏响了直击人心的灵魂悲歌。
舞台之上,伶人功底深湛,水袖翩跹间尽现铮铮风骨;戏文跌宕,步步紧逼直攫人心。友人看得浑然忘我,寸目不离台榭。
曲终幕落,满堂掌声轰然如雷,戏韵余音绕梁未散。孰料步出剧院,友人却陡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抛出一语:“这戏里陈宫所叹的‘心乱如麻’,依着科学道理,该是‘大脑乱如麻’才符合逻辑吧?”
此话入耳,我霎时怔住——他竟将现代生理认知这般生搬硬套到古典唱词里,那份执拗的较真,实在教人忍俊不禁,又觉几分憨趣。
殊不知,友人这份较真,恰恰映照出传统文化与现代认知的语境罅隙。此间所言的“心”,并非古代医学里可触可辨的实体脏器,而是华夏文化长河中约定俗成的精神符号——它是情感的居所、思悟的源头,承载着人的情之所系、念之所出,是整个精神世界的代称。戏曲的动人之魂,正在于这些浸满文化积淀的独特表达。每一段唱词、每一句念白,都凝萃着先人的智识与情衷,成为历史文脉跨越时空的鲜活赓续。
我们实则需厘清两个层面:作为文化符号的“心”与作为古代科学认知的“心”。前者是民族语言的固有习惯与精神隐喻,后者则是古人对人体机能的实然判断。在现代社会,凡具基础解剖知识者皆明了,心脏是维系血液循环的脉动中枢,无人会将“心乱如麻”曲解为“心房颤动”,或将“心血来潮”等同于“血压骤升”——这些传统表述早已超脱生理范畴,化作文化传承的独特符号,烙印在民族的精神血脉之中。
这种表达习惯的形成,根源于古今认知的巨大鸿沟。两千二百余年前,孟子提出“心之官则思”,在科技蒙昧的古代,世人普遍笃信心脏为思维器官。这一认知虽已被现代科学修正,却在数千年积淀中,孕育出无数鲜活且深具民族特质的语言符号。
由此,无数与思想、情感相关的表达都与“心”紧密相连:“心情”是内心的境遇,“心得”是思维的收获,“心向往之”是精神的追求,“心安理得”是道德的笃定,“心领神会”是灵魂的共鸣。陈宫的“心乱”,正是思想陷入绝境的写照——在忠义与功利、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徘徊难决,绝非心脏的生理状态出了问题。若硬要以现代医学用语字面解读,将“方寸已乱”译作“心律不齐”,恐怕只会沦为文化语境下的笑柄。
值得玩味的是,人类对“心”与“脑”的认知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历史长河中层层累进。中医学在这一进程中扮演了先觉者的角色。金元之际,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提出“耳、目、鼻、口之所司,气皆上通于脑”,首次将感官功能与头颅关联,打破了“心主神明”的绝对垄断。至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下“脑为元神之府”,一句千钧,将精神、记忆、意志等“元神”功能从“心”的范畴析出,划归脑室。耐人寻味的是,即便清代医学已有此突破,戏曲念白仍恪守“心乱如麻”的旧典——这恰恰证明,文化符号一旦形成,便拥有独立于科学认知演进的顽强生命力。它不必紧随医学前沿而更迭,反而在审美惯性中沉淀为集体记忆。
那么,这种符号生命力究竟源于何处?除审美惯性与情感依附外,至少还有三重机制:其一,语言的经济性,一个“心”字即可涵盖情感、意志、理智等复杂精神活动,远比“大脑边缘系统活跃”“认知失调”等表述简洁传神;其二,集体记忆的惰性,数千年的文学经典、日用口语已让“心”的隐喻内化为思维本能,改弦更张成本巨大;其三,文化认同的功能,这些符号是民族精神的“活化石”,使用它们本身就是对文化根脉的确认与延续。正是这多重机制交织,让“心”的意象在科学时代依然稳固。
此种认知演进轨迹,不仅镌刻于医籍典册,更在文学作品中留下“半醒半醉”的鲜活印记。清人吴炽昌《客窗闲话》记豫西沈某“才高而脑脂下泄,遂失记忆”。这一荒诞笔法,实则折射出彼时民间的朴素共识——记忆寄于脑,脑损则智昏。小说将记忆载体唤作“脑脂”,虽杂糅“髓海”旧说与市井臆想,却从侧面印证:“脑”已悄然登上认知舞台,只是尚未全然卸下“心”的旧脸谱。恰如戏曲台上尚未卸妆的伶人,眉眼间仍牵系着前朝韵致,在新旧认知的罅隙里,演绎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嬗变。
