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六十岁的老伙计,快蹲咱老家老屋门槛上歇着!屁股底下还是那块磨得油亮的旧麻袋片 —— 当年娘装红薯的家什,边角磨得发毛,还沾着黄河滩的细沙,蹭得大腿根儿痒痒的,这滋味,几十年了还是没变。手里攥着那只军用水壶,十八岁从军时部队发的,壶身磕了好几个坑,最显眼那个是拉练时摔在青石坡上磕的,壶盖儿上还刻着俺当年的兵号“8714209”,里头还留着点铁锈味,混着当年娘给装的枣花香,就着泪珠子咽下去的味儿,几十年了,这味儿就没散过。

你瞅瞅自个儿这模样,头发白得跟院里的梨花似的,稀稀拉拉贴在头皮上,梳不梳一个样,风一吹就乱;眼角的褶子比门槛上的裂纹还深,笑起来能夹住个小蚊子,不笑的时候也耷拉着,藏着一辈子的累;手背上的皮松垮垮耷拉着,青筋跟老树根似的鼓出来,摸东西也不灵光了 —— 想当年,这双手能扛半麻袋玉米不费劲,给娃缝土裤子时,筛的黄河细沙匀匀的,连个粗粒儿都没有;做虎头鞋纳的针脚,密得跟织网似的,鞋头绣的小虎子,眼睛亮堂得很;在部队里拆枪装枪比谁都快,班长老周总拍着俺的肩说 :“卢小子,手比眼快!”如今穿个针线,得眯着眼瞅半天,动不动就扎得手指头冒血珠,可不就是老喽!

还记得不?十八岁那年,你揣着娘缝的蓝布包,里头两件粗布衣裳、一双绣着 “平安” 的布鞋(鞋尖还缝了层牛皮,娘说耐磨),还有一小包枣花糕,跟着征兵的队伍就走了。娘送你到村口老槐树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硬是没掉下来,只说 “在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娘身子硬朗”。你当时一股子愣劲儿,胸脯拍得咚咚响,喊着 “娘放心,俺准混出个人样,给你挣块军功章回来”,可火车一开动,看着娘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老槐树下一个小黑点,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嘴里的枣花糕嚼着嚼着就变了味,咸津津的全是泪珠子,连带着鼻腔里都是呛人的火车煤烟味。

部队的日子哪有容易的?头一年每月 12 块钱津贴,省吃俭用攒着全寄回家,自个儿就留两毛钱买牙膏。凌晨五点紧急集合,你总爱穿错胶鞋,左脚穿成右脚,鞋带系得乱七八糟,被班长老周骂 “拖沓鬼,下次再这样,就罚你绕操场跑十圈”;冬天在雪地里站岗,脚冻得跟块冰疙瘩似的,跺着脚都不管用,就把手插进怀里,摸着娘给绣的鞋垫,红布面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密密的,心里才暖乎点;训练完军装沾了油污,跟着老兵用汽油洗,呛得直咳嗽,却总说比肥皂洗得干净,洗完的衣裳晾在铁丝上,硬邦邦的,穿在身上磨得慌也不抱怨;打靶总脱靶,班长老周罚你趴在地上练瞄准,胳膊肘磨得通红,渗出血珠,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给家里写信,从来没提过一个 “苦” 字,净说 “伙食好,训练轻松,班长战友都对俺好”。你猜咋着?后来凭着一股子犟劲,天天天不亮就去靶场练,手指头冻得肿成胡萝卜也不歇,竟成了连队的神枪手,打靶次次十环,胸前挂着军功章拍的照片,寄回家后,娘跟街坊邻里炫耀了好几天,把照片压在炕头的木匣子里,没事就拿出来瞅,瞅着瞅着就笑,笑完了还得用袖子擦眼泪。

