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旧书,一张泛黄的宣纸书签从卷边的《唐诗三百首》里滑落,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抄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窗外的秋雨刚歇,庭院里的老梧桐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顺着叶脉缓缓滴落,恍惚间,那些藏在字句里的愁绪、深情与怅惘,竟也顺着这雨意漫了出来,漫过了千年的时光——这便是李商隐的诗,读一次,心就被浸润一次。那些朦胧的意境、刻骨的深情,像坛封在窖里的陈年米酒,越品越醇厚,越嚼越有滋味。

  初识李商隐的诗,是在少年时的课堂上。那时捧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只觉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写得绝妙,满脑子都是少年人对美好爱情的遐想,却不懂“灵犀一点”背后藏着的那些想见不能见的辗转、想说不敢说的无奈;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只当是句写景的好句,觉得落日余晖美得很,却没读懂那霞光里藏着的,是一个晚唐才子满腔的壮志难酬,是一个时代落幕前的最后一抹苍凉。如今再读,才发觉他的诗里写满了人生。就像那年在车站送别老友,汽笛长鸣的瞬间,看着列车载着人影越走越远,站台空荡荡的只剩自己,突然就懂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深意——原来世间最痛的从不是离别本身,而是离别后那些挥之不去的牵挂,像春蚕吐丝,丝丝缕缕,缠缠绕绕,一辈子都解不开。

  李商隐的诗,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些没有题目的篇章。没有题目,就像没有结局的故事,留白处全是说不尽的心事。“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不细说昨夜在画楼桂堂间发生了什么,只留下星辰、夜风这两样清透的景致,让读者在朦胧的意境里,去猜那一场未说出口的情愫,是相遇的欢喜,还是别离的怅然。还有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细雨淅沥,轻雷隐隐,池边的芙蓉开得正艳,看似清丽的景致里,藏着少女欲说还休的相思,更藏着诗人自己在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中,进退两难的迷茫与不安。这些诗,没有直白的呐喊,没有激烈的倾诉,却像一根细细的银针,轻轻一下,就刺中了人心最软的地方。

  他的咏史诗,更是字字藏锋,句句带泪。读《贾生》时,“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寥寥十四个字,把统治者的虚伪、昏聩刻画得入木三分。合上书就忍不住想,他写的哪里是贾生,分明是他自己。满腹才华,心怀天下,却因卷入党争而终生漂泊,像一株没有根的蓬草,在乱世里随风飘荡,始终找不到一处可以扎根的地方。还有《马嵬二首》里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昔日七夕之夜,唐玄宗与杨贵妃还笑着嘲笑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见一次,谁曾想转瞬之间,六军不发,美人殒命,昔日的甜蜜与今日的悲凉形成强烈对比。这诗里叹的不只是李杨的爱情悲剧,更是世事无常、繁华易逝的人生感慨。读罢合卷,心里沉甸甸的,满是对历史的唏嘘,对诗人的共情。

  而他的咏物诗,更是把物我相融写到了极致。那只“本以高难饱”的蝉,不正是他自己吗?身居高位难饱腹,空有才华难施展,“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寒夜里蝉鸣渐渐稀疏,身旁的绿树却依旧苍翠,毫无怜惜之意。这哪里是在写蝉,分明是在写自己孤独无依的处境,和不愿妥协的高洁品格。还有那首流传千古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都系着对往昔的追忆。有人说这是悼亡诗,是怀念早逝的妻子;有人说这是自伤身世,叹自己一生壮志难酬。可不管哪种解读,字里行间都藏着深深的怅惘——那些逝去的美好,那些未了的心愿,那些错过的人与事,最终都化作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一声长叹,道尽了人生所有的遗憾。

  李商隐的一生,实在是坎坷的一生。早年丧父,家道中落,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科举之路屡屡受挫,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又深陷牛李党争的泥潭,处处受制;他想实现“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远大抱负,却终其一生都在各地幕府辗转,做着不起眼的幕僚,壮志难酬。他的婚姻短暂而深情,与王氏夫妻情深,却总是聚少离多,妻子的早逝,更是给了他沉重一击,让他的诗里又多了几分刻骨的悲痛。可正是这些刻进骨子里的苦难,成就了他的诗歌。他把满腔的深情、满心的悲愤、满眼的无奈,都融进了字句里,用精巧的典故、朦胧的象征、细腻的笔触,写成了一首首流传千古的诗篇。

  合上书页,窗外的月亮已经悄悄升起,清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些沉睡的诗句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原来李商隐的诗,从来都不是束之高阁的古董,而是活在每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当我们为爱情执着时,会想起“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当我们为理想迷茫时,会想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我们回首往事、感慨万千时,会想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的诗,就像一位久违的老友,在每个失意、思念、感慨的时刻,都会静静陪在身边,轻声诉说着:人生虽有遗憾,但那些藏在心底的深情与执着,永远值得我们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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