有趣的是,现代汉语中“脑”也开始承担类似的隐喻功能——我们说“费脑筋”“伤脑汁”“头昏脑胀”,甚至称赞人“有头脑”。这些表达不正说明,“脑”也在经历从生理器官到文化符号的转化吗?这种新旧符号的并存,揭示了人类对精神活动的隐喻化需求是永恒的,而具体选择哪个器官为载体,往往带有历史偶然性。或许数百年后,当神经科学进一步揭示思维机制时,后人也会笑我们今天的“动脑筋”太过粗浅。
尽管现代科技早已厘清心脑功能边界,但源于古代认知的语言表达依然生生不息。这些表达之所以能跨越千年,正因它们早已超越单纯的生理描述,成为承载情感、传递思想的文化符号。我们并非要否定现代科学的解释力,而应明白,传统语言的魅力恰恰在于其文化隐喻性——“心乱如麻”的价值,不在于精准描述生理状态,而在于以形象化的表达,传递人类共通的情感困境。
如何更好地理解和传承这些符号?关键在于建立 “双层意识”:对内涵,持文化理解之同情;对外延,守科学认知之清醒。在语文教育中,教师应向学生讲清“心”的双重身份——既是 pumping 的器官,又是精神的图腾,避免孩子产生“古人真无知”的傲慢。在跨文化交流中,翻译“心乱如麻”时不必硬套“myocardial confusion”,而用“my mind is in turmoil”达意即可,同时附上注释说明文化背景,让外国读者理解这背后是东方将情感归于“心”的传统。在日常运用中,我们更无需刻意将“心知肚明”改为“脑明肺知”,那样反而削足适履,失了语言的自然与美感。
如何避免对文化符号的误解?核心在于**区分“语境”与“尺度”。用解剖刀丈量诗词,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责问戏曲,本质上都是“语境错置”。我们应守持“两把尺子”:读《黄帝内经》时,用历史语境理解“心主神明”;做心脏手术时,用现代医学认知处理心房心室。二者并行不悖,各安其位。友人的“较真”之所以憨趣,便在于他用实验室的标尺,丈量了戏台上的月光。
陈宫那句“心乱如麻”,唱的既是个人的道义挣扎,也是古人对精神世界的朴素认知。它如同一枚文化密码,解锁着传统语境中“心”的丰富内涵,见证着人类对自身认知的演变。从孟子的“心之官则思”到李时珍的“脑为元神之府”,从戏曲唱词到文学叙事,我们能清晰看到一条认知递进的脉络:这不仅是医学知识的积累,更是文化传承与演变的史诗,记录着人类追求真理、深化自我理解的不懈努力。
步出剧院时,京华夜色已沉。清辉似戏台檐角泻下的月光,悄然落满肩头。友人的较真虽带几分执拗,却让我愈发笃信传统语汇里的文化深韵。那些与“心”相关的表达,早已不是简单的文字缀合,而是穿越千年的精神契阔,是先哲递与后人的文化薪火。它们恰似一方雕花窗棂,推窗便可见古人的情衷天地,可触他们的悲欣起落,可揽传统文化的灵慧清光。
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我们不必强求传统表达与现代认知严丝合缝,更无需用生理解剖的标尺去丈量文化的厚度。不如怀着敬畏之心,品味“心乱如麻”背后的道义挣扎,感受“心向往之”中的精神追求,让这些饱含文化底蕴的表达,在新时代依然能焕发生机。毕竟,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在理解与珍视中,让那些穿越千年的智慧与情感,继续滋养我们的精神世界。就像那轮照过陈宫窗纱的明月,如今依然高悬夜空,映照着古今相通的人性之光,而我们口中的“心”,早已成为连接古今的精神纽带,在岁月流转中沉淀为文化的醇厚余味。或许,当朋友下次再说“用心思考”时,他会意识到,自己也在使用着这套穿越千年的文化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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