有回部队给了七天探亲假,俺揣着攒了半年的津贴,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往家赶。刚到村口就瞅见娘拄着拐棍在老槐树下盼,头发比上次寄照片时白了大半,腰也更弯了。进了屋才知道,娘前阵子摔了一跤,怕俺分心,愣是没跟俺说,天天强撑着做饭、喂猪。那七天,俺啥也没干,就守着娘。给娘洗头,用温水泡软了白发,慢慢梳顺,再用胰子搓出泡沫,洗完用干布裹着,坐在太阳底下给她擦;给娘剪指甲,娘的指甲又厚又脆,剪一下得顿一下,怕剪着肉,娘总说 “不用剪,干活还得用呢”,俺就说 “歇几天,有俺呢”;夜里娘总咳嗽,俺就坐在炕边给她捶背,给她掖好被角,娘睡得沉了,俺才敢合眼。临走那天,娘天不亮就起来,给俺煮了十个鸡蛋,揣在俺怀里,还塞了一布包炒花生,说 “路上吃,别饿着”。火车开的时候,娘站在站台边,跟着火车走了好远,俺扒着窗户喊 “娘,回去吧”,娘挥着手,眼泪顺着脸往下淌,俺攥着怀里还热乎的鸡蛋,心里跟针扎似的疼。

三十多岁那会儿,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跟被鞭子赶着似的。娘又犯了腿疼的老毛病,俺请了假回家照顾,每天给娘用艾草泡脚,给她揉腿,揉得胳膊都酸了,娘就说 “歇会儿,歇会儿”,眼里却亮闪闪的。娃小时候穿的土裤子,都是娘筛了黄河细沙,在太阳下暴晒三天,再用铁锅翻炒消毒后填进去的,吸湿透气,娃从没红过屁股,娘总说 “沙土是个宝,比城里的尿不湿管用”;后来娃上学调皮,把同桌的课本撕了,老师把俺叫到学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俺,你又气又急,回家就揍了娃一巴掌,娃哭得撕心裂肺,你当时也红了眼,过后抱着娃偷偷哭,摸着娃屁股上的红印子,连夜去小卖部买了娃最爱的水果糖,还跟娃道歉 “爹错了”—— 那时候就琢磨,日子咋就这么难?总盼着娃快点长大,爹娘身体硬朗点,自个儿能喘口气。

四十岁、五十岁,日子慢慢缓过来了。娃成家立业,娶了个贤惠的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可爹娘却走了,老屋空了大半,你总爱回来擦擦桌子、扫扫院子,对着爹娘的照片唠嗑,就跟他们还在跟前似的:“娘,娃给你生重孙子了,长得虎头虎脑的”“爹,你那把老烟斗,俺给收起来了,没让娃碰”。有回翻阁楼,找出个旧木盒,是爹当年亲手做的,松木的,上面还留着爹刻的花纹,里头装着娃小时候的虎头鞋(鞋头磨破了,是娘用青布补的,还绣了个小圆圈)、你从军时的军功章(镀银的,边缘有点氧化发黑)、爹的老烟斗(烟嘴被叼得发亮),还有一片干枯的映山红花瓣 —— 当年跟老伴秀莲搞对象,在黄河滩摘给她的,她夹在《毛主席语录》里,一夹就是几十年。摸着这些老物件,眼泪忍不住往下掉,才明白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溜了,那些苦的、甜的,全攒成了心底最金贵的念想。

如今六十岁了,啥也不争了,啥也不抢了。年轻时总爱跟人比,比谁挣钱多,比谁娃有出息,跟村里的二柱子争着帮张婶挑水,争得面红耳赤,憋得心里难受,最后赢了也没啥意思。现在回头瞅,图啥呢?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拔尖?认了平凡,才算摸透了日子的门道,健康活着,身边有老伴秀莲陪着,儿女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

早上天刚亮,就被老伴薅起来去公园遛弯,她挎着那个蓝布小兜,里头装着老花镜和半块烙饼,饿了就啃两口。看晨练的老头老太太打太极、唱梆子,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调子跑了还瞎使劲,俺就在旁边笑,被老伴瞪一眼:“笑人家,你唱得还不如人家呢”。上午在院子里侍弄几盆花草,记性差,总忘了浇水,茉莉枯了好几回,又被俺救活了,可看着它们抽枝发芽,心里就敞亮。

老婆子端着个豁口搪瓷盆过来,盆里是刚接的井水,还带着点凉意。她蹲在月季丛边,小心翼翼给叶片擦灰,嘴里念叨:“你瞅瞅这株月季,还是咱刚成家那年,你从部队探亲带回来的苗,一晃快四十年了,年年开得这么艳。” 俺蹲在她旁边,给茉莉松松土,手里的小锄头还是当年爹用过的,木柄磨得溜光,握着手心发热。“可不是咋地,那年我揣着苗坐火车,怕压坏了,裹了三层棉布,跟护着咱娃似的。” 她笑起来,眼角褶子堆在一起,像院里晒干的菊花:“你还说呢,回来就蹲这院子里挖坑,娘站在门口笑你,说比给娃换尿布还上心。” 风一吹,老槐树叶沙沙响,落在她白发上,俺伸手给她拂掉,指尖蹭着她发梢的凉意,心里软乎乎的。我俩就这么蹲着,你一言我一语唠着,从当年的穷日子,唠到娃小时候穿土裤子满地爬,唠到我在部队拿军功章的那天,阳光慢悠悠洒在身上,花草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比啥都舒坦。

中午老伴煮碗长寿面,卧俩鸡蛋,还撒了点葱花,热气腾腾的,吃得浑身暖乎乎,连碗底的汤都喝干净了。下午坐在门槛上晒暖,听院里麻雀叽叽喳喳,偶尔传来几声杜鹃叫,跟小时候一个调调,心里就踏实。还跟着孙辈学用智能手机,视频里看娃家的小孙子牙牙学语,喊 “爷爷” 喊得含糊不清,俺手指头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总把视频挂断,孙辈在旁边笑得直跺脚,俺也笑,心里乐呵 —— 学习哪分年纪,能跟上孩子们的脚步就好。

孩子们总说接你去城里住,你不愿意 —— 城里楼太高,电梯上上下下晕得慌,邻里之间关着门,碰面都不搭话,空气里没有麦香味,全是汽车尾气,睡觉都不踏实。咱这老屋多好,院子里有老槐树,夏天能乘凉,门口有田埂,能溜达着去地里瞅瞅,抬头能瞅见蓝天白云,低头能踩着泥土,街坊邻里见了面,唠唠家常,问问收成,张婶还总给俺送她蒸的菜窝窝,多舒坦。就像自个儿以前说的,胡同的魂不在雕梁,在人心之暖;咱老家的好,不在房子新,在烟火之旺。

六十岁了,也学会放手了。以前总爱操心孩子们的事,怕他们吃亏,怕他们受委屈,娃在城里找工作,俺天天打电话问,怕他被老板欺负;孙女上学,俺非要去学校门口守着,结果被娃说 “爹,你别瞎操心”。那时候还生气,觉得自个儿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现在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有他们的日子要过,咱能做的,就是站在他们身后,需要时搭把手,不需要时,就安安静静当个港湾。

手里的军用水壶还攥着,壶身上的坑洼都是岁月刻的记号,太阳慢慢西斜,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门槛上的裂纹,也盖住了你的脚。你瞅瞅,日子多好,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就像这老水壶里的水,喝着寡淡,却能解渴;就像这老屋的日子,看着平淡,却藏着最真的暖。俺以前写文章说,煎饼鏊子能烙出诗,咱这平凡日子,也能磨出最实在的暖。

六十岁的老伙计,别愁老之将至,别怨岁月无情。这一辈子,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拥有的都拥有了,还有啥不满足的?往后的日子,就这么踏踏实实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陪着老伴秀莲,好好看看这花花世界。

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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